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在嘉尚(Kazan)地方读书。成绩平庸。人家说这兄弟三人:“塞尔越欲而能。特米德利欲而不能。雷翁不欲亦不能。”

他所经过的时期,真如他所说的“荒漠的青年时期”。荒凉的沙漠,给一阵阵狂热的疾风扫荡着。关于这个时期,《少年》,尤其是《青年》底叙述中,含有极丰富的亲切的忏悔材料。他是孤独的。他的头脑处于永远的狂热境界中。在一年内,他重新觅得并试练种种与他适当的学说。斯多噶主义者,他从事于磨折他的肉体。伊壁鸠主义者,他又纵欲无度。以后,他复相信轮回之说。终于他堕入一种错乱的虚无主义中:他似乎觉得如果他迅速地转变,他将发见虚无即在他的面前。他把自己分析,分析……

“我只想着一样,我想我想着一样……”

这永无休止的自己分析,这推理的机能,自然容易陷于空虛,而且对于他成为一种危险的习惯,“在生活中时常妨害他”,据他自己说,但同时却是他的艺术底最珍贵的泉源。

在这精神活动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这样想。十六岁,他停止祈祷,不到教堂去了。但信仰并未死灭,它只是潜匿着。

“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种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还相信神,或至少我没有否认它。但何种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认基督和他的教义;但建立这教义的立场,我却不能说。”

有时,他沉迷于慈悲底幻梦中。他曾想卖掉他的坐车,把卖得的钱分给穷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财为他们牺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在某次病中,他写了一部《人生底规则》。他在其中天真地指出人生底责任,“须研究一切,一切都要加以深刻的探讨:法律,医学,语言,农学,历史,地理,数学,在音乐与绘画中达到最高的顶点”……他“相信人类底使命在于他的自强不息的追求完美。”

然而不知不觉地,他为少年底热情,强烈的性感与夸大的自尊心所驱使,以至这种追求完美底信念丧失了无功利观念的性质,变成了实用的与物质的了。他的所以要求他的意志,肉体与精神达到完美,无非是因为要征服世界,获得全人类的爱戴。他要取悦于人。

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子一般的丑陋:粗犷的脸,又是长又是笨重,短发覆在前额,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阴沉的眼眶里,瞩视时非常严峻,宽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宽阔的耳朵。因为无法改变这丑相,在童时他已屡次感到绝望底痛苦,他自命要实现成为“一个体面人”。这种理想,为要做得象别个“体面人”一样,引导他去赌博,借债,彻底的放荡。

一件东西永远救了他:他的绝对的真诚。

——你知道我为何爱你甚于他人,奈克吕杜夫(Nekhludov)和他说。你具有一种可惊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是的,我老是说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

在他最放荡的时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

“我完全如畜类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堕落了。”

用着分析法,他仔仔细细记出他的错误底原因:

“一、犹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无谓的羞惭;——五、心绪恶劣;——六、迷惘;——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虑。”

即是这种独立不羁的判断,在大学生时代,他已应用于批评社会法统与知识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学教育,不愿作正当的历史研究,为了思想底狂妄被学校处罚。这时代,他发现了卢梭,《忏悔录》,《爱弥儿》。对于他,这是一个青天霹雳。

“我向他顶礼。我把他的肖像悬在颈下如圣像一般。”

他最初几篇的哲学论文便是关于卢梭的诠释(一八四六——七)。

然而,对于大学和“体面人”都厌倦了,他重新回来住在他的田园中,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故乡(一八四七——一八五一);他和民众重新有了接触;他借口要帮助他们,成为他们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这时期的经验在他最初几部中便有叙述,如《一个绅士底早晨》(一八五二),一篇优异的小说,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爱用的托名:奈克吕杜夫亲王。

奈克吕杜夫二十岁。他放弃了大学去为农民服务。一年以来他干着为农民谋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访问一个乡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讽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袭,浑噩,下流,无良……等等。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费。回去时他心灰意懒,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梦,想起他的宽宏的热情,想起他当年底理想,“爱与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与真理。”他觉得自己是战败了。他羞愧而且厌倦了。

“坐在钢琴前面,他的手无意识地按着键盘。奏出一个和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弹奏。和音并不完全是正则的;往往它们平凡到庸俗的程度,丝毫表现不出音乐天才;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种不能确定的,悲哀的乐趣。每当和音变化时,他的心跳动着,等待着新的音符来临,他以幻想来补足一切缺陷。他听到合唱,听到乐队……而他的主要乐趣便是由于幻想底被迫的活动,这些活动显示给他最多变的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形象与情景,无关连的,但是十分明晰……”

他重复看到刚才和他谈话的农人,下流的,猜疑的,说谎的,懒惰的,顽固的;但此刻他所看到的他们,只是他们的好的地方而不是坏处了;他以爱底直觉透入他们的心;在此,他窥到他们对于压迫他们的命运所取的忍耐与退让的态度,他们对于一切褊枉底宽恕,他们对于家庭底热情,和他们对于过去所以具有因袭的与虔敬的忠诚之原因。他唤引起他们劳作的日子,疲乏的,可是健全的……

“这真美,他喃喃地说……我为何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整个的托尔斯泰已包藏在第一篇短篇小说底主人翁中:在他的明确而持久的视觉中,他用一种毫无缺陷的现实主义来观察人物;但他闭上眼睛时,他重又沉入他的幻梦,沉入他对于人类中底爱情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