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老狼

文_叶三

据说,如果你想寄封信给湖南卫视的主持人,只需要在信封上写“湖南卫视”和收信人的名字,就能顺利送达。而如果你从黄花机场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你要去湖南卫视,司机便会一边熟练地转方向盘,一边问你:“来看明星吧?”在长沙,湖南卫视就是这样一个不需要地址的地方。

2016年3月10日傍晚,长沙的小雨时停时歇。阴沉的天空下,广电大厦上的芒果状台标像一只橘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下属楼群:世界之窗、海底世界、国际影视会展酒店、国际会展中心、骏豪花园(圣爵菲斯)——明星们入住的地方。这便是占地2823亩的金鹰影视城,湖南卫视的大本营。

广电大厦T2楼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其中一些人从下午三点起就打着伞,站在这里。这是500名前来参加今晚《我是歌手》录制的大众评委,他们中的每个都经由数次电话筛选,最终从几万名报名观众中脱颖而出。参加这一档热门节目的录制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人们满脸热情,跃跃欲试,衣着隆重的姑娘不时从手提袋里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补妆。

T2内部的演播厅则是另一番景象。这里不见天光,气息复杂;大型演出器材的钢铁味儿,红色座椅的皮革味儿,舞台冷焰火残留的味道和扫也扫不尽的槟榔渣的味道,年复一年地混在一起。现在,灯光暗了下去,为时一天半的轮流试演正式结束,最后一名排练的歌手退到了后台。工作人员熟练地拉起隔离带,等待观众入场。灯光再亮起来的时候,演出就要正式开始了。

《我是歌手》是湖南卫视的王牌娱乐节目之一,这一周,赛事正进行到第四季的中期。

封闭的后台里,没人知道老狼此时在想什么。依照赛制,作为补位歌手,他将最后一个出场。今年老狼48岁。这一天的早上六点他起床跑步——他希望自己在台上看起来精神一些。在酒店附近的人工湖边,他用手机拍下了落下的雪珠。

2015年12月6日,老狼在北京保利剧院举办专场演唱会,《我是歌手》的总导演洪涛特地跑到北京来看。演出后第二天,洪涛和宋柯约老狼吃饭,邀请他加入。洪涛对老狼说:“我们的硬件是国内目前这种节目中最好的,我们肯定会对歌手非常负责任。”老狼有点感动。回家,他看了看节目,觉得自己还是不太习惯。他告诉洪涛“算了”。

春节后,宋柯又给老狼打电话:“你来补位吧,反正没几场。”好友高晓松也打来电话劝他。老狼说:“再不答应,就好像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对于观众来说,《我是歌手》的录制就是一场小型演唱会。不同的是入门安检严格,手机和照相机都必须寄存。开场前,现场执行导演和总导演洪涛轮番上台暖场,带领观众排练鼓掌、欢呼和互动,将观众已经十分高涨的情绪煽得更加高涨——如同冷兵器时代的战前动员。不足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演播厅中,五百名观众半围住圆形的舞台,六台摄像机直接面对观众席,等待拍摄他们的表情。而对于歌手,除了舞台上和后台内无数的摄像机、摄像头,每人还有两名跟拍导演贴身跟随。所有捕捉到的素材都将被剪辑进节目中,在一周后播出。

欢呼和掌声此起彼伏,五光十色的照明灯灭了亮,亮了灭,歌手们逐一登台。“女神!”“男神!”“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几乎从一开始,观众便毫无障碍地进入了集体狂欢。赶上快节奏的歌,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跟随节奏,热气腾腾地挥舞双手——无论是温度还是气氛,演播厅都非常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健身房。

老狼演唱的时候,挂在舞台两侧的电视蓝屏上一句一句地打出歌词。他选择的曲目是朴树的《旅途》。

十点钟,投完票的大众评审走出演播厅。雨已经停了,人们将热量和兴奋带入夜色,缓缓四散。演唱完毕的歌手则留在后台,接受采访和拍摄,等待大众评审的投票结果。

凌晨两点钟,洪涛宣布,老狼在七名歌手中排名第六。

对于这个结果,老狼先是略感失望,之后表示信服。“我觉得好像还行,但是看了回放之后,觉得不够细腻。舞台实际上放大了很多细节,这是我们比较欠缺的,因为我们一直演音乐节这种专场。而且那种气氛,实际上最后呈现不是靠电视,而是靠当时的气场。”

