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暧昧

天蒙蒙亮的时候,何平在汉口下了火车。

出站口时遇上拉皮条的妇女,不停唠叨:前方有店,还有嘎嘎新的大美女……

何平说,嘎嘎新的大美女我有,而且还是大学生。

火车站是一个微缩的江湖,有卖水果、假货和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商贩,有划分势力范围伪装成各种残障的乞丐,有起早贪黑为一单生意忙个通宵的出租车和黑车司机,有各种心怀鬼胎设陷阱牟取不义之财的人。

凌晨走出火车站是一种新鲜的体验,这个城市绝大部分人还在沉睡,但火车站出口永远不时传来拖拽行李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啤酒、矿泉水的人间烟火气和市井气。

何平跟着疲惫的人群穿过地下通道,没有人说话,只有匆匆的脚步。硬座车厢里走出来一伙民工打扮的人,他们扛着体积巨大的行李,用难懂的方言招呼同伴跟紧队伍。队伍里夹杂着怀抱幼儿的妇女,也许习惯了颠簸,怀里的幼儿永远沉睡,不易觉醒。走出站台,何平看着雾霭沉沉的路灯,从脚底升起一种陌生的孤独,灵魂深处的孤独。

火车站口的推销不可信,100元崭新的手机可能只是模型,嘎嘎新的大美女也许只是“人工智能”(打鸡血)。

去武汉之前,何平给方琦去了个电话,说要到北京一趟,考察赚钱的项目。所以,当他坐着10路公交车,颠儿颠儿穿过长江大桥,出现在武汉大学校门口的时候,匆忙迎接他的方琦几乎惊呆了。

何平并没有骗她,去北京考察项目是一定的,只是在这之前,他要见一见方琦。

何平当时穿一件白色外套,提红色手袋,站在武大校门口,相当扎眼。方琦抢过行李,带他吃了一顿饭。学校餐厅很难吃,何平装作胃口大开,消灭了所有粮食。

结账的时候,她刷了卡,只在校园里流通的那种。

何平在餐厅里是没有话语权的,他看着方琦,如何熟练地占位,如何轻巧地挤过人群排队,如何在众多菜目中选择菜品,如何与掌勺的师傅讨价还价,如何在吃饭的时候大发牢骚而不影响食欲。虽然只有几年,方琦已经成为了一个职业大学生,将校园文化演绎得五彩而生动。也许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方琦可爱地吐了吐舌头,示意何平不必听她唠叨,而是吃饭。何平艰难地咀嚼着,对胃口大开的方琦微微一笑。

吃完饭,她带何平去武大校招待所,可惜人已经住满了。路过音乐系的楼,下面停一溜高级轿车,不时有身材高挑、长相清纯的女生从里面出来,或者进去。何平说,那就住酒店吧。于是,方琦又陪着何平,在武大校外的一座稍显档次的酒店住下。

刚插了房卡,还没坐稳,电话就打进来,问:要不要服务?

何平不清楚经济怎么凋敝成这样儿,酒店的生意都不太好。方琦看着他,不知道电话里说些什么。何平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不然没个完),说,我带着老婆呢。电话那头就很哀婉地说,先生好缺德,到处都有快餐店,您还自带“方便面”。

何平把电话撂下,看见方琦的脸红红的,她问何平:谁是你老婆?

方琦的可爱是与生俱来的,何平与她相识多年,以同学自居,从未僭越。

虽然何平很喜欢她,但从未挑明,出格的玩笑没有开过,更没有牵过手。在何平心里,方琦是天使,是神,谁也没有资格碰她,包括自己。

晚上,她带何平逛了武汉的夜市,过长江大桥坐的轮渡,票价极低,视野开阔。何平立在船头,周围是星星点点的城市。

何平想,方琦,你无须蓦然回首,便足以让一切灯火阑珊。

人在舟中,舟在水中,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何平的身体微微摇晃,随着船把自己带到哪里。船像自由,在黑暗中劈出一道水辙和光亮。何平看着两岸的繁华,数不清的高楼里住着数不清的人,他们在此刻做着千差万别的事,就像站在船头的何平和看着何平的方琦。他们一前一后,站在船上,静静驰于水面,如两个驻足巨鲸身上的精灵,穿越童话之门。

