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9)

奎特 基尔布,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而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其实,作为一个幸存者感觉应该很不错,但是我对此没有自信,我脑子里整天想到的就是无限空旷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斥着垃圾。试想一下:电话不再响了,邮递员不再来了,街上再也没有嘈杂声了,只剩下呼啸的风声把梦吹跑——整个世界已经毁灭了,只有我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个大灾难。我只是一个灵魂的躯壳。我所见到的一切只是事物的影子,我所想到的一切只是幻想。一绺头发散在我的头上,我吓得要死。下一个时刻就是我最后的时刻,我的死期已近。刚刚在我这儿还有一个气泡,现在却没了。我知道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保拉刚才说得很对。

基尔布 很对。奎特,您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就像现在您的灵魂还在运作。

奎特 安静。现在只有我可以这么说自己。(拍着一个小球,看着基尔布)四目相对的时候,眼里只有恐惧,它们害怕变成别的东西。(停顿)我再也不会草率鲁莽了。所谓潜意识里的失误其实也是一种管理方式。就算是潜意识里的梦境,也还是希望能够解梦。我再也不做无语的梦了,梦里的画面像每天的日程表一样,有条不紊地转换。早上醒来,我发现我在梦里所说的话对自己完全没有影响。现在的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能让我恍然大悟。(小球跳得越来越远了,不见了)唉,真遗憾……(站起来。基尔布走近了些)这躺椅果然凹陷得很深。如果要我定义自己,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糟糕——作为一名企业主,身穿英国精纺西装,上衣口袋里塞着方巾。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坐着自己的私人飞机,飞机尾气扫过工人的住所。机舱里的扩音器播放着古典音乐大师们悠扬的管风琴乐曲——突然,音乐停止,声音关掉,炸弹随之引爆。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但是,我对每个符合逻辑的结局都感觉既没谱,却又无比肯定。

基尔布 有道理。因为您想继续活着。

奎特 小人物都觉得自己很重要。

基尔布 可不是吗?他们还能有什么?

奎特 没错。可不是吗?这句话说得好。我还一直沉浸于梦中的角色。拥挤的诊室里坐满了那些靠医疗保险接受医治的患者,我会幸灾乐祸地从医生身边走过;餐车里,当一个陌生人站在我桌旁时,我连看都不看他。这是为什么呢?大家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有一次,走在大街上,突然觉得我的脸好像不是自己的……

基尔布 又是以前那个关于面具的老故事。

奎特 对,但现在是当事人亲自讲述。我的肌肉上箍着一层死皮。整个肉体麻木无比,内心深处才是我应该存在的地方——只有那里还有些轻微的颤动,还能让人感觉到些许湿润。快点让电车从我身上轧过吧!这样才能让我不再戴着面具生活。我想,我不再躲避迎面而来的电车,这样才会露出我的本来面目。但现在这张死皮就是我真实的脸面。

基尔布 您讲的这些故事相互之间有什么关系?

奎特 我事先对自己一无所知。在叙述的过程中,我才想到了自己经历的点点滴滴,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地串到了一起。我现在要告诉您,地狱对我来说是什么。地狱就是那些所谓的廉价物、便宜货。天黑的时候,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餐馆,菜单上列的每道菜其实都和别的餐厅一样,只是价格要便宜一半。但最后我发现这里做的菜其实和其他餐馆不一样:肉还没解冻就直接放进锅里煎;土豆是周一做的,放了好几天了;蔬菜则像是打翻了的罐头食品;餐巾纸显然被人用过;另外还有那块带静电的桌布,惹得我手指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我紧贴着桌子,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透过缝隙唯一能看到的是窗户上的牛眼形玻璃,窗前的盆栽花在暖气的热风中微微摇摆。我想,只有奢侈的生活才让人舒坦。只有极其奢侈的生活才是人应该过的,简朴低成本的生活完全没有人性。

