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欲的悲歌(7)

第二天晚上,接到她的死讯后,我坐飞机去奥地利。飞机里的乘客不多,飞行过程平稳、安静,空气纯净,没有雾,远远的下方断断续续出现城市的灯光。在看报纸、喝啤酒、朝窗外看期间,我慢慢地陷入了一种疲惫的、没有个人成分的舒适状态。是啊,我不断地想,并默默而小心翼翼地重复这想法: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很好。很好。很好。整个飞行过程中,我都因为她的自杀而忘我地骄傲。接着,飞机开始下降了,越来越亮。我无法自拔地融化在一种柔软的狂喜中,穿行在空荡荡的机场建筑里。

第二天早上坐火车继续走时,我听到一个女人说话,她是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歌唱老师。她告诉同行的人,这些合唱团的孩子今后长大了如何也同样不独立。她有一个儿子也是童声合唱团的成员。一次在南美巡回演出时,他不但是惟一一个零花钱够用的,甚至还剩了一些钱带回来。至少他有希望成为有出息的人。我没法不听她说话。

有人开车到火车站接我。晚上下过雪,现在万里无云,阳光灿烂,很冷,空气中浮着亮晶晶的霜。多么矛盾,一片快乐、文明的景色,天气让这景色如此像是属于上方永恒的深蓝色宇宙,让人无法想像它会产生什么突然的改变,而我正穿过这片景色,朝着那栋死了人的房子驶去;尸体可能正在其中腐烂!直到到达之前,我都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和征兆,所以看到寒冷的卧室里那僵死的躯体时,依然非常意外。

从四周围来的很多女人并肩坐在排成行的椅子上,喝着别人递过来的葡萄酒。我体味到她们是如何在看到死者时慢慢地开始想到自己。

葬礼那天早晨,我独自在房间里守着尸体待了很久。突然间,个人的感情和流行的守灵习俗达成了一致。那僵死的躯体在我看来显得异常地孤单和渴望爱。接着我又觉得无聊,看了看表,我之前打算至少跟她待一个小时。她眼睛下面的皮肤全是皱纹,脸上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洒在她身上的圣水。肚子让药片弄得有点鼓。我把放在她胸口的手和远处的一个固定点作比较,想看看她会不会还有呼吸。上嘴唇和鼻子之间完全没有了皱纹。脸变得非常男性化。有时候,我在久久地观察之后,就不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随后,无聊的感觉无以复加,我只有心不在焉地站在尸体旁边。然而,当那一个钟头过去时,我还是不想出去,依然在房间里跟她在一起。

然后是给她照相。她从哪个角度看起来更漂亮?“死者最美的角度。”

葬礼仪式彻底使她非个性化,让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我们在漫天的雪花中跟在遗体后面。在那些宗教的仪式里,只要加进去她的名字就可以了。“我们的姐妹……”大衣上沾着回头要熨掉的蜡。

雪大得让人无法习惯,我一个劲地望着天,看是不是有变小的迹象。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熄灭了,不再点燃了。我想起常常读到有人在参加葬礼时会染上后来要了命的病。

公墓的墙外面就是森林。那是一片杉树林,长在陡峭的山丘上。树木长得茂密,连第二排的树都只能看到树梢而已,后面就是树梢连着树梢。雪花飘落,不时刮来阵阵风,但是那些树却纹丝不动。目光从大家正迅速离开的坟墓移到一动不动的树木:我第一次感到大自然真是没有怜悯心。原来就是这样的事实!树林是不言自明。除了不计其数的树梢外,什么都指望不上了。前面是一段喧嚷人群的插曲,他们渐渐地从画面中消失。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完全不知所措。在无能为力的愤怒下,我突然有了想写写母亲的欲望。

回到屋里,我晚上沿着楼梯往上走,突然一步跨了几个台阶,同时孩子气地吃吃笑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很陌生,就像是在腹语一样。最后几级台阶我跑了上去。在上面,我兴奋地用拳头敲打着胸膛,拥抱自己。随后我慢慢地,像个拥有了不起秘密的人一样,自信地又走下了楼。