老狼将歌手互投的第一名给了张信哲:“小时候唱过《爱如潮水》。”经历过人生中第一场真人秀,他的感受是“我尽量配合,我们自己玩高兴就行”。关于《旅途》,老狼说,爱的人就能死,不爱的人永远听不下去。“我还是希望从自己的喜好出发去做这件事,我对《旅途》这首歌真的是非常有感情的。”

从影视城到湘江中路的“老长沙”小龙虾馆,开车差不多四十分钟。正式录制节目的前一天,老狼和他的乐队朋友们在这里吃晚饭。“老狼?你是老狼吗?”端着笼屉的服务员小姑娘惊喜地问。老狼看着一大摞猪油拌饭,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拿过一碗。饭桌上他回忆了这辈子唯一一次代言经历——“狼神”皮衣。据说在广告片中,他将一件皮衣轻轻盖在“同桌的她”身上。哄笑声中,包间外的音乐换成了《同桌的你》。“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年轻的嗓音在模糊地问。唱完一首,音乐又换回了时下的流行歌曲。“别人是唱歌,”《同桌的你》词曲作者高晓松曾这样说过,“老狼是歌唱。”

1963年出生的黄小茂记得他的30岁生日,是在北京华威公寓的办公室中度过的。当时他是“大地唱片”的企划和制作人,过生日的那天,他正在和同事们筹备《校园民谣Ⅰ》。

“大地唱片”成立于1990年,公司名字来自Beyond的歌《大地》,香港音乐人刘卓辉是词作者,也是“大地唱片”的创办人之一。两年后,“大地唱片”进驻北京,成为国内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体制外的唱片公司。公司出品的第一张唱片是艾敬的《我的1997》,黄小茂将它定位为“城市民谣”。民谣系列是“大地”的计划,城市民谣之后是校园民谣。

那是一段乌托邦般开心的日子。那个年代没有网络也没有手机,“大地”向全国征集歌曲,每天都会收到一大包一大包的信件。来自四面八方的歌曲小样堆积如山,同事们分头试听,遇到一首出色的,便冲出办公室兴奋地大叫。下了班谁也不愿意回家,都聚在办公室抱着吉他唱歌,田震、那英、景岗山这些歌手干脆就住在公司里。

在堆积如山的小样中,黄小茂发现了《同桌的你》等一大批优秀的原创校园歌曲,也发现了高晓松、郁冬、金立、沈庆和老狼。

“老狼的声音吸引了我,”黄小茂说,“他的音色温暖,打动人心,比很多职业歌手更有魅力。”他最终决定不用职业歌手,而由校园歌手来演唱录制《校园民谣Ⅰ》,“只要他们自己能唱,还是让他们自己来唱,虽然不完美,但就是他们的表达打动了我”。

正式录音之前,“大地唱片”组织了一场试唱。很多人记得那个秋日,在北京礼士路广电部的大楼门口,一大帮年轻人挽着裤腿坐在站岗的士兵旁边。

那是1993年,老狼已经大学毕业两年。

大学期间,老狼和高晓松组了个名为“青铜器”的重金属乐队。乐队的贝斯手来自对外经贸大学,一次排练完,老狼骑车陪贝斯手去经贸大玩,电贝斯很沉,老狼替他背着。到了校门口,贝斯手说把琴给我吧,“进学校的时候他背着琴,倍儿引人注目。给我气得,我说这小子”。那是个抱着琴就能约到姑娘的好年代。

大学毕业后,老狼当了两年工程师,负责制造电子控制部件。工作每天都在重复,他不喜欢。1993年秋天在广电部的录音棚录完试唱,老狼辞了职,去甘南草原玩了一个月。年底,《校园民谣Ⅰ》正式录制发行,老狼唱了三首歌:《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和《流浪歌手的情人》。

录完歌,老狼与大他5岁的黄小茂混成了好朋友。他跟黄小茂说:“我想来你这儿工作,当个企划什么的。”黄小茂问他:“你想没想过当歌手?”——“可以吗?好吧。”于是老狼成了“大地唱片”的签约歌手。签了之后基本上没演出,老狼知道《同桌的你》红,但不知道到底有多红。20多岁,正是荷尔蒙最旺盛的时节,几个文艺男青年整天混在一起,想的是怎么约姑娘—串大学,晃地铁站,找大草坪弹琴唱歌,盼着被女歌迷认出来。

