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短信长别(1)

王丽萍 译

“很久以前,因为她是在温暖的晨曦中走出大门,伊夫兰说道,这是个出走的好天气——这天气看来确实适合旅行,天空贴着地面,周围的景物黑蒙蒙,这样一来,人们的视线似乎只有盯在脚下行走的路上。”

——卡尔·菲利普·莫里茨《安东·赖泽尔》

1 短信

杰斐逊街在普罗维登斯是条宁静的街道,它绕着商业区通向城南,在这儿它叫挪威街,可以驶上通往纽约的辅路。杰斐逊街错落变宽的地方,形成了围着山毛榉和槭树的小广场,其中韦兰广场旁有座英式楼房,这便是韦兰酒店。四月底我到达的时候,门房打开信箱取出一封信,连同钥匙一起交给我。尽管电梯工已候在那儿,我还是在开着的电梯门口,扯开没有完全封上口的信。信很短:“我在纽约,请别找我,找到我,不一定会是好事。”

据我所能记起的事来看,我就是专为吃惊受吓而来到这个世界的。美国轰炸时我被抱回家中,院中到处散落柴禾,阳光静静地照在它们上面。门一侧周末杀兔子的台阶上面,血迹泛着光。有天黄昏,正是夜幕即将降临时,因而更显恐怖,我盲目地挥动着手臂沿着已陷入昏暗的森林跌跌撞撞地奔跑,林中只有最前面的树干隐约可辨。我时而停下呼唤着什么,因羞涩而不敢大叫出声,时而又从心灵深处向森林里大声喊去,恐怖使我忘却了羞涩,我呼唤着我至爱的人,他早晨走进森林,晚上还没走出来。院子里又是逃跑的母鸡落下满地轻飘飘的鸡毛,阳光下的院墙上也粘着许多。

我走进电梯,就在年迈的黑人提醒我注意脚下台阶时,我差点儿被电梯间高出的地面绊倒。黑人用手关上门,又拉上一道铁栏,用手柄启动了电梯。

载客电梯旁边想必有个货梯,因为在我们上行时,旁边一直有声响,就像一摞盘子不断摇晃发出的声音。我从信上抬起头,打量着低头不与我对视、靠着手柄站在暗处的电梯工,只有他深蓝色制服下的白色衬衫还算醒目……突然,就像总是发生在我身上那样,当我和别人同在一个空间,又一直没人说话时,我觉得,对面的黑人肯定马上就要发狂似的扑向我。我从大衣里拿出今早在波士顿出发前买的报纸,边用手指着大标题,边试着向他解释,因为欧洲货币对美元升值,我只得将我换来的钱都用在这次旅行中,因为回到欧洲再换回去就不划算了。电梯工指了指电梯凳子下的报纸作为回答,最上面放着一些他卖报纸所得的硬币,并向我点了点头。下面这一摞《普罗维登斯论坛报》上印着与我手中的《波士顿环球报》上一样的大标题。

电梯工乐意与我交流使我松了口气,我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纸币,一旦他把箱子放进房间,我就可以立即塞给他。到了房间,我手里却拿出一张10美元的纸币。我将它换到另一只手里,试着不将整个钱包都给带出来并掏出一张一美元的票子。我摸到一张钱,立即从口袋里拿出递给了他。那是张5美元纸币,那黑人立即将它攥在手里。“我只是刚到不久。”当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对自己大声说。我没脱大衣就走进浴室,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我看到了大衣上有几根头发,“这一定是在公交车上掉落的。”我诧异地坐到浴缸沿上,因为自童年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又开始自言自语。孩童大声自语,是在想像着面对听众。我到这里只想先看看,并非想和谁有来往,我的自言自语让我莫名其妙。我不由自主地窃笑,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差点滑倒在浴缸里。

浴缸的底部纵横贴着淡色粗条纹,像是防滑条。观察防滑条和思考自言自语之间立刻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吻合,于是我收住窃笑,走回房间。

窗外望去是一片小屋,窗前并列着桦树,树干上的叶子还小,阳光从其中穿透过来。我将窗户向上推开,拉过一把靠背椅坐下,将脚搁在尚留有早晨余温的暖气片上,我来回滑动靠背椅的轱辘打量着信封。这是一个淡蓝色的酒店信封,背面印着:“德尔蒙尼克酒店,59街派克路,纽约。”信封正面的邮戳却是“费城”,信是五天前从那儿寄出的。“是下午寄的。”当我看到“p.m.”时大声说道。

