第8章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1)
- 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毛姆作品)
- (英)毛姆
- 4843字
- 2017-06-13 14:23:36
贝特曼·亨特睡得很糟糕。从塔西提岛坐船到圣弗朗西斯科的两周里,他一直在忙着编造一个借口;坐火车的三天,他则在不断重复着要讲的话。眼下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抵达芝加哥了,他突然疑虑重重起来,平素多愁善感的心再也不得安宁。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而他一向有个好名声:凡事总要付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让他心中感到忐忑的是:在一个切乎他本人利益的事件中,他让个人利益战胜了上述好习惯。就他的理解而言,自我牺牲对他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而他在该事件中的无所作为让他产生了一种破灭感,就像一个一心为人的慈善家,为穷人建造了一批理想的住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从中大赚了一笔;在一件善事中,有百分之十是他从中得到的满足感,这种回报是他无法拒绝的,但他觉得自己的美德和清誉却因此受到了损害,这就让他有些尴尬了。贝特曼·亨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纯洁的,但他不确定的是,如果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伊莎贝尔·朗斯塔夫听,她那冷冷的灰色眼睛里发出的审视目光到底能让他承受多久,那可是一双精明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她用自己的严谨和正直衡量着他人的道德标准,对不符合自己严格规范的行为,她都会用沉默冷对来表达不满,这比任何的责难都更加有效;而且,她的“判决”一旦作出就无法再进行“上诉”,因为她作出的决定绝无可能再进行改变。但贝特曼不会觉得她有什么异常,因为他爱她,不仅爱她美丽的外貌——苗条挺拔的身材,凛然不可侵犯的昂首姿势——还爱她美丽的灵魂。在他看来,她的真实坦直、强烈的荣誉感、无所畏惧的态度,使她具备了他们国家的女人所能拥有的最令人艳羡的优点。他觉得她不仅仅是一个完美的美国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在她所处的环境里,她的优雅也是非常特别的。他能肯定的是,除了芝加哥没有任何其他城市可以造就出这样一个女孩。不过当想到自己将必然给她的自尊心带来致命打击时,他就感到极端痛苦,而再想到爱德华·巴纳德,一股怒火便在心中迅猛燃烧起来。
但当火车驶进芝加哥,当他看到那长长的街道及两边的灰色房子时,他开始欢欣雀跃了。一想到美国和沃巴什县,想到那里拥挤的人行道、熙攘的交通及喧嚣噪声,他就有些急不可待——终于到家了!他为自己出生在美国最重要的城市而自豪。圣弗朗西斯科是个小地方,纽约缺乏活力,而美国的未来将取决于其经济发展的潜力,所以芝加哥必将以其位置的优越以及居民的活力,成为美国真正的首府。
“我想我将活得足够长久,能够亲眼见证它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贝特曼走下月台时心里想。
他的父亲前来接他。父子俩长得同样高挑修长、身材匀称,有着同样精致、严肃的面容和薄薄的嘴唇。两人热烈握手后,一起走出了火车站。亨特先生的汽车在等着他们,两人上了车。亨特先生看到儿子用骄傲、欢快的眼神扫视着街道。
“回来高兴吧,儿子?”他问。
“我是这么觉得。”贝特曼回答。
他的眼睛凝视着外面繁华的街景。
“我想这里的车辆要比你的南太平洋岛屿多一点,”亨特先生问,“你喜欢那里吗?”
“还是给我说说芝加哥吧,爸爸。”贝特曼说。
“你没把爱德华·巴纳德带回来?”
“没有。”
“他怎么样?”
贝特曼沉默了一会儿,他英俊、敏感的一张脸变得黯然了。
“我不想说他,爸爸。”他终于说道。
“那没事,我的儿子,我想你妈妈今天会开心的。”
他们从卢普区[2]繁忙的街道驶出来,沿着湖边前行,直至一幢壮观的建筑前。这是亨特先生几年前自建的,跟卢瓦尔河上的那些别墅毫无二致。当房间里只剩下贝特曼一人时,他立马拨打电话要通了一个号码。通话声传来,他的心狂跳起来。
“早上好,伊莎贝尔!”他欢快地说道。
“早上好,贝特曼。”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声音?”
“离上次见你的时间并不长嘛,再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什么时候可以见你?”
