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管分会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孙成蕙和邹招娣见了孙成伟鼻青脸肿的模样,委实吓了一大跳。孙成蕙先还以为哥哥是遭了国民党残余特务的暗算,一问才知道,却是在家门口被抢贼打了一顿,而且还因此进了一回军管分会。
孙成伟一再解释:进军管分会只是和抢贼对证,并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
孙成蕙用热毛巾给孙成伟敷着青肿的脸,问:“那你见到咱六叔了么?”
孙成伟心不在焉地反问道:“什么六叔?咱六叔也回北平了?”
孙成蕙乐了:“哥,你还不知道呀?咱小六叔成解放军大干部了,是军管分会主任!人家都喊他孙政委哩!”
孙成伟一下子来了精神,把敷在脸上的热毛巾一把拉掉,猛地坐了起来,两眼睁得铜铃一般:“小妹,这……这是真的?你亲眼见了?”
孙成蕙点点头:“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咱六叔,还在六叔那里吃了顿肉菜!”
孙成伟兴奋地搓起了手:“好,好,这可太好了!”
孙成蕙又说:“哥,六叔还和我说起你当年救他的事呢,说要好好谢谢你!”
孙成伟更高兴了:“小妹,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明天你就带我去找咱六叔,让他先给我弄套解放军的军装穿穿!哎妈,最好你也一起去!”
邹招娣一愣,马上数落开了:“大伟,你又要作什么孽呀?你是不把你妈吓死不算完呀?啊?你说说看,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么?兵荒马乱的,几个月连封信都不来,还让人家法院找到咱门上来了!犯了事就好好躲起来呗,你倒好,一回北平就敢大模大样地到全聚德吃烤鸭!一家人连硬饽饽都吃不上了,你这烤鸭就咽得下去!大伟,我可告诉你,法院的事还没完呢!”
孙成伟一点不怕:“什么鸟法院?解放军的军装一穿,谁他妈的还敢来找老子的麻烦?!解放了,天亮了,六叔又做了共产党的大官,咱孙家老祖坟终于冒烟了!”
孙成蕙也说:“妈,哥要真去参军倒也是好事,六叔说了,现在解放军正要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转而却又问孙成伟:“哥,你在天津到底犯了什么事?”
孙成伟笑了笑:“都解放了,还提过去那些破事干什么!”
……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没等孙成伟和孙成蕙兄妹去找孙立昆,孙立昆却和新婚夫人周秀玉一起,带着两袋美国面粉来看他们了。孙成伟兄妹既意外,又惊喜,六叔长六叔短,扯着孙立昆说个没完没了。
孙立昆见了孙成伟,情不自禁又说起了当年。
邹招娣便拉着孙立昆的手说:“他六叔,你可不知道,那年,大伟一听说你在天津搞革命被抓了,急得呀,满世界求人捅路子。求人哪有不花钱的?可咱穷人家哪有钱?大伟也是能干,钻窟打洞借来了两百块现大洋,硬是把侦缉队给买通了……”
孙成伟说:“那两百块大洋是陈梦熊他三娘借给我的,后来也没要我还。”
孙立昆很动感情地拍着孙成伟的肩头说:“大伟,你营救得及时呀,当时我的身份没暴露,晚几天,身份一暴露,我今天就不能和秀玉一起来和你们聊天了。”
周秀玉便也说:“成伟,我和立昆都谢谢你了!”
孙成伟洋洋自得地说:“六婶,您这么说就见外了。”
孙成蕙便也带着十分的敬意问孙成伟:“哥,你那时候就同情革命了?”
孙成伟老实承认说:“这倒也不是。”脸孔转向孙立昆,又说,“六叔,说良心话,我当时也不知道您那革命就能成功,您今天就能当上共产党的大官,可您是我亲叔,我不救您谁救您?六婶,您说是不是?”
周秀玉感叹说:“是啊,是啊,血浓于水嘛!”
孙立昆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大伟,你还记得接我出狱时,你借给我穿的那件蓝大褂么?我现在还收着呢。要不要我找出来还给你?”
孙成伟摆摆手说:“六叔,您看您,这点小事还记得这么清,那大褂日后撕撕让咱六婶给孩子做尿布吧!”
孙立昆哈哈大笑:“大伟,你可真会说话!”
后来,兄妹俩又说起了参军的事。
孙成蕙没提什么要求,孙成伟却说,参军后,想为六叔担点事,负点责。
孙立昆听完便说:“大伟、小蕙,你们积极要求参加解放军,做些实际工作是很好的,六叔和六婶一定支持。但是,你们要记住,你们六叔、六婶是共产党的干部,是革命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有了我这么个六叔,你们不但占不了便宜,某种情况下,可能还要吃些亏呢!”
孙成蕙说:“六叔,我知道,你们共产党,不兴搞那套邪的歪的!”
孙成伟却显得有些失望,看着孙立昆说:“那么六叔,照你这么说,我想负点小责,跟您当个参谋、副官啥的还不行了?”