“她哪来的钱旅游呢?”我问自己,“想必她身上有很多钱啊,那儿的房间至少要30美元一晚。”我只是从音乐剧里对德尔蒙尼克有一些了解:剧中的乡下人从街头迈着舞步走进来,在包厢里笨手笨脚地用起餐。“再说,她对钱没有概念,起码不像普通人那样。她总是像小孩子那样乐于交换,钱对她而言不过是个交换工具。她喜欢一切容易消费,或者至少可以马上换掉的东西,而在她看来,钱正好合二为一,既可以消费,又能够交换。”我极目远眺,注视着一座笼罩在一家棉纺织厂雾气中的教堂,从城市地图上看,它准是浸信会教堂。“信在路上走了好长时间。”我说道,“她此时会不会已经死了?”有天傍晚,我在一座小山包上寻找过我的妈妈,她时常会情绪低落。我认为,她不是掉下去,或许就是自己跳下去了。我站在小山包上往下看那块慢慢变暗的地方,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只有一些女人站在一起,她们的购物袋放在地上,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而且又有人加入她们的行列,这不由得让我在岩石突出的地方又开始寻找起衣物的碎条。我张不开口,空气使我疼痛,因为害怕,周围的一切都深深地陷入我的体内。后来下面的灯亮了,有些车已经开着大灯行驶。小山包上方十分宁静,只有蟋蟀还在叫。我心事越发沉重。这个地方入口的加油站里,灯也亮了起来。天还没黑呢!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我一边在小山包上迈着小步走来走去,一边观望着下面的行人,有一个人走得十分缓慢,我认出来那是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做什么都慢腾腾的。她不再像以往那样直接穿过马路,而是走很长的斜线。

我将靠背椅滑向床头柜,让人给我接通纽约德尔蒙尼克酒店的电话。等我通报了尤迪特的娘家姓后,他们才在登记簿上找到了她。她五天前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地址,倒是把相机落在了房间里:要不要把它寄到她在欧洲的住处呢?我说我明天去纽约,自己去取那相机。

我放下电话重复道:“是的,我是她丈夫。”为了不再吃吃发笑,我赶紧滑回窗前。

我坐着上下摸着大衣,将我在奥地利用现金兑换的支票数了一遍,大家都相传这儿会有抢劫。银行职员虽然向我保证,会以同等的汇率回购我的支票,但现在汇率的开放使他不必恪守承诺。“我该怎样花掉这三千块钱呢?”我问自己。突然间,我决定用我一时心血来潮而换来的这么多钱在这儿过一段懒散和忘我的日子。我给德尔蒙尼克酒店又打了电话,想在那儿订个房间。那儿已经没有空房,我即刻想到让门童帮我在华尔道夫饭店[1]订一间房,随即又打消这个念头,想到常在那儿的菲茨杰拉德,我正读着他的书,便在44街上的阿尔贡金饭店[2]订了房,那儿还有一间空房。

后来,在放水准备洗澡时我想起来,尤迪特一定把我账上的钱都取走了。“我不该授权给她的。”我自语道,其实我对此当然也无所谓;我甚至觉得好笑,并且怀着好奇的心理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只有片刻,因为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那是一个下午,她四肢横着躺在床上,已无法跟人说话,她看着我的目光使我停住走向她的脚步,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来帮她。

我坐进浴缸里,把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读完。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说的是一个男人在河湾边上买了一座房子,就是为了每天晚上看着对岸自己所爱的女人与另一个男人一同生活的房子里的灯光亮起。盖茨比深陷此情中,有多么难以自拔,就有多么羞愧难当,而那女人,她的爱变得越热切,越无所顾忌,她就越发胆小懦弱。

“是的,”我说道,“一方面,我很羞涩,而就我对尤迪特的情感而言,我又很懦弱。在她面前,我总是感到不自在,我就不是我了。我越来越意识到,我那羞涩的天性,当它成为我情感的标准时,便是一种胆怯。我始终坚持我的天性,因为我觉得,她不会随随便便地接受我的一切。了不起的盖茨比只是在他对待爱的方式上羞涩,因为他太痴情了。他彬彬有礼。如果还为时不晚的话,我真的愿意像他那样既彬彬有礼又无所顾忌。”