1994年,CCTV的大学生毕业晚会在保利剧院录制,老狼穿白衬衫、牛仔裤,坐在一堆大学生中间对口型唱了《同桌的你》。那场晚会彻底红了两个人,一个是演《幸福鞋垫》的何炅,另一个便是老狼。第二年,由江苏电台、南京电台发起,在南京五台山体育馆举办的“光荣与梦想”演唱会是老狼第一场真正的演出。那场演出汇集了那英、毛宁、杨钰莹、林依轮、黄格选、陈明、陈琳、潘劲东等一共二十多名当时最具实力的歌手,演出之前,老狼紧张得在厕所猛吐,“完全和电影里演的一样”。

老狼红了,《校园民谣Ⅰ》也在热卖,但在那个盗版猖獗的年代,发行唱片挣不到钱。“大地唱片”勉强支撑到1994年,最终被迫转卖。1995年,老狼到了黄小茂创立的“风行唱片”。当初有五六十首校园民谣以每首几千块的价钱签给了“大地”,黄小茂跑回“大地”,买了一批回来。

“一切都来自偶然,”老狼形容他的第一张个人专辑《恋恋风尘》,“是小茂把那些好歌挑出来,让我唱。那个时候高晓松也说,他的歌除了老狼唱,谁都不让唱——特牛逼。”

“老狼在我心目中很奇怪,”黄小茂说,“他不是一个创作型歌手。歌手有两类,一种是创作型的,也就是现在的唱作人;另一类是职业歌手,技术很完美,自己不写歌。老狼跟别人不同的是,几乎他唱的每一首歌都像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唱的歌都有他想要表达的东西。”

在黄小茂看来,在流行音乐中,校园民谣这批歌手是真正开始表达的一拨人。“跟老一辈不一样,这批人表达的是他们自己的年代,是比较幸福的,天真烂漫,开始有一点小资。那个年代充满了这种气氛,单纯,有情怀。不同的年代造就了不同的音乐,他们这一代人就是处在真实的浪漫的青春记忆中,他们之前的青春记忆都是苦逼歌。”

直到今天,黄小茂和老狼仍然是非常好的朋友。“以前唱《同桌的你》,老狼穿件白衬衫,在台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是个羞涩的大男孩。”黄小茂将那时的老狼形容为“充满浪漫情怀的诗人,读《在路上》,开口就是远方”——“现在长成二皮脸,可没大没小了。人年轻的时候有朋友不新鲜,时间一久,来往的朋友并不多。”

在老狼的朋友中,黄小茂是唯一没有劝他上《我是歌手》的。“我让他问问自己,假如你表现不够理想,别人说三道四,你难不难过?你不难过那就无所谓。如果过不了这个坎儿,那这个节目就不适合你。”

黄小茂还说,老狼唱第一首歌就红了,第一首歌就决定了一生要做的事儿,这样的歌手很少很少。“顺了这么多年,也确实需要经历一下——我相信大家还是喜欢他的。”黄小茂已经很多年不看电视了,听说老狼最后去了《我是歌手》,他决定看一看。

1993年北京音乐台FM97.4成立,在工体举办“新人新曲新风气”演唱会,作家杨葵被邀请去做总撰稿。在歌手资料中,他看到了老狼的照片:“彩色照片,那会儿还满脸青春痘呢!”见到本人聊了几句,杨葵觉得老狼“随和也活跃,像是个能相处的人”。

杨葵属于老狼的“作家朋友”。朋友带朋友,圈子越滚越大。结识杨葵不久,黄小茂去了香港任凤凰卫视音乐总监,“风行”成了无主之城。老狼过上了演出走穴、和各种朋友混日子的生活。老狼将走穴称为“唱卡拉OK”,一个月卡拉OK一两次,收入不低。

杨葵历数过他们先后沉迷的各项庸俗活动:打牌;打台球;聊天,聚众批判流行文化;喝酒……每一项都能玩得醉生梦死。圈里的张弛和艾丹有名的能喝,“他们两个人喝酒就专挑老狼,因为我们一般敢于说不。老狼脾气好,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所以一说张弛招酒局呢,老狼就特别害怕,但是呢,他特别仗义,到时候肯定去”。

