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1)

快到上床时间了,明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陆地啦!麦克费尔医生点上烟斗,斜靠在船栏上,搜寻着夜空里的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身上有个伤口久治未愈,他很高兴能到阿皮亚安静地至少住上十二个月。现在他感觉身体好多了,成行已经没有问题。因有些乘客明天将在帕果帕果下船,他们今晚刚刚举行了一场小型舞会,自动钢琴尖厉的音符还萦绕在耳畔,但甲板还是安静了下来。不远处,他看到妻子正坐在一把长椅上跟戴维森夫妇聊天,于是朝她漫步过去。他在灯下坐下,摘掉帽子——这时你能看到,他有着一头赤红色头发,不过脑袋顶部有一块秃掉了;红色的面部皮肤雀斑点点,跟他的赤发倒是相映成趣。这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身材消瘦,脸色萎靡;凡事较真,而又颇为迂腐;说话文静,嗓门很小,带着苏格兰口音。

戴维森夫妇是传教士,跟他们亲近并不是由于趣味相投,而仅仅是在船上交往较多的缘故。有些人没日没夜地在吸烟室打扑克,玩桥牌,酗酒,他们对此都感到不屑,这便成了他们彼此联络的主要方式。麦克费尔夫人不胜荣幸地认为,她与丈夫是戴维森夫妇在船上仅有的乐于交往的人,甚至连羞涩但绝不愚蠢的医生也模糊地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恭维,而这不过是因为他长着一颗喜欢争强好辩的头脑——他觉得晚上在船舱里跟人发发牢骚也未尝不可。

“戴维森夫人说,要是没有我们,这次旅行真不知怎么熬过来。”麦克费尔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假发梳理整齐了,“她说在这条船上就我们两个她还愿意认识。”

“我觉得传教士是个大人物,是不应该摆架子的。”

“不是摆架子,我非常明白她的意思。让戴维森夫妇跟吸烟室那些粗人混在一起,这的确不好。”

“他们的宗教创始者可没这么排外。”麦克费尔医生轻声笑起来。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开宗教玩笑。”他妻子说道,“你这种性格我不喜欢,亚历克,人家最好的东西你从来看不到。”

他用黯淡的蓝眼睛斜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多年的婚姻生活使他学会了一点:说话时让妻子来收尾更是一种和平之道。他在她之前脱掉衣服爬到上铺,然后躺下来读点书,这样就可以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甲板上,马上就要上岸了。他用热切的目光朝岸上看去。那是一片细长的银色海滩,紧紧挨着些山丘,山上长满繁茂的植被。椰子树蓊蓊郁郁,几乎触到了水边。树丛中可看到萨摩亚人居住的草屋和随处可见的小型教堂,散发着亮闪闪的白光。戴维森夫人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身着一袭黑衣,颈上戴着金项链,上面挂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暗淡的褐色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不起眼的夹鼻眼镜后面是一双向前突出的蓝眼睛;一张绵羊般的长长的脸蛋,但并不给人愚蠢之感,相反会让人觉得极为机警。她动作敏捷,如鸟儿一样。而她身上最不寻常之处便是她的嗓音,调门高,如金属般没有任何转调;当尖厉单调的嗓音传到你的耳鼓时,像无情的风钻噪音一样,让你的神经不胜其烦。

“这里跟你们那儿一定很像。”麦克费尔医生不自然地轻声笑道。

“我们那儿是低平的岛屿——你知道的,跟这儿不同。那儿是珊瑚岛,这儿是火山岛,还要再走上十天才能到那儿。”

“在这些地方,感觉简直就像在家里的下一条街道上。”麦克费尔医生戏谑道。

“哦,这样说就夸大其词了,不过在南太平洋观看远处的确跟在别处不同,所以到了这儿你的说法也没错。”

麦克费尔医生淡淡地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没在这儿驻扎,”她继续说道,“他们说在这个地方极难开展工作。出入的轮船让居民们没法安生,而且还有一座军港,这对当地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在我们那个区,没有这类需要解决的问题。当然也有一两个商人,但我们务必让他们规规矩矩的,否则,我们就在地方制造麻烦,他们只能心甘情愿地离开。”

她把鼻子上的眼镜放安稳了,冷冷地凝视着绿色的岛屿。

“传教士在这儿几乎没法工作。我们至少是躲开了,我对上帝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戴维森所在的教区由北萨摩亚的一组岛屿组成,各岛屿之间相隔遥远,所以经常要坐上轻舟远行,这时候,他妻子就留在总教区处理布道事务。一想到她布道时的精明强干,麦克费尔医生的心头就不由地下沉。谈起当地土著人的堕落时,她慷慨陈词,滔滔不绝,令人战栗,任何东西都不能让她消声;敏锐的感觉超乎寻常。在他们初识时,她便跟他说:

