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道本位的修行说起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我们从这里开始,变更研究讨论的方法,碰到可以在原文原句下,试加语体的今译,便可明白,就不另加发挥了。除非需要特别说明的要点,再用如上面一样的办法,稍加解释。因为这些原文原句,都是“文从字顺”,本来就是上古的语文,稍一用心,可以一目了然,不必再来画蛇添足。但能切实背诵纯熟,完全不假思索而记忆不忘,那就在你的一生中,大有帮助你做人处世的妙用了。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孔子说:道并没有远离了人,人们如果认为是与现实人生距离太远的事,那你就真很可惜,不可以为道而修道了!“《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这是孔子引用《诗经·国风》所录《豳风·伐柯》第二章的词句,它的意义,是说要斫一枝树干,斫就斫吧!只要你对着树干,瞄准了部位,一下子斫下去就对了。“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如果你用心太过,手里把握着树干,小心翼翼地,眯起眼神,看了又看,就会愈看愈难,反而不容易下手了。“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以要学做君子之道的人,在世间人群中修行人道,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方法,你要知道我是一个人,别人也是一个人,如果我错了,便改过就是了。

对人尽心尽力叫作忠。能够原谅包容别人叫作恕。如果能够处处以忠恕待人,那就离道不太远了。换言之:你只要觉得这样做,这样说,加在我自己的身上是很不愿意接受的,那你就不要照这样加在别人的身上就对了。这句话,在《论语》上也记载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同一意义的两种记录。“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跟着,孔子又自己很谦虚地表白说:君子之道有四种重要的修为,我孔丘一样都没有做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自想要求做一个很好的儿子来孝养父母,我并没有真能做到(因为孔子在童年的时候,父母亲早已逝世了)。“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想要求自己做一个很好的臣子,好好地为国君(老板)做点事,我并没有真能做到(其实,是鲁国的权臣们排挤他,其他各国的君臣们也怕他,但他却始终没有埋怨别人的意思,反而只有自责而已)。“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自想做一个很好的弟弟,能够很好地照顾兄长和姊妹,我也并没有真能做到尽我做弟弟的责任。“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自想对于我的朋友们,能够做到事先给他们好处和帮助,我也没有真能做到。至于“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我只能做到对于最平凡通俗人们所要求的道德行为,我会尽量去做好。有关平凡通俗所要求的好话,我会很小心谨慎地去实践。“有余,不敢尽”,万事留有余地、余力,都不敢做绝了。“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讲得出口的话,一定要在自我的行为上兑现。在行动上的作为,一定是合于我自己所说过的道理。因为我要学到自己是个君子之人,岂敢不随时随地老老实实去用心实践呢?“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真正要学做一个君子的人,只要很朴素踏实在自己的本位上做人,绝不愿意受外界影响和诱惑而变更本愿。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果本来就出生在富贵的环境中,那就照富贵的条件去做,不必过分假扮成平常了。如果本来就是贫贱的,那就老老实实过着贫贱的人生,不需要有一种自卑感的存在,故意冒充高贵。如果本来就是夷狄中人,文化水平不高,或者现在是居住在水平较低的夷狄环境中,那就按照夷狄的习俗去做一个夷狄中的好人。如果现在正在患难之中,那就只能照患难中的环境来自处,以待解脱。倘使因患难而怨天尤人,反而增加了患难中的痛苦,更难解脱。倘使你能彻底明白了素位而行的道理,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随时随地能适应环境,那便可无往而不自得其乐了。当然,乐在自得,是主观的。假定是别人给你的安乐,那是客观的,并不自在。因为别人可同样的能够取消了你的安乐。“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明白了素位而行的道理,虽然你今天地位权力高高在上,但也绝不轻视或侮辱在你下位的人。因为上台总有下台时,世界上没有千秋万代不倒的高位。如果你在低级的下位,也不必去攀缘上级,你只要尽心尽力去做到你职责以内的分内事。“正己而不求于人”,自己就会坦然自得,并没有什么值得怨恨了。一个人能做到上不怨天,下不埋怨别人,那就能很自在了。“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所以说,要学做君子之人的道理,知道了素位而行的原则,平生只如《易经》所说的道理,正心诚意地做人,任随时间空间来变化现实,以待天然机遇的命运,即使不得其时,也可自得其乐。但是一般不学君子之道的小人们,宁可偷巧而去冒险,希望侥幸求得成功,结果都是得不偿失。这正如古人有两句咏阴历七月七日“乞巧节”的诗说:“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几多。”侥幸取得偷巧的成果,到底并非常规,而且是很不牢靠的。