基尔布 这么说,您的产品的价格是最低廉的。

奎特 您这么说有啥意义吗?是冲着我来的?我就是那个让自己都会感到害怕的人,到现在我已经受够自己了,可我又难以释怀,总想着自己。这件事就像是只活鼹鼠一样,怪异又好笑。我感觉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块伤疤旁边的结痂,但我内心的自我意识仍然十分强烈。是的,我内心的自我意识很强烈!有一次,我怅然若失地坐在阳光下。太阳照着我,我却一点也没感觉到,觉得自己就像在空气中四处游荡的行尸走肉的影子一样。但是那起码还是我啊!是我,是我!我绝望至极,没有预想也没有回忆,感觉像失去了记忆。每一段回忆都很零碎,就像一段不和谐的性交记忆。这种麻木感令人痛苦万分,这就是我,不仅仅是我,整个世界都如此。当然我也会探究原因。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态呢?为什么不是故事,而是状态?一切有条件的需求都满足了,但我却找不出这些“为什么”的原因。剩下的就是一些绝对的需求了。有一次,一个小孩子说:“我好无聊啊!”他得到的回答是:“那就玩些什么吧,画画、读书,做些事情。”小孩说:“我做不到,因为我很无聊。”(一直从兜里往外掏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兜里)你刚刚说我的灵魂还在运作?(笑)我愿意随便讲讲我自己。我再也不想做一个有意义的人,也不想做一个有行为能力的人。五月的一个夜晚,我都快冻僵了。您看,这些都是我的照片。在所有照片上我都显得很开心,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您知不知道裤子穿反了是什么感觉?有一次我很幸运,我去拜访一个人,他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我们在谈话间隙中听到了隔壁冲马桶的声音。这声音让我觉得充满乐感,我顿时幸福无比!噢,真让人羡慕,他们可以在午后时光躺在租住的公寓里美美地眯一觉,厕所里还有抽水马桶潺潺的声音。我渴望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地处城郊,高层公寓楼,楼下的电话亭夜里还亮着灯光。我走进机场旁一家旅馆,在那儿简单住下。为什么没有一个能够让人脱胎换骨的机构?想想以前打开新买的鞋油盒,那感觉可真好!我还想起买火腿三明治、参观公墓、与人分享一些东西。有的时候需要一个人鼓励另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现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臃肿笨重、带着伤口的人。(说话时手握拳头支着下巴,小腿交叉站立)我感觉呼吸不顺畅,我不行了。您知道吗?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可不是疯人臆想出来的声音——它既不是传教者的套话,也不是小学生独创的诗歌,不是一句话的哲理箴言,更不是流传下来的俗语,而是电影名字、大字标题、广告口号。“雨点敲打着窗户”,这声音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可是在我和别人拥抱的时候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你猜,谁要来吃饭?”或者“这里不让吸烟……”我敢肯定,今后我们这些狂人只能听到这些声音,再也听不到高度文明的超我之声:“好好认识你自己”或者“你要尊敬父母……”一批妖魔鬼怪刚被解除魔法,另一批就已经站在窗前打嗝儿了。(停顿了一会儿)很奇怪,我现在说话很有逻辑,但是眼前却看到了一个湖,冬天的黄昏,湖面已经结冰了;又看到一棵小树,树梢上挂着一个瓶子;还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国人,站在门拐角处张望,现在他又走了。另外,我心里一直在哼着某种沉闷的旋律。(哼着某种沉闷的曲调。基尔布想说点什么)别,让我说完。您就站在那儿。我说话时喷唾沫星子吗?应该是吧!我能感觉到牙上有唾沫。但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我过去经常想,在我的新西装还没做好前,千万别爆发世界大战!现在,在您和我断绝交往之前,我要把我的想法开口告诉您。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兴致张开嘴说话。(突然紧紧抱住基尔布)为什么我现在说话这么流利?我宁愿自己是结巴。(弯下身子,更紧地搂住基尔布。基尔布蜷缩起来)我……想结……结巴……为什么我看东西这么清楚?我不想看到地板上这么清晰的纹路。我想近视。我想哆嗦。为什么我不哆嗦呢?为什么我不结巴呢?(腰弯得更厉害了,基尔布也随之弯得更加厉害)我曾经很想睡觉,但是房间实在太大,无论躺在哪儿都会失眠。这房子对我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了。哪儿是可以睡觉的地方呢?小点儿的房间!小点儿![奎特弯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基尔布开始呻吟。他继续使劲,刚刚的呻吟声停止了。基尔布倒在地上,不再动弹。奎特交叉着两臂。

[停顿。

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香水味。

[停顿。

那时候,我穿着刚缝好扣子的衬衫,何等惬意啊!

我的衬衫撕破了。太好了!这件衬衫我穿了好长时间了,一撕就破。

[停顿。

[大声打嗝儿,整个房间都能听到。

[长时间的停顿。

[又一阵打嗝儿声。

[奎特奔跑着,头撞向岩石。又站起来,继续撞向岩石。过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再一次撞向岩石。他最后一次站起来,撞向岩石,倒地不动了。舞台灯光逐渐消失,只有几处还有亮光:面盆里的面已经饧好,冰块正在融化,大气球已经瘪皱,岩石还立在原处。一个水果箱滚下来,好像滚过了好几级台阶,停在岩石前。一块很长的灰色地毯从岩石后铺展开。水果箱里、展开的地毯上,群蛇蠕动。

——幕落

(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