“你不知道,当我们最初上岛时,他们的婚姻习俗真是让人震惊,我没法跟你描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妻子,她会转述给你的。”

接下来,他便看到他的妻子和戴维森夫人开始热切地交谈起来——她们的帆布躺椅本来就靠在一起的,一直聊了差不多两小时。他从她们身边来来回回走了几次,以活动一下身体,便听到戴维森夫人愤怒的低语声,还看到妻子嘴巴大开着,脸色苍白,似乎正享受着一种令人惊异的体验。晚上在他们自己的船舱里,她把听来的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不过语气减弱了许多。

“啊,我怎么跟你说的?”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夫人欢欣雀跃地问他,“你听过更可怖的事吗?你懂得我不能直接告诉你,是不是?即便你是一名医生。”

戴维森夫人审视着他的神色,显然急于想知道是否达到了自己预期的效果。

“你能想到吗?在我们初到那里时感到心灰意冷。要是我告诉你,那里的任何一个村子都不能找到一个好的未婚女孩,你简直无法相信。”

她极富技术性地运用了“好的”这个词语。

“戴维森先生和我讨论过这件事,我们决定从停办舞会开始——当地人对于舞会是很疯狂的。”

“本人年轻时对这个倒不反感。”麦克费尔医生说道。

“昨天晚上听你邀请麦克费尔夫人跟你跳舞,我就猜得差不多。如果一个男人只跟自己妻子跳舞,这不会产生真正危害——她不愿跟你跳,我对此倒颇感欣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跟人有过多交往。”

“在什么情况下?”

戴维森夫人透过夹鼻眼镜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不过在白人之间,情况就不太一样。”她继续说道,“尽管戴维森先生说过,他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妻子向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呢,我是同意他的——就我而言,自结婚以来一步都没跳过。但当地人跳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跳舞本来就不道德,而且显然会导致伤风败俗。不过,感谢上帝,我们把它铲除掉了,八年来在我们的教区没有一个人跳舞,这样说我认为没错。”

现在他们来到了港口入口处,麦克费尔夫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船转了个急弯后缓缓驶入港湾。这是一个几乎被陆地封闭的大型港口,足足可以装下一支战列舰舰队,四周矗立着高耸陡峭的绿色山丘。近入口处,海面上吹来阵阵清风,市长的花园房子就坐落在这里。旗杆上,星条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们走过两三座小屋和一个网球场,来到带有仓库的码头前。戴维森夫人指了指离水边两三百码处停泊着的一艘双桅帆船,它将带他们前往阿皮亚。一群热情嘈杂而又欢天喜地的当地人从岛屿的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有些是来看稀奇的,其他是来交换东西的——他们带来了菠萝,大量香蕉,树皮布服装,贝壳项链,鲨鱼牙齿,卡瓦碗,还有战斗独木舟模型。美国船员们穿戴整齐,身材匀称,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情率真,夹在当地人群中到处逛着,另外还有一小群政府官员。在行李上岸的空闲时间里,麦克费尔夫妇和戴维森夫人观看着这些人。麦克费尔医生注意到这里的绝大多数孩子和年轻人似乎都患上了雅司病,一种跟慢性溃疡相似的、难看的褥疮;另外他自从医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象皮病——患者的胳膊巨大而沉重,或拖着一条严重变形的腿。无论男女,腰间都系着印花缠腰布。

“这种服装太不像话了。”戴维森夫人道,“戴维森先生认为法律应该禁止如此穿着。身上什么都没有,就腰间裹着块红色棉布片,你还指望人讲道德吗?”

“相对于气候来说,这样的穿着再合适不过了。”医生擦了把头上的汗说道。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岸,尽管还是大清早,高温已让人受不了了。包裹在周围的山丘里,帕果帕果进不来一丝风。

“在我们那些岛上,”戴维森夫人用她的尖厉嗓音继续说道,“我们把缠腰布几乎全部消灭了。几个老人还在穿,但也就那么多了。女人们喜欢上了长罩衣,男人则穿裤子和汗衫。在我们刚到时戴维森在一次报告中讲到,岛上的居民不可能完全信奉基督,除非让每个十岁以上的男孩都穿上裤子。”

戴维森夫人轻快地扫了几眼港口入口上空漂浮的厚重乌云,几滴雨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避雨。”她说。

