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陶土工具结无辞 狄县令开棺大验
却说狄公见周氏问他开棺无伤,诬害良民,律例上是何处分,狄公冷笑了一声道:“本县无此胆量,也不敢穷追此案。昨已向你婆婆说明,若死者没有伤痕,本县先行自己革职治罪。此时若想用言恐唬,就此了结这案件,在别人或可为汝蒙混,本县面前也莫生此妄想。”传令将唐氏、周氏先行带往尸场。一声招呼,那些差役也不由他辩白,早已将他两人拖下,推推拥拥上了差轿,直向高家洼而去。狄公随即也就带同刑仵等人,上轿而来。一路之上,那些百姓听着开棺揭验,皆说轻易不见的事件,无不携老扶幼,随着轿子前去看望。
约有午初时分,已到皇华镇上。早有何垲同土工陶大喜前来迎接,说道:“尸场已布置停妥,请太爷示下。”狄公招呼他两人退去,向着洪亮道:“汝前日在浴堂里面听那袁五说,那个洗澡的后生就开店在毕顺左近,汝此刻且去访一访,是何名姓,到高家洼回报本县。今日谅来不及回城,开验之后,就在前日那客店内暂作公馆。”吩咐已毕,复行起轿前行。没有一会时节,早已到了前面,只见坟冢左首搭了个芦席棚子,里面设了张公案,所有听差人众皆在右首芦席棚下,挖土的器具已放在坟墓面前。狄公下轿,先到坟前细看了一遍,然后入了公座。将陶大喜同周氏带上,问道:“前日本县在此,汝说这坟冢是毕家所葬,此话可实在么?此事非比平常,设若开棺揭验不是毕顺,这罪名不小。那时后悔就迟了。”陶大喜道:“小人何敢撒谎?现在他母亲妻子全在此地,岂有讹错之理!”狄公道:“非是本县拘执,奈周氏百般奸恶,他与本县还问那诬害良民的处分呢。若不是毕顺的坟冢,不但阻碍这场相验,连本县总有罪名了。汝且具了结状,若不是毕顺,将汝照例惩办。”随向周氏说道:“汝可听见么?本县向来为百姓理案,从无袒护自己的意见。可知这一开棺,那尸骸骨就百般苦恼,汝是他结发的夫妻,无论谋弑怎样,此时也该祭拜一番,以尽生前的情义。”说着,就令陶大喜领他前去。可怜唐氏见狄公同他媳妇说了这话,眼见得儿子翻尸倒骨,一阵心酸,早忍不住嚎啕大哭。揪着周氏说道:“我的儿呀,我毕家就如此败坏,儿子身死已是家门不幸,死之后还要遭这祸事!遇见这个狗官,教我怎不伤心?”只见周氏高声说道:“我看你不必哭了,平时见在家,容不得我安静。无辜带了回去,找出这场祸事,现在哭也是无益。既要开棺揭验,等他验不出伤来,那时也不怕他是官是府。皇上立法叫他来治百姓的,未曾叫他害人。那个反坐的罪名,也不容他不受。叫我祭拜,我就祭拜便了。”当时将他婆婆推了过去,自己走到坟前拜了两拜。不但没有伤心的样子,反而现出那淫泼的气象,向着陶大喜骂道:“你这老狗头,多言多语,此时在他面前讨好,开验之后,谅你也走不去。你动手罢,祖奶奶祭拜过了。”陶大喜为他骂了这一顿,真是无辜受屈。因他是个苦家,在尸场上面不敢与他争论,只得转身来回狄公。狄公见周氏如此撒泼,心下说道:“我虽欲为毕顺伸冤,究竟不能十分相信。因是死者的妻子,此时开棺翻骨,就该伤悲不已,故令他前去祭拜,见他的动静。哪知他全不悲苦,反现出这凶恶的形像,还有什么疑惑?必定是谋弑无疑了。”随即命土工开挖。陶大喜一声领命,早已与那许多伙计铲挖起来。
