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美德将变成你的把柄

那声音像槌子,猝不及防地敲在心上,我呆立在原地动也没动。阿瞳回头扯着我的衣袖说:“进去吧,外面风好大!”

我便被阿瞳拉扯着,全身僵硬地转过身去。

天台玻璃幕墙的后面有个高个儿男人正猫着腰,身上穿着德约科维奇在法拉盛亮过相的“龙袍”战衣,一手拄着网球拍,一手撑在玻璃墙上试着单脚跳。

我迈不开腿,他抬起头来看到我了,隔着玻璃墙我们四目相对。

在以后的很多年的岁月里,我们不期而遇过很多次,每次都会看到那样的眼光,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呢!比夏夜的繁星还璀璨;比秋日的月光还柔和;似同冬夜的烟火热烈,影落不绝;恰如春日的繁花络绎,明媚跳脱。

阿瞳已经走进玻璃门,回头看我还木头样地戳在外面,皱着眉问:“怎么?”我恍过神来,踏步走进大厅。

“岩溪,好巧!”隽绎背靠着玻璃墙对我笑着打招呼,露出整洁的牙齿。他的笑容一贯干净,优雅迷人,一年未见显得更加成熟。

我按捺着心跳的狂乱,平静地走到他面前问:“隽绎,你来这里干什么?”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忍不住表扬自己。阿瞳见我碰到熟人,招呼着问:“进来坐会儿吗?”

我抬了抬手还没说话,他就开心地点头说:“正好,我包厢让人占了。”

“你不是要走吗?”我有些急,恨不得他马上消失。

“坐会儿再走。”他眯着眼睛凝视我半秒,伸出手说,“扶我一把。”

“怎么啦?”我见他穿着球服,一侧肩膀斜挎着网球包,左脚微微抬着。

“没事,扭了一下。”他说着,身体便朝着我的肩膀倒过来,体香混合着浓烈的男子气息瞬间汹涌,如波涛拍过。

他见我僵直着没动,闷闷地问:“干吗?”

“我送你回去。”我说着顺手将他的网球包提在手里,我不想让他进包厢,不想让他认识金回和柱子。

“不用,允芳马上来接我。”他不理睬我,而是拄着网球拍,单着左脚独自跳进了包厢。

阿瞳已经在很热情地招呼他了,金回上前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回头示意我介绍。

我站在隽绎的身后,见阿瞳和柱子并坐在一起,金回单独坐着一个位置,便下意识地走到金回身边坐了下来。

隽绎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便呵呵笑起来,他双手扶在大腿上左看右看说了句:“怎么,会议现在开始?”

他话音一落,阿瞳和柱子便跟着哈哈大笑,我闷头闷脑地四下张望,确实,隽绎坐在上首位置,我们四个人则分列茶几的两边,整个是等着他主持开会的状态,加上他的个子很高,神态做派都很老练,一点不像他这样的年纪。

我不说,他们都看不出他还在读书。

隽绎是天生的外向型人格,自来熟的性子,他伸手拿过茶几上的小壶,垂着眼眸专注而迅速地洗了第一遍茶,问金回:“这是明前蒙顶甘露吧?”金回点点头。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淡淡的茶香。他侧身对着我,抬手扶着薄胎茶杯,像表演般细腻地沿着杯沿缓缓注水,眼睫毛在灯光下扑闪,神情专注。

当茶汤裹挟茶叶翻卷,天然淡香扑鼻而来的时候,他把茶杯放在杯托上递到我的面前说:“尝一尝,这里的茶不错。”

我神情木然地接过茶杯,只见他又逐一为其他三人添满,看着他们品尝完毕,最后才为自己倒了一杯放在唇边,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

柱子和阿瞳毫不掩饰地喜欢他,他们探着身子问他这身球服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是德约科维奇到上海做宣传的时候从他身上扒下来的,顺着话题讲起前不久在香港维多利亚公园当球童的时候顺道捡来各种签名球衣;在铜锣湾闲逛时,碰上李娜合了个影。

“你就扯吧!”我翻着白眼看着他们在隽绎天马行空的吹牛中不停地赞叹羡慕,已经知道他又一次毫无压力地撩拨起了众人的兴奋点,掌控了局面。他总有办法将鸡毛蒜皮样的小事情讲到趣味十足,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悲惨地沦为了背景。

不过我已经隐约明白他的厉害了,如果非说他在装,那也是顶级的那种。

聊得正高兴的时候隽绎的手机响了,他转头对我说:“岩溪,你送我下楼。”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是我却瞪着眼睛对金回说:“你,你去送!”