当我还坐在里面时,我就开始放走浴缸里的水。水流得很缓慢,我闭起双眼向后靠着。这时,我感到自己随着流水缓慢的咕嘟声而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溶解了。直到感到了冷我才重新感觉到自己,因为我躺在已没水的浴缸里。我站起来擦干身子,并从上到下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我抓住自己的阳具,先是裹着毛巾,然后直接用手开始站着自慰。我用了很长时间,有时睁开眼睛,从浴室雾蒙蒙的窗子向外望去,那儿桦树叶的影子上下摇曳。当精液终于流出来时,我屈膝跪了下去。事后我清洗自己,冲净浴缸,穿上衣服。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能想像。开始那会儿是非常痛苦,后来我感到很舒服。我并不瞌睡,但脑子一片空白。窗外稍远一些的地方时不时传来一阵不大的响声,像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在布朗大学校园打球的大学生的呼喊声。

我从床上起来,用酒店的肥皂洗了几双袜子,然后走进楼下大厅里。电梯工坐在电梯旁的凳子上,用手撑着头。我走出饭店,几乎已经是晚上了,外面广场上,那些出租车司机互相聊着天,当我从他们旁边走过时,他们和我搭上话。我已走出很远,才发现自己懒得理睬他们,连个手势都没打,这样事后才觉得挺开心的。

“我现在到美国已两天了。”我边说边从人行道走到马路上,又从马路走回人行道,“我有没有什么变化呢?”我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然后简直急不可耐地看看手表。犹如常常阅读到的东西促使我急着去体验一样,了不起的盖茨比催促着我立即去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需求突然如此真切,成了本能的冲动。我思量着,我可以将那些盖茨比带给我的感受表现出来,并且在我的周围加以应用。那是热情和专注的感觉,爽朗与幸福的感觉,我感到它们会永远驱走我与生俱来的惊恐与慌乱。这些感觉是可以运用的,我再也不会因恐惧而窒息了!可是我最终要表现自己的环境在哪儿呢?我能够改变自己的环境又在哪儿呢?我暂时把固有的环境抛到了身后;在眼下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我不过是一个使用公共设施的人,一个在马路上行走的人,一个乘坐汽车的人,一个住酒店和光顾酒吧的人。我也不愿意有更多身份,因为那样我恐怕不得不去装腔作势啊。为了讨得人家多看你一眼,你到处去装腔作势,我觉得我终于摆脱掉了这种强迫感。尽管如此——面对这个环境,尽管我受到强烈的驱使,要处处留心,落落大方,可是此时此刻,我急切地避开人行道上每个向我迎面走来的人,不愿表现出另一副面孔,首先是那固有的恶心,因为那就不是我自己了。当我沿着杰斐逊街一直走下去时,尽管突然无意间想起了尤迪特,可是我深深呼着气跑了几步,要将她驱赶掉,让我的意识中无人存在,直到我怒火中烧,气愤得几乎产生杀人的欲望,因为我无处发泄这愤怒,既不能冲着自己,又不能冲着别的什么东西。

我穿过几条横街。路灯已经亮起来,天空显得一片湛蓝。树下的青草闪耀着夕阳的余晖。房前花园里,一片片花瓣飘落在地上。在另一条街上,一辆美制大轿车关上了门。我折回杰斐逊街,在一家小吃店里喝了杯姜汁汽水,那儿不卖酒精饮料。我直等到两块冰块在杯中融化了,才将水喝下去;水有点苦,可喝过甜的姜汁汽水后倒不错。每张桌子旁边的墙上都有个自动点唱机,你可以按下去选放唱片,不用站起身来。我投了25美分,选了奥蒂斯·雷丁的《坐在海湾码头上》。这时,我想起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因而变得从未有过的自信:直到我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或许会如愿以偿,做出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来!我点了个汉堡和一杯可口可乐。我有些累,打着哈欠。而就在打哈欠时,我的体内出现了一个空洞,它马上又被一幅布满阴森森的矮木丛的画面充满,就像旧病复发一样,尤迪特死了的念头又攫住了我。当我向快餐店外越来越深的黑暗望去时,那充斥着阴森森的矮木丛的画面也越加黑暗,我的恐惧如此强烈,我突然又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我再也吃不下饭,只能小口地吸着饮料。我又点了杯可乐,心神不宁地坐在那儿。

这种恐惧和这种尽快改变自己、最终摆脱恐惧的欲望使我厌烦透顶。时间似乎停止不动,我又一次去看看自己的手表。那种熟悉不过的歇斯底里的时间感又出现了。几年前,我曾看见一个胖女人在海里游泳,每隔十分钟我都向她望一下,因为我正儿八经相信,想必她此时会变得苗条一些。而在这家快餐店里,我一次次地去看那个男人额头上结痂的伤口,因为我想要知道,伤口是否在此时已经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