“要是你没有更好的事情做,或许今天晚上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有什么更好的事情。”
“我猜你有满肚子的新消息。”
他觉得自己从她的语气里嗅出了一丝紧张。
“是的。”他回答。
“喏,今晚一定讲给我听。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她可以毫无必要地等上漫长的几个小时来获悉让自己深感忧心的事情,这倒符合她的性格。在贝特曼看来,她的自我约束有种让人钦羡的坚毅。
晚饭时,除了他、伊莎贝尔和她的父母外再无他人,他看着她将谈话导向了一种客客气气的闲聊。他突然想到,一个生活在断头台阴影下的女侯爵,明明知道不再拥有明天,却仍能以这种方式,轻轻松松地将一天的事务处理掉——她精美的五官、贵族般稍短的上嘴唇以及浓密的金发都让人想到她就是一名女侯爵,即便算不上多么闻名,但她显而易见拥有芝加哥人最好的血统。餐厅的设计跟她的柔美容貌十分融洽,这是根据威尼斯大运河畔一座宫殿的样子建造的,伊莎贝尔请来一名英国设计师按照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对其进行了布置。优雅的设计使人联想到那位多情的君主,这使伊莎贝尔的可爱增加了几分,同时也从中获得了更加深厚的意蕴。伊莎贝尔有一颗储藏丰富的头脑,所以她的谈话无论多么随意,都不会流于轻率。现在她谈到了和母亲下午去听的音乐会,谈到了一名英国诗人在礼堂做的演讲,谈到了政治形势,以及父亲在纽约花五万美元购买的古代大师的绘画作品。听着她的侃侃而谈,贝特曼备感舒心。他觉得自己再一次回到了文明世界,回到了文化和荣耀的中心,至于内心里纠缠着他、触逆着他,喧嚣不止的几个声音,终究安静了下来。
“啊,回到芝加哥还是很好的。”他说。
最后,晚餐结束了,他们走出餐厅。伊莎贝尔对母亲说:
“我带贝特曼到我房间,我们有些不同的话题需要聊聊。”
“好呀,亲爱的,”朗斯塔夫夫人说,“你们聊完后,到杜巴里房间就能找到我和你爸爸。”
伊莎贝尔带着小伙子上了楼,把他领进了给他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房间。虽然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仍抑制不住兴奋地叫喊起来——尽管同样是这个房间过去常常将他的快乐剥夺殆尽。伊莎贝尔微笑着环视了一下。
“我感觉房间设计得很成功,”她说,“关键在于做到了恰到好处。如果不属于那个时代,一个烟灰缸都不能有。”
“我认为正是这样它才会如此完美,跟你所做的一切一样,真是绝妙至极。”
他们在炉火前坐下,伊莎贝尔用平静的、严肃的眼神看着他。
“现在你要跟我说什么?”她问。
“我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
“爱德华·巴纳德会回来吗?”
“不回来。”
在贝特曼重新开口前,他沉默了很久,这期间两人都想了很多。这是一段难以言说的经历,因为其中很多事情会冒犯伊莎贝尔敏感的耳朵,他是不忍心讲的;但为公平起见,为她公平,同样也为自己公平,他必须将全部真相和盘托出。
一切源于很久以前,当时他和爱德华·巴纳德还在读大学。两人是在一次茶会上遇到的伊莎贝尔·朗斯塔夫——那次茶会是为介绍伊莎贝尔进入社交圈而专门举办的。早在伊莎贝尔还是个小女孩而他们都是长腿男孩时,他们就认识她了。不过她在欧洲待了两年以完成学业,所以当这个可爱的女孩学成归来、他们跟她重新结识时,那是怎样的惊喜和快乐!两个人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但贝特曼很快发现,她的眼里只有爱德华。出于对朋友的忠诚,他最终放弃了,只把自己当做她的一个好友。他度过了一些痛苦的时刻,但他不能否认,爱德华配得上这份好运;他极其珍视他们之间的友谊,希望任何事情都不能损害它,所以他小心翼翼,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感。六个月后,这对年轻人订婚了。不过由于他们还非常年轻,伊莎贝尔的父亲决定至少要等到爱德华毕业后他们才能结婚,就是说,他们还要再等上一年。贝特曼记得,那个冬天快要结束时,伊莎贝尔和爱德华就要结婚了。他还记得,那年冬天的舞会、戏剧晚会及非正式的庆祝活动,他作为永远的“第三人”,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他对她的爱并没有因为她即将成为好友的妻子而减少;相反,她的微笑、她对他说过的开心话,以及她情感的秘密一直让他心醉。他甚至有些自得地祝贺自己,因为对于他们的幸福他没有一丝一毫嫉妒之心。这时,发生了意外。一家大银行倒闭了,交易所弥漫着惶恐不安的情绪,爱德华·巴纳德的父亲发现自己破了产。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来,告诉妻子说他已一文不名。晚饭后,他走进书房,向自己举起了枪。
一周后,爱德华·巴纳德满脸疲惫、面色苍白地找到伊莎贝尔,请求她跟自己解除婚约。她搂住他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再难为我了,亲爱的。”他说。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吗?我爱你。”
“我怎么能让你嫁给我?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你的父亲是不会同意的,我现在已身无分文。”
“我在意这个吗?我爱你。”
他告诉了她自己的计划,他要马上去赚钱。乔治·布伦苏米特是他们家的世交,提出让他进入他的个人企业。乔治是个南太平洋商人,他的企业在不少太平洋岛屿都有分支机构。他建议爱德华到塔西提岛待上一两年,在那里有他最好的管理人,他可以在他们手下了解各类贸易的细节。他还承诺一两年后,就把他调到芝加哥来,这是个绝佳机会。爱德华解释完后,伊莎贝尔又开始笑容灿烂了。
“你个傻孩子,你怎么能让我一直痛苦呢?”