孙立昆笑道:“大伟呀,我不开私家店呀!”
孙成伟真有点急了,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掏心掏肺地说:“六叔呀,您不想想?您官当得这么大,能不用人么?要想做个假账呀,吃个空额呀,靠谁呀?不得靠亲戚么?天津国民党白师长用的军需副官就是他小舅子,空额吃海了……”
孙立昆怔住了,沉下脸:“大伟呀,你……你都想哪去了?啊?什么吃空额,做假账?我可和你说清楚:共产党和国民党完全不是一回事!共产党若是也像国民党这么腐败,北平也解放不了!你这些旧社会带来的坏思想可是要不得哩!”
孙成伟愣住了,看着孙立昆直发呆。
孙立昆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大伟,我还是那句话,参军后,先学习,尤其是你孙成伟,要好好学习,然后,由组织上根据需要分派工作。”
孙成伟咕噜了一句:“六叔,我……我当初可真是白救您了……”
孙立昆笑道:“大伟呀,你也没白救我嘛,从那以后,六叔可是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呢……”挥挥手,“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年轻的朋友们,革命欢迎你们,咱们就在军政训练班上见吧!”
孙立昆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对孙成伟来说,简直像一场梦。若不是两袋美国面粉活生生摆在那里,孙成伟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事实说明,往日孙家那个最淘气,又最不成器的小六叔,现在跟着共产党交上好运了。那么,小六叔的好运,是不是就等同于他的好运呢?孙成伟一时真吃不准。
看得出,小六叔是念旧情,念亲情的,官当得这么大,刚进北平事又这么多,还是带着美国面粉先到小嘴胡同他们家里来了。可这小六叔也是怪,咋就不让他到解放军队伍上当个参谋、副官呢?那他空额咋吃?假账咋做?
孙成伟固执地认定:当官而不懂得吃空额、做假账是很吃亏的。
就是为了不让小六叔这么吃亏,这军装也得先穿上!
于是,当天下午,孙成伟便和孙成蕙一起,报名参了军。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领到军装的第二天,刘巡长竟领着法院的法警又来了,而且被挎着篮子正准备出门卖糖葫芦的母亲在院中碰上了。母亲当时吓了一跳,问:“刘巡长,你……你们咋又……又来了?”
法警没好气地说:“传票不是还没送到吗?!听说孙成伟回来了,是不是?”
母亲上前拦住法警:“我……我家成伟现在可是……可是解放军……”
那法警一脸讥讽:“天津卫的孙大律师咋一转脸就变成北平的解放军了?我倒要看看这位解放军是啥模样!”说着,一把推开母亲,仍往前走。
刘巡长跟在法警后面直叫苦:“孙大妈,真是没办法呀!咱北平这解放叫和平解放,过去的案子该咋办还得咋办,军代表可是说了,杀人偿命,欠账还钱……”
这情形都被屋里的孙成伟看到了,孙成伟便主动开了门,昂然而出。
法警见堵在门口的孙成伟真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气立时短了半截,可嘴上仍是很硬:“孙大律师,你这主可是真难找呀!啊?今儿个,可算是找到你了!得,马上跟兄弟走一趟吧……”
孙成伟冷冷一笑,口气很大地说:“走一趟?到哪里走一趟呀?不知道吗?解放了,天亮了,你们还他妈的竟然还敢跑到老子这儿来耍威风呀?啊?告诉你们,我六叔回来了!你们先去问问,我六叔孙立昆是什么人!问清了再来见我!”
刘巡长扯了扯法警的衣襟:“孙立昆是咱军管分会的主任!”
孙成伟又说:“我再给你们透个底好不好?我六叔当年在天津被抓,我还四处花钱运动救过他,这回一见面,我六叔就和我说了,我也算半个老革命!还说了,论功行赏,不让我做参谋,也做个副官!老子这身军装是谁想穿都能穿的吗?!”
刘巡长忙上前打圆场:“误会,误会——孙大妈,你说是不是误会?我们哪知道咱大伟也是半个老革命呢!”
法警也连连点头:“是哩,是哩!”称呼也变了,孙大律师变成了孙长官,“孙长官,您大人不把小人怪,兄弟也是当差,上面叫送传票,兄弟不能不送呀!”
孙成伟手一伸:“把传票给我吧!”
法警说:“不敢,不敢!”嘴上这么说,传票还是递给了孙成伟。
孙成伟接过传票看了看,三把两下撕了:“你的传票收到了,给我滚吧!”
法警怯怯地哀求说:“孙……孙长官,您……您老还得给我签个字……”
孙成伟手一挥:“签什么字?给我滚!再不滚,我马上把你抓起来!”
法警和刘巡长再不敢多说什么了,唯唯诺诺地退到院门口,转身逃了。
此情此景真令孙成伟身心舒畅!
于身心的无比舒畅之中,孙成伟又怀念起了他那只扔在井里的小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