——有一些清晨,老狼从宿醉或一夜狂欢中走到大街上,看到阳光耀眼,兢兢业业的“班儿逼”正排着队等公共汽车。

作家张弛2000年出版的《北京病人》记述了那段肆无忌惮的生活。“那会儿闹得简直是昏天黑地。”杨葵说,“我们这几个都还算是少年得志,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基本上算是当时社会上的阔人,早早地把名利这一关给过了。”

《恋恋风尘》之后,老狼好几年没有动过出个人专辑的念头。“可能一有钱特别容易养成惰性,人就不够敏锐了。”在老狼的朋友圈中,他觉得大学同学石康是个认真的人。“我们俩当时都是文学爱好者,我没想过将来会出版,他就想将来是不是要得诺贝尔啊。他真的会有一个远大理想,然后就一步一步地按着那个去了,这挺了不起的。而且按照他设计的去做,他甚至就获得了一部分成功。所以我觉得可能我获得的都太容易了。我是因为唱了一首歌,就不知不觉地出来了。他可能一直在付出很多东西。”

后来石康特别认真地告诉老狼,他想写数学史。

老狼走穴,曾跟“超载”一起到大庆。“超载”开场,然后是刘晓庆。高旗演完了,跟老狼在后台聊天,突然一个小歌迷痛哭流涕冲进来:“高旗我们热爱你!”老狼特别感动:“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歌迷。人家买一张100块钱的票,只看看高旗就走了,其他什么刘晓庆,什么老狼,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又一次,老狼与解晓东同台,解晓东在台上又唱又跳那首1995年春晚的成名曲《今儿个真高兴》,下了台,老狼问他:“你怎么还唱这歌?”解晓东说:“你看这些人花钱来看你,他们其实就奔着这首歌,你让他们高兴了,你也不损失什么。”“我一想也对。后来我在唱那些歌的时候就会去想,别人想获得的东西、想表现的东西也都不太一样。”

2002年的一天,老狼看朋友在怒江地带拍摄的纪录片。屏幕上的帐篷里,一道天光射下来,地下生着火,村子里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就好像是生命中某一个时刻,特灿烂又留不住。那时候我老觉得自己有一种自毁情结,比如我有特心爱的东西,我老爱放在一个特边缘的地儿,我也不是成心要毁,它就是突然有一天就那么破碎了。”他将这些情绪写成一篇文字,用作第二张个人专辑《晴朗》的文案。

“我记得些碎片,”老狼这样写,他把朋友们的名字列在下面,每个名字后面跟了一句话,“88号有人在放我们最喜欢的唱片。”“我们在路上,以眩晕的速度穿越风景奇美的异地,狂欢狂喜,有时悲恸有时唱。”唱片出版后分发给朋友们,老狼把唱片打开,圈出每个人的名字送给他。杨葵说:“那一刻我觉得挺感人的。”

那个时候,老狼的女朋友已经从美国留学回来。与昔日胡闹的朋友们步调一致,老狼也买了房子,收敛身心,逐渐脱离疯狂的生活。那一年他34岁。

《晴朗》是制作人宋柯入职华纳后督促老狼录制的。杨葵喜欢“晴朗”这个名字。“老狼很像晴朗这个词,我觉得他是阳光的。他很少有负面的东西,即便是特别狼狈的时候。”后来,一有人请杨葵帮忙起书名,他就说,起就起“晴朗”这样的,不要挑那些怪词。“这是个普通的词,但是你一听见,就觉得虽然平淡,但是特别豁亮。”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27俱乐部”成了文艺青年的圣杯。仿佛一旦死于27岁便可自动栖身于这些大师之侧:布莱恩·琼斯、吉米·亨德里克斯、珍妮丝·贾普林、吉姆·莫里森、科特·柯本……1995年,老狼27岁。那一年他登上了春晚的舞台。

接到春晚邀请的时候,老狼挺开心的。别人知道了这消息纷纷告诫他,最后谢幕的时候一定要拼命往前挤,“那镜头就那么大,你在那上面多露一秒,多露一个小脸都有用”。那年春晚的总导演赵安将老狼、林依轮、谢东等人打了个包,命名为“95新生代”。老狼在春晚舞台上的扮相是白衬衫、黑蓝色裤子,衬衫扎在裤子里。播出时,其他人都是假唱,只有“95新生代”真唱,“唱伴奏带,唱得完全是荒腔走板,丢人现眼”。