何平告诉她,心形吊坠和友谊证书都在,还诉说了两次淘金未果的经历。

当然,刘美丽吐酒的事儿没说,两枚避孕套也没说。

何平把在河南上当的经过浓墨重彩地讲了一遍,因为跌宕起伏,方琦听得很认真。她只关心赵赵,问他,那女孩是不是喜欢上鱼头了?何平说,指不定,现在就在投奔鱼头的路上。

她给何平讲了上学的事儿,和蛮子说的差不多,何平说,你怎么就不考虑,毕业后回来找份工作呢?方琦反问了何平一句:现在还是大学分配的时代吗?何平说也是,我们生不逢时,大学没赶上免费,毕业没赶上分配,看上去似乎挺倒霉的。

提到河南人和该死的王哥,她还给何平讲了个故事。说在汉正街附近一个古玩市场,一个操河南口音的人向老外极力推销文物,嚷:这铜盘绝对是古物,这不,上面还写着的呢,Made in Xizhou。

何平知道这丫头逗自己开心,宽慰他的河南之行。

长江很宽,但敌不过两个人的暧昧。

何平的暧昧隐藏在夜里,唯独此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方琦,她的刘海在江风吹拂中飘起,像一串神秘的符号。方琦的暧昧隐藏在话里,她的笑声如此爽朗,江枫渔火中,涛声依旧。

送走方琦,何平没有回酒店,在附近找了家西餐厅,随便吃了点儿东西。

第二天是龙抬头,何平把方琦约出来,地点是昨晚的西餐厅。他们坐下,侍者卸下刀叉,乐池里现场演奏着雅尼的交响曲,也是方琦的最爱。

方琦激动地说,听,是雅尼!

何平说,当然记得,铅笔摇卡带那会儿,雅尼那盘最长,也最难摇……

方琦闭上眼,陶醉在音乐声里。何平说,你先听着,我去一趟洗手间。

方琦点点头。西餐厅乐池里的演奏很卖力,和当年卡带里的雅尼几无二致。当一曲终了的时候,侍者缓缓推着餐车,来到方琦面前,上面铺着鲜奶草莓的蛋糕,有字:生日快乐。

何平在这个时候登场,手捧鲜花,出现在方琦面前。

她几乎是呆了,终于明白,乐池里的雅尼、生日蛋糕和手捧鲜花的组合,原来都是何平的杰作。

她在那一刻融化了,眼神涣散,像被撞坏的洋娃娃。

走出西餐厅的时候,幸福还洋溢在方琦的脸上,她抱着那捧鲜花,像一个天使。

夜色渐浓,他们就这样走在武大,一辆高级轿车从旁边驶过,一个女孩从车窗探出头,艳羡地看着方琦。

校园里有很多花,尽管看不见,却可以闻到香气;校园里有很多草,尽管摸不到,却可以踩到柔软。桂花的香气缀满每一个角落,这让何平沉醉,沉醉于光线微弱的小径,沉醉于南山花落的缤纷落英。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今晚你让我很感动,谢谢。何平说,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她就不再说话,与何平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问,还要去北京吗?这一下提醒了何平,想到未卜的前途,他开始有些凉意。方琦是个好姑娘,嘎嘎新的大美女,晶晶亮的大学生,而他却什么也不是。除了爱,他一无所有。何平和方琦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将是研究生,留校,书写沸腾的生活,而何平的生活刚刚开始却一塌糊涂。

何平感觉到方琦的靠近,如果此时,何平把她揽入怀中,想必是不会遭到拒绝的。

甚至,何平可以夺走她的初吻,像个蛮横无理的强盗。他们突然站住了,何平的手顺着方琦的胳膊滑落,最终还是没能牵她的手。何平说,明天我就要去北京了,我希望可以功成名就地回来看你,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她落寞地看着行道树,说,樱花谢了,明年还会开吗……