他们跟整个人群一起向一座波纹铁皮大房子赶去,随之瓢泼大雨便如注而下。他们在那里站了些时候,戴维森先生过来加入了他们。整个旅途中,他对麦克费尔夫妇一直彬彬有礼,不过他不像妻子那样善于交游,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了。他是个沉默的人,有些郁郁寡欢,但你能感觉到,他的亲和是基督教义强加给他的一份职责。他天性矜持甚至孤僻,相貌奇异,身材高瘦,四肢松垮,脸颊凹陷,颧骨高得古怪;面色惨白,但嘴唇又特别丰满性感,有些让人吃惊。他有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透着悲凉,而他的两只手长得漂亮,手指粗而长,给他平添了几分力量之感。不过,他身上最不寻常的地方在于他总给人一种强抑怒火的感觉,这让人印象太深了,有些叫人厌恶——跟这样一个人你没法建立任何亲密的关系。

他现在给大伙带来了坏消息:南太平洋诸岛一种严重且经常致人死命的麻疹病已经传播到了这座岛上,他们即将搭乘的双桅帆船上就有一名船员感染了这种病。患者已被送上岸,进了隔离站医院,另外有电报从阿皮亚传来,说帆船不得进入港口,除非可以证实没有其他任何船员被感染。

“这意味着我们在这里必须待到十天以上。”

“不过,我急着去阿皮亚呀!”麦克费尔医生说道。

“那没用。如果船上没有人再感染,白人可以乘坐帆船离开,但当地人三个月内全部禁行。”

“这里有宾馆吗?”麦克费尔夫人问。

戴维森低声笑了笑。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一直在跟市长交涉。沿海有个商人在出租房屋,我的建议是,等雨稍小我们就过去,看看怎么办。别指望会多舒服,有张床不露天睡觉就感激不尽了。”

但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最后他们只好撑开雨伞、披上雨衣出发了。看不到城镇,只有一组办公楼,一两个商店,后面椰子树和大蕉林里几座当地人的房子。他们要找的房子从码头走了五分钟。这是一座两层木屋,两边地上建有宽大的阳台,屋顶由波纹铁皮做成。房东霍恩是个混血儿,妻子是当地人,身边有几个褐色皮肤的小孩;在一楼开了个小卖店,出售罐头食品和棉布。他领他们看的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家具,麦克费尔夫妇的房间除了一张破烂不堪的旧床,一挂皱巴巴的蚊帐,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和脸盆架,再无其他。他们四下里打量了一下,感到很是沮丧。倾盆大雨还在下着,没有停顿下来。

“不是真正需要的行李我就不打开了。”麦克费尔夫人说。

在她开旅行皮箱时,戴维森夫人走了进来。她是个非常活泼的人,为人机敏,周围让人不悦的环境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要是你肯听从我的建议,就拿根针和线到卧室里把蚊帐补一补,”她说,“否则,今晚你连合眼都别想。”

“蚊子很厉害吗?”麦克费尔医生问。

“这是它们的季节。如果你被邀请到市长家参加晚会,你就会看到女士们都会给一个布套,把她们的下肢裹起来。”

“我希望雨能停一停,”麦克费尔夫人说,“如果出太阳的话,我就可以用点心把这里弄舒服一些。”

“哦,你要等太阳出来,那得等很久的。帕果帕果是太平洋地区差不多雨水最多的地方,你看,那些山丘啊,港湾啊,都吸收水汽。不过不管怎么说,一年中的这个季节下雨也是正常的。”

戴维森夫人看了看麦克费尔,又看了看他妻子。两人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失魂落魄般不知所措。她噘了噘嘴,看来有必要帮他们一把了,像这种笨人真让她没耐心。她的手痒痒起来,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才符合她的天性。

“喏,给我针和线,我帮你补蚊帐,你去解行李,一点钟吃午饭。麦克费尔医生,你最好到码头看看你那些重行李有没有放到干燥的地方。你知道当地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很可能会把行李存放在一直下雨的地方。”

医生再次穿上雨衣下楼去了。门口处,霍恩先生正站着跟他们船上的舵手和一个他在甲板上见过几次的二等舱乘客交谈。舵手是个小个子,身材干瘪,全身脏得无以复加。医生经过时,他冲他点了点头。

“治疗麻疹可不是什么好活儿,医生。”他说,“我知道你的住处已经安排妥当了。”

麦克费尔医生觉得他有些放肆,不过他是胆怯之人,不太容易发怒。“是的,我们在楼上有个房间。”

“汤普森小姐跟你同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舵手用大拇指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女子。她大约二十七岁的样子,体态丰满,虽然有些俗气,但也算是漂亮。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头戴硕大的白帽子,穿着白棉长筒袜的粗壮小腿从小山羊皮皮靴顶端挤出来。她讨好地朝麦克费尔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