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编者前言
- 形同陌路的时刻(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 4966字
- 2017-05-22 14:06:48
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1942—)被奉为奥地利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也是当今德语乃至世界文坛始终关注的焦点之一。汉德克的一生可以说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像许多著名作家一样,他以独具风格的创作在文坛上引起了持久的争论,更确立了令人仰慕的地位。从1966年成名开始,汉德克为德语文学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因此获得过多项文学大奖,如“霍普特曼奖”(1967年)、“毕希纳奖”(1973年)、“海涅奖”(2007年)、“托马斯·曼奖”(2008年)、“卡夫卡奖”(2009年)、“拉扎尔国王金质十字勋章”(塞尔维亚文学勋章,2009年)等。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介到世界许多国家,为当代德语文学赢来了举世瞩目的声望。
汉德克出生在奥地利克恩滕州格里芬一个铁路职员家庭。他孩童时代随父母在柏林(1944—1948)的经历,青年时期在克恩滕乡间的生活都渗透进他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里。1961年,汉德克入格拉茨大学读法律,开始参加“城市公园论坛”的文学活动,成为“格拉茨文学社”的一员。他的第一部小说《大黄蜂》(1966)的问世促使他弃学专事文学创作。1966年,汉德克发表了使他一举成名的剧本《骂观众》,在德语文坛引起空前的轰动,从此也使“格拉茨文学社”名声大振。《骂观众》是汉德克对传统戏剧的公开挑战,也典型地体现了20世纪60年代前期“格拉茨文学社”在文学创造上的共同追求。
就在《骂观众》发表之前不久,汉德克已经在“四七社”文学年会上展露锋芒,他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严厉地批评了当代文学墨守于传统描写的软弱无能。在他纲领性的杂文(《文学是浪漫的》,1966;《我是一个住在象牙塔里的人》,1967)中,汉德克旗帜鲜明地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点:文学对他来说,是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他期待文学作品要表现还没有被意识到的现实,破除一成不变的价值模式,认为追求现实主义的描写文学对此则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他坚持文学艺术的独立性,反对文学作品直接服务于政治目的。这个时期的主要作品有剧作《自我控诉》(1966)、《预言》(1966)、《卡斯帕》(1968),诗集《内部世界之外部世界之内部世界》(1969)等。
进入70年代后,汉德克在“格拉茨文学社”中的创作率先从语言游戏及语言批判转向寻求自我的“新主体性”文学。标志着这个阶段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1970)、《无欲的悲歌》(1972)、《短信长别》(1972)、《真实感受的时刻》(1975)、《左撇子女人》(1976)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试图在表现真实的人生经历中寻找自我,借以摆脱现实生存的困惑。《无欲的悲歌》开辟了70年代“格拉茨文学社”从抽象的语言尝试到自传性文学倾向的先河。这部小说是德语文坛70年代新主体性文学的巅峰之作,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
1979年,汉德克在巴黎居住了几年之后回到奥地利,在萨尔茨堡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他这个时期创作的四部曲《缓慢的归乡》(《缓慢的归乡》,1979;《圣山启示录》,1980;《孩子的故事》,1981;《关于乡村》,1981)虽然在叙述风格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生存空间的缺失和寻找自我依然是其表现的主题;主体与世界的冲突构成了叙述的核心,因为对汉德克来说,现实世界不过是一个虚伪的名称,丑恶、僵化、陌生。他厌倦这个世界,试图通过艺术的手段实现自我构想的完美世界。