何平和方琦认识六年有余,却从未牵过她的手,直到最后一刻。何平并不为此后悔,虽然他费尽心机,预备了西餐厅的浪漫一夜,但并不想乘虚而入。方琦是何平的神,是天使,即使她不属于何平,只要她是快乐的,何平便已知足。

何平在武昌买了北上的火车票,去话吧给鱼头打了个电话,邀他去北京共同考察项目。鱼头骂了何平一句“贱人”,然后问,赵赵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那年春节,何平是在北京过的,一起陪着的有鱼头,还有赵赵。

这个姑娘自从他们走后,就辞掉了诈骗团伙的工作,一心一意追随鱼头。何平猜想,鱼头那晚将所有人喝倒,只为跟她说的那些“悄悄话”,不仅仅是“工作需要”。

赵赵见到何平,第一句就是:何平,你在登封的时候为什么老偷窥我?

何平看见鱼头嘿嘿地笑,说,打探敌情,也是工作需要。

鱼头对北京很熟,他在北京出生,算是半个北京人。他说,北京有很多梦,但这些梦不在高档会所,不在中央空调的写字楼,而在立交桥下,在数不清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何平知道他说的是“北漂”,之前是“70后”,现在是“80后”,以后还会有“90后”,一代代就这么漂着,寻找冥冥黑暗中的一线佛光。

知道吗,鱼头说,这座城市的简称是——BJ,全名叫悲剧。

他们一起逛了王府井,赵赵饶有兴趣地品尝了无数小吃,并告诉鱼头,驴肉火烧是她的最爱。

和在登封的时候不同,此时的赵赵阳光许多,叽叽喳喳,像一只快乐的飞鸟。鱼头啃着驴肉火烧,向何平讲述王府井的故事,据说,1960年的冬天,一个中年人夜晚潜入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偷吃了三斤点心,口渴喝水,胀死在案发现场。

何平说,1960年,你爸还在穿开裆裤吧?

鱼头反驳道:你爸才穿开裆裤呢!你没读过卡尔维诺的小说吗?《蛋糕店失窃案》,三个饥肠辘辘的人冲进蛋糕店,吃得惊天地泣鬼神。

和鱼头吵架的时候,何平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刘美丽,她挽着一个老头儿,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鱼头问,怎么了?何平望着滚滚红尘,说,幻觉。

何平经常会出现一些幻觉,内容不可告人,这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精神分裂。

王府井的夜生活很丰富,虽是年关,但商贾云集,纸醉金迷。

他们找了个酒吧,想为寻找项目的事儿找点儿灵感。

有现场演奏的乐队,卖弄着朋克和重金属。

看见没有,鱼头说,都是地下的。他说完这句话,跑到台上,跟吉他手协商了一下,居然接过吉他,荡气回肠地唱了一首《爱情牵亡曲》:

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决定/就算是生死别离也要传递这份情意/我相信只要相爱我俩就能心电感应/嘿/让我载歌载舞艳光四射向你证明……

鱼头的演唱引来众人喝彩,吉他也弹得好,他一边唱一边将手指向台下的赵赵,那姑娘激动得差点将驴肉火烧给漾出来。

等他从台上满头大汗下来,何平说,哥们儿,行啊,咱们回去搞酒吧得嘞。鱼头说,正点,这个主意很正点。他们就这样,儿戏般确定了创业方向。何平粗算过酒吧的盈利,一瓶超市几块钱的百威,一旦进了酒吧,最低能卖到十五。何平说,等咱开了酒吧,我让你天天唱,请乐队的钱都省了。

鱼头灌了口燕京,很脆生地说了一个字:滚……

春节过后,何平和鱼头的酒吧就开张了。

钱是向父母借的,合作股份制,何平与鱼头的股份最多。他们的原则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消灭没有富起来的那一部分,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酒吧的名字叫Lucy,刚进门蹲一鹦鹉,何平告诉它,你的名字叫Polly。

何平父亲对酒吧的名字很纳闷儿,有一次,偷偷问老伴:

明明在路东,却叫什么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