隽绎没理我,将我手边的网球包往自己身上一挎,对金回说:“麻烦你,金回哥!”说完撑着金回的肩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口。

我的心这才“扑通”落地,阿瞳眨着眼睛问我:“不错啊,他是你什么人?”

“我以前的房东,不太熟的。”我极力撇清。

“哦”,阿瞳促狭地笑了笑,“他对你不错,没少要你点房租什么的?”

“哪有!”我笑了笑,心里却想着被他免去的三万元钱。房东是允芳,她怕我难缠特意带着堂弟隽绎来谈判,也不知后来他是怎么说服允芳的。

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里,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先前的画面,隽绎的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晃动。半夜电话铃响,接起来果然是他,他哼哼着脚疼,低声下气地请我跟他见个面,我按捺着狂乱的心跳拒绝了。

“因为金回吗?”他在电话里毫不掩饰,“他配不上你,岩溪,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跟你没关系,隽绎,不要瞎操心。”我不知道该如何掩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甘和恨意,只好努力地心平气和,“金回不会撒谎,他性格淳厚,单凭这一点,我跟他就是一路人。”

“你很快会嫌弃他的。”隽绎在电话里面说得很肯定,好像很懂我的样子,“等你对他的那点好奇心消失以后,他就会变得寡然无味,像是鸡肋一样,你抛弃也不是,不抛弃也不是。他的美德就变成了你的负担,你会纠结是离开他还是不离开。是啊,他善良、淳厚,你却变了心。这对你来说会是致命的把柄,你会在朋友圈里抬不起头,他们会认为你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恨得牙痒痒,捏着电话半天没吭声。

他说对了。

其实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我跟着这群人像加载宏的自动化脚本一样每天固定程式地玩牌、喝酒、泡吧,从这个地方玩到那个地方,看似花样翻新,实则重复单调。他们仿佛从不思考自己生活的目的,我很快就感觉毫无意义。

确实,我跟他们很难成为一路人。

“你相信我的话,岩溪你好好想想。”他带着恳切的语气在说。

“凭什么相信你?”我忽然找到要跟他讨要的东西了,“你想想自己吧,均哥都告诉我了,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值得我相信吗?”

“我没撒过谎,也不是故意瞒你。你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我告诉你那么多干什么?”他似乎很无奈,好气又好笑地说,“明天一起吃饭吧,想你了。”

他说他想我了,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夜晚,手机里传来他沙沙的声音说想我了,不知为何,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了下来。隽绎的话解脱了我,让我释怀,如果从前的情感不是自作多情,不是被欺骗玩弄,那段日子便值得。

“不要挂电话……”他在手机那端恳求,“我告诉你这些日子我都做了些什么吧,不过很无聊,你听不下去就闭上眼睛,不要挂电话。”

我没有执意挂断电话,整整一个晚上,静静地听他喃喃低语,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为他掀开了一道缝隙。

爱情需要洞悉真假,但凡经历过撕心裂肺的人,便会不知不觉垒高围墙,这便是摩羯女的心防。我还要看看他的努力再做决定。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醒来时电话已经黑屏没电了。

我呆坐在床头凝神片刻,依稀还记得他最后的那句:“岩溪,我爱你,你爱我吗?”

他爱我!

愤怒积郁在心底久了,变成一片泥垢,心镜蒙尘厚了,便看不清真实的自己。被那三个字轻轻抹开后的天,真是碧空如洗!我像战神满血复活,拣了一套杏黄色的洋装穿上,将头发挽成蓬松的髻顶在脑后,还特意画了淡淡的眉。

刚走出小区门口,便看见一辆褐色卡宴停在路边。集团大厦在新区,我住的公寓离得很近。清早,规划了的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那辆车显得很醒目。

车窗滑下,隽绎那张琼玉般的面庞探出来,眼睛闪亮,像晨曦中的日光,“上车!”

我凝滞了片刻没动。

他高挑着眉:“要我下来给你开车门吗?”

“不用。很近的,我走两步就到了。”也不知道我在跟谁较劲,燕子见到,一定会嘲笑我“作”!

汽车稳稳地跟在我身边滑动,到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时,隽绎的车也停在我身边,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搭在车窗外挥了挥:“下午一起吃饭吧,约了均哥、炮筒和松子他们。下班我来接你。”

隽绎说这话我没法拒绝。去年夏天有我们一起走过的快乐日子,还说过“苟富贵,勿相忘”的话,我点点头答应了。

临走时想起他的脚伤,匆忙问了句:“你的脚怎样了?”

他一听便笑起来,有点孩子气地挤着眼睛说:“好疼!”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老气横秋地回了一句:“那就不要乱跑!”说完,绿灯亮起,我表情严肃地对他说:“快走吧。”

他抿着嘴点头,不知在想什么。等我穿过人行道,回头看时,他的车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