从80年代开始,汉德克似乎日益陷入封闭的自我世界里,面对社会生存现实的困惑,他寻求在艺术世界里感受永恒与和谐,在文化寻根中哀悼传统价值的缺失。他先后写了《铅笔的故事》(1982)、《痛苦的中国人》(1983)、《去往第九王国》(1986)、《一个作家的下午》(1987)、《试论疲倦》(1989)、《试论成功的日子》(1990)等。但汉德克不是一个陶醉在象牙塔里的作家,他的创作是当代文学困惑的自然表现:世界的无所适从,价值体系的崩溃和叙述危机使文学表现陷入困境。汉德克封闭式的内省实际上也是对现实生存的深切反思。
进入90年代后,汉德克定居在巴黎附近的乡村里。从这个时期起,苏联的解体,东欧的动荡,南斯拉夫战争也把这位作家及其文学创作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从《梦幻者告别第九王国》(1991)开始,汉德克的作品(《形同陌路的时刻》,1992;《我在无人湾的岁月》,1994;《筹划生命的永恒》,1997;《图像消失》,2002;《迷路者的踪迹》,2007等)中到处都潜藏着战争的现实,人性的灾难。1996年,汉德克发表了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批评媒体语言和信息政治,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汉德克对此不屑一顾,一意孤行。1999年,在北约空袭的日子里,他两次穿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旅行。同年,他的南斯拉夫题材戏剧《独木舟之行或者关于战争电影的戏剧》在维也纳皇家剧院首演。为了抗议德国军队轰炸这两个国家和地区,汉德克退回了1973年颁发给他的毕希纳奖。2006年3月18日,汉德克参加了前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媒体群起而攻之,他的剧作演出因此在欧洲一些国家被取消,杜塞尔多夫市政府拒绝支付授予他的海涅奖奖金。然而,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汉德克无视这一切,依然我行我素,坚定地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成是对人性的呼唤,对战争的控诉,对以恶惩恶以牙还牙的非人道毁灭方式的反思:“我在观察。我在理解。我在感受。我在回忆。我在质问。”他因此而成为“这个所谓的世界”的另类。
世纪文景将陆续推出九卷本《汉德克文集》,意在让我国读者来共同了解和认识这位独具风格和人格魅力的奥地利作家。《形同陌路的时刻》卷收录了汉德克从上世纪70到90年代创作的三部戏剧《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1973)、《形同陌路的时刻》(1992)和《筹划生命的永恒》(1997)。如果说他60年代被称为“反戏剧”而闻名于世的“说话剧”着力表现的对象是戏剧和语言本身的话,那么从70年代以来,无论汉德克怎样追求戏剧形式的变化和创新,他的戏剧创作则与小说并驾齐驱,越来越贴近与生存现实的关联,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游刃有余,为日臻成熟的汉德克风格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贡献。
70年代是汉德克小说创作的盛期,虽说这个时期的剧作不多,但同样受到许多名导、名角和广大观众的青睐。此间发表的《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当属其中的代表作。1972年元月末,汉德克刚一写完《无欲的悲歌》,就把这部剧作的构思当成对自己心灵“安抚的过程”、“这是我寻求幸福的最终尝试”。在这出剧中,汉德克似乎远离了锋芒毕露的《骂观众》所开创的实验风格,回归到传统的戏剧表现模式。然而,与传统相比,这里的人物都是角色扮演者,相互之间的对话不过是心照不宣的独白,各种习以为常的形式只是用来烘托氛围的手段,情节或多或少地带有游戏色彩。剧中的主人公奎特是个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他觉得现存的经济秩序已经不再合乎时宜,因为资本家们无限制地相互争来斗去。他要打破这无序的竞争,要求企业家团结起来共同行动。他如愿以偿地与竞争者组成了产品与价格卡特尔。可奎特最终却违反了这个约定,使得其他卡特尔成员一个个走向破产。剧本结尾,奎特多次将脑袋撞向石壁,直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从表面上看,汉德克似乎把批判的艺术目光直指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现存经济秩序。可实际上,这出剧描绘的是一幅被资本和财富扭曲了心灵的众生相。所谓追求自我实现的奎特就是要一手导演出一幕“生意世界的悲剧”来,因为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异化状态里,不仅失去了“另一种生存”的可能,而且连对这种生存可能的梦想都不复存在了。对他来说,在这个由“概念机器”主宰的时代里,失去自我的生存“像每天的日程表一样”。奎特意识到现实生存就像是“无限空旷的屋子里到处都充斥着垃圾”,最后脑袋撞向石壁正是他对生存“绝望”的表现。因此,他抱着“大脑,它凝固了,进水了或者汽化了?”的无望要告别这样的人生。像在同时期发表的小说一样,汉德克在这里同样表现的是人被社会与环境扭曲的生存状况。正如作者所说的,剧中的人物“在游戏人生,仿佛他们是些悲剧形象似的。然而,他们却永远留在戏讽的阴影里”。