“那是哥们儿一辈子的噩梦,”老狼说,“所以27岁没死成不了大师,这辈子也就歇菜了。”

三年后,27岁的万晓利来到北京,开始在酒吧唱歌挣钱养家。那时他和老狼没有交集。

2006年,在北京798艺术区的新民谣运动音乐节上,老狼正式认识了万晓利。两人在酒吧里聊了一会儿,万晓利说:“好久没见,我正好录了一个新的东西,你有空听听吗?”两人约了个时间再见面。

那个时候,老狼正在录制自己的第三张个人专辑《北京的冬天》。万晓利找到他的录音棚,给了他一张CD。老狼将CD带回家,没在意,因为在他印象中,万晓利还是个在酒吧里唱口水歌的歌手。

几个月后的一个深夜,老狼无聊之中将万晓利的CD翻了出来,“一听就傻了,循环着听了好几遍,一直听到天亮,特别激动,他的作品太牛了”。那张CD是万晓利自己在家录制的《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他的第二张个人专辑。

第二天还没起床,万晓利接到了老狼的电话。万晓利说:“当时我是躺着接的。”听见老狼在电话里说“太好听了,太好听了,我连着听了三遍”,万晓利在床上坐了起来。他这张专辑已经做出来好几年了,“一直是窝着,不知道怎么办,天天待着发愁”。老狼说,我帮你往外送一送。

在老狼的引荐下,万晓利见到了独立厂牌“十三月”的卢中强。在办公室放完听完,卢中强当场拍板。专辑发行的时候,万晓利特别希望老狼来唱专辑里的和声,老狼同意了。“狼哥很认真。”万晓利说,“我把分轨都拷给他了,他还要求写谱子。”

2010年,万晓利的第三张专辑《北方的北方》面世。老狼去万晓利家,万晓利说好,你在这儿吃饭吧。“我以为要给我做什么东西,结果炒一白菜,两人就着馒头就给吃了。”老狼感觉,那会儿万晓利的精神状态就在抑郁症的边缘。“那时候他女儿跟老婆睡在一个屋,他在另外一个屋,很小,他自己支了一个话筒,就那么录音。他的音乐里那些最细微的东西都是这样来的。”

后来万晓利说,狼哥,我要给你做一张新唱片。“说实在的我想做东西,”老狼说,“但我觉得他那一路太偏了,太自我了,虽然确实很棒。他是属于坠入自己音乐的那种人,他被他自己的东西控制了。”

万晓利给圈里够得着的朋友打电话,一人拿一首,攒了一些歌,交给老狼。他说:“我当时就是觉得狼哥人这么好,大家就得做点什么。”拿到那些东西,老狼傻眼了,“太千奇百怪了,像这些人,个儿顶个儿的怪。完全无从下手”。万晓利自己听完那些歌,也突然一下找不到感觉了。老狼跟万晓利说:“要不然咱们再搁搁?”

后来老狼说,那时候做这件事,有点太功利了,像个挑大旗的。

2015年年底,万晓利搬离北京去了杭州,他戒了烟酒,开始录制自己的新专辑。谈起老狼,他说:“我觉得他是一个特别明白事理的人,并且很自然。在民谣界,这么多年,他起了一个特别宝贵的润滑作用。这个是尤其珍贵的,令我肃然起敬。这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把音乐包起来的。我一点不觉得他不写歌有什么大不了。”

以前,万晓利碰到老狼的时候很喜欢问他,狼哥你现在演出还得唱《同桌的你》吧?老狼往往笑而不语。但内心他确实有点羞愧。“好在,”老狼说,“我睡一觉就忘了。”

几年前,网上出现一条明星新闻,标题是“老狼携妻聚会露穷,黄觉李晨豪车摆阔”。老狼气坏了。

住在丽都的黄觉是老狼的朋友,老狼去找他吃饭,黄觉把邻居李晨也带上了。“结果狗仔偷拍,写道,李晨黄觉开着各自的新车,只有老狼开着一辆破旧的奥迪走了……现在人怎么都这样了?明星就必须看你带多少跟班?开什么车?这都什么人,太让人接受不了。”

开微博的时候,高晓松曾说:“完了,全民狗仔的年代来了。”老狼觉得有些时候高晓松特别聪明。“娱乐时代还是有点可怕。”老狼说。他的微博风格固定而鲜明:全是转载,没有原创。他说:“跟公众分享内心的东西,我觉得不太适应,毕竟面对的是网友。”他点怀念过去的年代,“那时候别人对我的想象只能通过我的歌,他们在头脑里会有一个完美的形象,而不是像现在,恨不得想知道你穿什么内裤。”