没有半个时辰,已将那个棺柩现出。众人上前,将浮土拂去,回禀了狄公,抬至验场上面。此时唐氏见棺柩已被人挖出,早哭得死去活来,昏晕在地。狄公只得令人掺扶过去,起身来至场上,先命何垲同差役去开棺盖。众人领命上前,才将盖子掀下,不由得一齐倒退了几步,一个个吓得吐舌摇唇,说道:“这事真奇怪了,即便身死不明,决不至一年有余两只眼睛犹如此睁着。你看这形象,岂不可怕!”狄公听见,也就到了棺柩旁边,向里一看,果见两眼与核桃相似,露出外面,一点光芒没有,但见那灰色的样子,实是骇异,乃道:“毕顺,毕顺,本县今日特来代汝伸冤,汝若有灵,赶将两眼闭去,好让众人近前。无论如何,总将你这案件讯问明白便了。”哪知人虽身死,阴灵实是不散,狄公此话方才说完,眼望着闭了下去。所有那班差役以及闲杂人等,无不惊叹异常,说这人谋死无疑了,不然何以这样灵验?当即狄公转身过来。内有几个胆大差役,先动手将毕顺抬出了棺木,放在尸场上面。先用芦席遮了阳光,仵作上来禀道:“尸身入土已久,就此开验恐难现出,须先洗刷一番,方可依法行事,求太爷示下。”狄公道:“本县也知这缘故,但是他衣服未烂,四体尚全,还可以相验,免令死者再受洗刷之苦。”仵作见狄公如此说,只得将尸身的衣服轻轻脱去。那身上的皮肤已是朽烂不堪,许多碎布贴在上面,欲想就此开验,无奈那皮色如同灰土,仿佛不用酒喷辨不出伤痕所在,只得复行回明了。狄公令陶大喜择了一方宽展的闲地,挖了深塘,在左近人家取来一口铁锅,就在那荒地上与众人烧出一锅热水。先用软布浸湿,将碎布揩去,复用热水在浑身上下洗了一次。然后仵作取了一斗碗高粱烧酒,四处喷了半会,用布将死者盖好。
此时尸场上面如人山人海相似,皆挤作一团,望那仵作开验。只见他头脸两阳验起,一步一步到小腹为止,仍不见他禀报伤痕,众人已是疑惑。复见他与差役将尸身搬起,翻过脊背,从头顶上验至谷道,仍与先前一般,又不见报出何伤。狄公此时也就着急,下了公案,在场望着众人动手。现在上身已经验过,只得来验下半部。腿部所有的皮肤骨节,全行验到,现不出一点伤痕。仵作只得来禀狄公说:“小人当这差使,历来验法皆分正面阴面,此两处无伤,方用银签入口,验那服毒药害。毕顺外体上下无伤,求太爷示下。”狄公还未开口,早有那周氏揪着那仵作,怒道:“我丈夫身死一年,太爷无故诬害,说他身死不明,开棺揭验。现在浑身无伤,又要银签入口,岂不是无话搪塞,想出这件来害人!无论是暴病身亡,即便被这狗官看出破绽,是将他那腹内的毒气,这一年之久也该发作,岂有周身无伤无毒腹内有毒之理?他不知情理,你是有传授的,当这差使非止一年,为何顺他的意旨令死者吃苦?这事断不能行。”说着,揪了仵作,哭闹不休。狄公道:“本县与你已言定在先,若是死者无伤,情甘反坐。这项公事昨晚已申详上宪,岂能有心搪塞?但是历来验尸,外体无伤须验内腹,此是定律。汝何故揪着公差,肆行撒泼,难道不知王法么?还不从速放下,让他再验腹内。若果仍至无伤,本县定甘反坐便了。此时休得无礼。”周氏听道:“我看太爷也不必认真,此刻虽是无伤,还可假词说项。若定与死者作对,验毕之后仍无毒物,恐那反坐的罪名,太爷就掩饰不来了。”一番话说得仵作不敢动手,不知狄公当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