在经历了小说创作的辉煌之后,到了90年代,汉德克又推出了几部各有千秋且影响广泛的剧作。首屈一指的是《形同陌路的时刻》。从形式上看,它似乎是作者60年代末所开创的实验戏剧的延续。汉德克在这里又一反所有的传统规则,让读者和观众领受到一出没有言语别出心裁的剧,一出只有“叙事者”在叙事的剧。在这出毫无情节可言的剧里,不是活动的人物,而是事件发生的地点构成了表现的中心。这个一切都围绕着它行动的中心既具有现实特征,同时也可能会是任意一个地方,而读者和观众则会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是一个地地道道让人观看的“表演”:十多个在这个中心上活动的人物在表演着那习以为常和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个中心犹如一个世界舞台,各种人物轮番登台亮相,男女老少,各行各业,形形色色。他们在这个中心相互碰面,相互妨碍,共同组成群体,然后又使之解体;他们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只有各自不得不接受的角色表演,像一个个“孤独的心灵”,在“来来往往,往往来来”的擦肩而过的茫然中挣扎着。在这个世界舞台上,每个人都活动在各自典型的行为中,表现出各自不同的特点。他们一部分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像是在表演布袋木偶戏;一部分则好像要紧密地结合成一个群体。在作者充满寓意和讽喻的笔下,这个包罗万象、千奇百怪、最终变得昏暗的世界舞台或许就是汉德克所感受的现实世界的微缩,为读者和观众留下了无尽的联想和思考:“别吐露你所看见的东西;就让它留在图像里吧。”这句箴言就是汉德克向读者和观众发出的呼唤。
《筹划生命的永恒》是这个时期另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汉德克称之为“国王剧”。这出剧是在南斯拉夫内战的影响下写就的。这是一个渗透着反思战争的现代童话,一部“不可名状的作品”。故事发生在“从上一次战争到现在,再到将来”的时代里,地点是一片四面楚歌、持续遭受战争威胁的飞地。这里的阳光时代一去不返,一切成为强权的掌心玩物,战争的牺牲品。儿子们在战争中阵亡,女儿们怀上了侵略军士兵的孩子,绝望的外祖父期盼着孕育在两姐妹腹中的外孙成为国王,以阻止这片本来宁静的飞地的灭亡。于是降生在飞地的巴勃罗和菲利普承载起建立新王国的希望。这出所谓的国王剧就是围绕着这两个性格对立的人物展开的。巴勃罗成为国王,像所有的英雄一样走向世界,而菲利普则成为拙劣的书写者,留在家里,拒绝寻求那遥远的东西。一个女性漫游叙述者出现了,飞地人民那个不幸的编年史作者“白痴”拱手让位于这个美貌的女子,因为她要将“仙女童话”转化成“国王剧”。伴随着巴勃罗从广阔的世界归来,这片飞地上出现了新的生机,一个新的王国就要应运而生。然而,迫于“空间排挤帮”棍棒挥舞的不断挑战,那个对历史和法律的梦想变成了筹划永恒的梦想。巴勃罗一门心思要进入那个充满伟大而炙热的思想的永恒空间里。相反,他的表弟菲利普则意识到自己持续的失败,是一个不抱怨命运的失败者。然而,在这先知错误地预言和历史书写者没有历史的岁月里,始终在场的是那个压根儿就脱离现实的女叙述者,她在激励人,在指引道路,在呼唤参与。在这里,幻想与现实彻底没有了界限。就这样,巴勃罗继续表演着他的思想,表演着他那永恒的空间。最终,这个以为采用新的“公正的”法规就可以自上而下整治一切的正义思想家不过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幻想者;“人民”拖着一个里面装着王冠的塑料袋走过国王剧;空间排挤帮已经随时准备着;那个女叙述者还要接着叙述。
《筹划生命的永恒》是一部人物关系复杂、结构多层交织和结局呈开放性的剧作。汉德克在这里彻底打破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着意表现的是“童话般真实的东西”。剧中神话般的人物及其错综复杂的隐喻层面给读者留下了太多的谜。像他的许多戏剧一样,这正是汉德克向读者和观众提出的挑战:在巴比伦式的混乱中去感受艺术断片之间的必然联系;在层层迷宫中去寻觅作品表现的内在;在纷繁多变的张力中获取认知的统一。
我们选编出版汉德克的作品,意在能够不断地给读者带来另一番阅读的感受和愉悦,并从中有所受益。但由于水平有限,选编和翻译疏漏难免,敬请批评指正。
韩瑞祥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