老狼在2004年结了婚,今年,他的儿子3岁。熟悉他的朋友都觉得有了孩子之后,老狼的变化很大:以前爱玩,现在不爱出门。“我好像都没特别仔细认真想过一些决定,”他说,“但是我觉得还挺有福的。”老狼说他的家庭生活很平常,很满足,“有孩子每天你就看他在那儿乐,其实挺高兴的”。

小时候,老狼的梦想真的是歌星。刚上大学时,老狼现在的妻子、当时的女朋友送给他一张自己画的明信片,他一个人站在台上,下面一堆观众。“其实基本上我没有什么目的,没有什么目标,就那么随波逐流地过来了。”

几年前,老狼受万晓利等人的影响,慢慢开始玩起乐队,他觉得比以前的“卡拉OK”好,“站在台上有人陪着,没那么尴尬了”。现在老狼没有签任何公司,单干。“反正就这么着吧,差不多可能慢慢地就过气了。”他很少感到落差。只是偶尔,记者发布会,“跑到新闻背板前,一堆人拿着话筒问,问一两个问题就问不出什么来了,灰溜溜的。那就这么着吧”。

老狼的朋友、作家赵赵指出:“老狼是赶上好时候了—如果他现在出道做艺人,一定红不了。”赵赵还说,这些年老狼一直在唱纯真的少年的歌,“他的审美一直停留在那里。”叶蓓则说:“这是个游戏,但要把自己放进去,如果唱歌不在歌里,如果不动情,就没意义了。”

2016年3月18日,《我是歌手》第四季老狼参与的第一期播出后,关于老狼的新闻和报道陡然爆发。“哥们儿又红了!”他会调侃自己,也会惶恐,“这么长时间没出新歌,靠一个真人秀红了,是不是太功利?”看到四面包抄来的示好,老狼说:“这说明我是个好演员。”在他看来,小河、万晓利、马木尔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歌手。

五年前,音乐人小河开启了“音乐肖像”项目,他为12个陌生人写了12首歌曲,完成了词曲创作的初稿及录音。去年小河将这个项目重新启动,邀请12位音乐人对12幅音乐肖像重新编曲制作,其中包括老狼。2016年1月15日晚上,“音乐肖像”在北京798艺术区的东区故事汇报演出,那天老狼唱了两首歌:《管艺》和《麦克》。

“管艺和我一样是60后,”老狼说,“尽管他还有追逐艺术的梦想,但现在也是个有啤酒肚的中年人了。这首歌唱的就是他的心态变迁。”在谈话中,老狼最喜欢说的话是“啊,真的?”——问号不发音,这甚至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种温和的陈述,虽然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要说的。“创作是痛苦的。”老狼说。那些独特的、了不起的艺术家,坚持自己的人,他仍然崇拜;但是如果做个选择,每天都很痛苦但能写出很好的作品,老狼说:“我现在做不出来,如果没孩子可能会。投入其实是一个特享受的过程。虽然可能对别人来说是折磨。”

从台下远远望去,老狼似乎与二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区别,牛仔裤是深色的,登山靴是深色的,头发仍然盖住眼睛。当他唱“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台下的小姑娘仍然会尖叫。等他走近来,才会发觉,他的头发已经不再漆黑,眼睛深处有一点疲劳。他好脾气地笑着,像一张很干净的纸被揉皱了又展平。

“老狼的年代是关于青春的,”黄小茂说,“很多人不说,但提起的时候还是会感动。没有完成的浪漫和回忆,这个题材每代人都能接受,但再写出这样的歌,再出这样的歌手,不可能了。”

那天演出结束的时候,北京下起了雪。当人们逐渐远去,飘着雪的街景很像老狼想象中《北京的冬天》的封面。在三张个人专辑中,这是老狼自己最喜欢的一张。他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北京下着雨夹雪,他被堵在一辆出租车里,电台中传来了这首郁冬词曲演唱的《北京的冬天》。老狼坐在后座默默地想,他喜欢北京的冬天。听着这首歌,他第一次有了做一张新专辑的想法。在车流里,天已经快黑透了。那一刻,一言不发的司机伸出手去,把声音调大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