“伊莎贝尔,你不是说要等我吗?”
“你难道认为你值得我等待吗?”她笑道。
“啊,这个时候就不要嘲弄我了。我求你对这事认真点儿,它有可能会持续两年时间。”
“不要怕,我爱你,爱德华。等你回来我就跟你结婚。”
爱德华的雇主是个不喜欢拖沓的人,他告诉爱德华,如果他接受他提供的那份工作,就必须在本周内从圣弗朗西斯科坐船出发。这样,爱德华就只能跟伊莎贝尔度过最后一个晚上了。晚饭后,朗斯塔夫先生说他要跟爱德华谈一谈,然后领他进了吸烟室。朗斯塔夫先生欣然接受了女儿告诉他的安排,爱德华想象不出他还要跟他做哪些神秘交流。他看到朗斯塔夫先生面露尴尬,这让他十分困惑。他支支吾吾、东拉西扯,最后终于脱口而出了:
“我想你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他皱着眉头看着爱德华,说道。
爱德华有些犹豫,他所知道的情况他不想承认,但他的真实天性又使他不得不如此。
“是的,我听说过,不过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想我不会在乎的。”
“芝加哥很少有人没听说过阿诺德·杰克逊。”朗斯塔夫先生悻悻地说道,“即使有人没有,也很容易找到乐意告诉他的人。你知道他是我太太的弟弟吗?”
“是的,这个我知道。”
“当然,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当年他稍有能力后就马上离开了这个国家,我想国家也不愿意见到他。我们知道他住在塔西提岛。我给你的建议是,要跟他保持距离。如果你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情况,告知我们,我和我太太会很高兴的。”
“当然可以。”
“我就跟你说这些,我想你现在想去见见女士们了。”
很少家庭没有一个败家子,家人都恨不得把他忘掉——当然如果邻居们也同意的话。倘若一两代人之后,他的离经叛道被赋予了迷人的浪漫色彩,那家人们就倍感幸运了。不过败家子在世时,要是他的古怪离奇不能被“不是别人跟他作对,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一句话宽恕,那么对他的家人来讲,一个安全的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要知道,那个时候,酗酒和滥交并不比犯罪好到哪里去。这正是朗斯塔夫夫妇对待阿诺德·杰克逊的态度。他们从不去谈论他,甚至连他住过的街道都要绕开。他们都是善良之人,不想让他的妻儿跟着他遭罪,所以多年来一直支持他们。不过他们觉得,他们应该到欧洲去生活。他们做了一切努力来擦除对阿诺德·杰克逊的记忆,但也意识到,他的故事在公众眼里一直新鲜如初,如同当时丑闻乍泄、震惊了世人那一刻一样。阿诺德·杰克逊这样一个败家的玩意儿让任何家庭都受不了——他本来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在教派里也声名卓著,还是一个慈善家,广受众人钦仰,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亲属缘故(他有着芝加哥的贵族血统),还由于他自身具有的正直人格。但突然一天,他因诈骗而被捕。法庭揭露,他的欺诈行为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诱惑而导致,而是有意为之,是有步骤有计划的——阿诺德·杰克逊其实是个恶棍!当他被送去监狱服刑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能轻易逃脱这七年牢狱之灾。
在这最后一晚的最后分离时刻,一对情人少不了柔情缱绻,山盟海誓,伊莎贝尔泪眼迷离,但爱德华炽热的爱情让她的心灵得到了些许慰藉。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离去让她心碎欲裂,但他对她的爱慕又让她开心不已。
这是两年多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