以上说到孔子提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以及“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的话。前一阵就有人问我:这是孔子主张人要守本分,不可冒险做本分范围以外的事,这种教育的流弊,也正是我们民族性致命的缺失,我们看到现在一般人做事,只顾本位主义,反而认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是对的,这岂不是“素位而行”的弊病吗?我说:如果把孔子的“素位而行”,以及不求侥幸而成功的道理,解释为只顾本位主义的私心作用,那便是很大的偏差误解了。同时也忘记了孔子所提示“居易以俟命”的重点了。他所说的“素位而行”的道理,重心是要你注意一个位字。大家也都知道,孔子是年过半百以后才专心研究传统文化第一部著作的《易经》。《易经》的大法则,是告诉我们宇宙物理和人事的规律,随时随地都在变数之中,交变、互变、内变、外变,世界上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事物。等于佛说“诸法无常”是同一原理。但在变化中间,是存有将变未变,和变前变后现象运行的必然数字。例如从一到二、到十、到百,一分一秒,一步一节,各有不同的景象出现。由于这个原则,如果对人事来说,最重要的,便要知道把握适合于变数中的时间,和你所站的位置。如果是不得其时,不得其位,或不适其时,不适其位,你要勉强去做,希望侥幸而得,就会被时间的运转和空间的变化所淹没了。假使得时得位,你想不做,也是势所不能的。所以孔子早年去见老子,老子便告诉他:“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他已明白告诉孔子,你虽然有大愿力,要想淑世救人,可是这个时势,并不合适于你,不得其时其位,是永远没有办法的。后来的孟子,最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便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的名言了。

举一个历史上大家所熟悉的人物故事来说,例如汉代的韩信,在他少年的时代,不得其时,不得其位的倒霉时刻,他头脑清醒,知道忍辱,所以在闹市之中,当众甘受胯下之辱。不然,一剑杀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后来登坛拜将,得其时,得其位,威震一时,功成名遂。但他到底学养不够,一战功成以后,被自己的时位冲昏了头,就随时随地犯了错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运数和权位,已经完全属于泗上亭长刘邦的手中,他还想要做最后的侥幸冒险以自救,结果便弄巧成拙,身败名裂了。以汉初三杰来说,只有陈平最能把握时位,自处得比较好,但他也很自知后世的结果,真不失其为人杰。

如果我们对照历史故事,假装糊涂而其实最聪明的,就莫过于汉高祖的刘邦了。他在不得其时,不得其位,只做亭长的时候,就沉醉在酒色之间。后来被项羽封为汉王,就故做糊涂安于汉中。一旦做了皇帝,他又很清醒地听信别人的意见。乃至病得要死的时候,宁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要死去,也不肯拿自己的性命,交给那些自不知道怎样死的医生随便给他药吃。很可惜的是他一辈子也没有读书明理,所以不能把大汉的历史朝代,搞得更伟大高明一点。但他一生的作为,除了晚年的白登被围以外,是绝不愿去做过分侥幸的尝试,这是事实。可以说他是天生得时、得位的帝王之命,只是不学无术,不知传统圣人所说的“君子之道”罢了!《中庸》到此,就再引用孔子所说在人道中素位而行的平实原则。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这是孔子引用人们学习射击的道理。便可应用到人生的行为哲学上来。譬如射箭或打靶,一箭射出,打不中靶本的红心,那只有反省思量自己功力修养的差劲,绝不能怪到目标摆的太远,或是弓箭发劲的不足了。“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同近字),辟如登高必自卑(低下之处叫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彼此和合),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孥)。子曰:父母其顺矣乎!”这是孔子说人生的道理,都要从个人和家庭之间基本做起,不要好高骛远。他又引用《诗经·小雅·鹿鸣》第七章的词句,描写在一个家庭中,夫妻恩爱和好,犹如和谐的旋律乐章一样的优美。兄弟之间,互相和气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使全家上下大小,都过着平安适宜的日子。那当然就会使父母顺心惬意了。这便是一般人所希望的孝顺家庭的现象。正如宋儒程颢的诗所说,“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了。

《中庸》的文章述说,讲到以孔子自身的体验,说明从人道本位的修行,由个人而到齐家的不易,到此告一段落。但在下文,又忽然一转,变成异峰突起,插进孔子从来不肯讲的天人之际,鬼神与人道相关的问题,并由此而进到齐家、治国与天命的关系,实在使人非常诧异。换言之,凡是子思加在《中庸》文章中所引用孔子的话,除非是子思从小便亲受孔子的家教以外,其他的弟子们,很少记述夫子这些方面的教诲了。这个问题,也是研究传统儒家孔门之学的一个重大题目。如果你读遍“五经”,专门集中有关这方面的资料,才能弄得清楚孔子平常不轻易讲鬼神与生死存亡之道,是有他精深意义的存在。不然,孔子早已在两千年前,就变成中国的一位宗教教主,装神弄鬼,专门搞那些传统的神秘学,容易使人误入歧途,就不会成为大成至圣先师的万世师表,永为人道人伦教化的大圣人了。现在我们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