说写作对我有用并不正确。在我写这个故事的几周里,这个故事也不停地让我思考。写作并不像我最初以为的那样,是对自己生活中一个已经完结的阶段的回忆,不过是以语句的形式不断装作回忆的样子而已,这些语句只是宣称保持了距离。我依然会不时在深夜突然醒来,就像从内心深处突然被轻轻地推出睡梦,体验到自己如何在因为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同时,身体一秒钟一秒钟地腐朽。黑暗中的空气凝固不动,让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重心,仿佛拔地而起,只是在没有重心的状态下无声地四处飘动,马上就要从四面八方砸下来,把我憋死。在这种恐惧的狂潮中,人就像腐烂的牲口一样具有磁力。与交织了各种感情的漠然的心满意足迥然不同,不自主地朝你扑来的是漠然而真实的恐惧。

当然,描述只是一个回忆的过程,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无法为下次保留下什么,只是通过尝试尽可能合适而贴切的表达方式,从恐惧的状态中找到些许兴趣,从那恐惧的愉悦中创造出一种回忆的愉悦。

白天,我常常觉得被人盯着。我打开门查看。每一个响动都会马上被我当成是对自己的袭击。

但是在写这个故事时,我偶尔会对所有那些坦率和真诚感到厌恶,渴望不久后能够重新写些可以让自己撒撒谎或是伪装自己的东西,比如话剧。

有一次在切面包时,刀子从我手中滑落,我马上就想到她怎样在早晨给孩子们把面包切成小块泡进热牛奶里。

她常常顺便用唾沫替孩子们快速地清理鼻孔和耳朵。我总是猛地向后一躲,不喜欢唾沫那股味道。

有一次,在一群登山的人中,她想到旁边去方便一下。我为她感到害臊,号啕大哭起来,她最终没有去。

在医院里,她总是跟许多人一起躺在大病房里。是啊,还有那样的病房!她有一次在那儿长久地握住我的手。

每个人都分到了饭,并且吃完以后,她总是装腔作势地把剩下来的果皮塞进嘴里。

(当然,这都是些琐事。但是科学的演绎在这种情况下同样会显得像琐碎。所有的表达方式都太过温和。)

餐具柜里鸡蛋利口酒的瓶子!

每天干活,特别是在厨房干活时便想起那些关于她的痛苦回忆。

她生气时不打孩子,顶多是狠狠地捏他们的鼻子。

夜里醒来时走廊里的灯亮着,对死亡的恐惧。

几年前,我曾经计划和所有的家庭成员一起拍一部和他们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探险片。

小时候她有夜游症。

起初,每周一到她死的那个日子,我就特别真切地感受到她死亡时的疼痛。每当星期五黄昏降临,天色开始变得昏暗时,就能痛苦地体会到。夜晚的雾气中乡间主干道上黄色的灯光,肮脏的雪和沟渠里发出的臭气,看电视的椅子里交叉的双臂,最后冲一次马桶,冲了两遍。

我写这个故事时,常常觉得写歌曲或许能更贴近那些事件。可爱的新英格兰……

侦探系列剧《警官》里的一个乡村教师说:“也许有新的绝望类型,我们对此依然一无所知,人们也没有意识到。”

在这个地方,所有点唱机里都有一张标题是《厌世波尔卡》的唱片。

春天的气息开始露出端倪,泥泞的水洼,温暖的风,没有雪的树,在打字机后面很远的地方。

“她把自己的秘密带进了坟墓!”

在一个梦里,她还有另外一张面孔,不过那张面孔也已经非常苍老。

她很随和。

然后又是一些非常快乐的事:我梦到自己看见的尽是些让人看了痛苦不堪的东西。突然有个人走过来,一下将那些东西里的痛苦都揭走了,就像揭走了过期的布告。就连这个比喻也是出现在梦里的。

我曾在夏天到过外祖父的房间,朝窗外看去,能看到的东西不多:一条路穿过村庄延伸向前面一座涂成深黄色(“美泉宫色”[17])的建筑物——一座曾经的客栈,并在那儿拐弯。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路上空荡荡的。我突然为这个房间里居住的人感到一种苦涩,并且苦涩地感觉到他不久后将死去。但是这种苦涩感却因为我知道他的死将是完全自然的死亡而减轻了。

恐惧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心中的对空虚的恐惧[18]。想像只要一形成,就突然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想像的了,于是立刻坠落,就像一个发觉自己早已行走在空气中的卡通人物一样。

今后我会更详细地写这一切。

(19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