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密云未雨(1)

沛穆四十一年(天枢12086年)冬,风镰湾。

穆国嶙州与龄国柝州的交界处,来自北方外海——尾闾海的海水将大陆冲击成一道海湾,名为“风镰湾”。“风镰湾”名副其实,整个秋冬季里,西北季风裹挟着尾闾海上的寒流在此登陆,风势狂戾如镰刀的刃口,所经之处便仿佛镰刀刈麦,稍有不慎,脆弱的生命也会被连带收割。

风镰湾与同样位于世界西北岸的若北多罗罗高地并称“世界两大寒极”,虽然风镰湾地处较南,但这样的深冬季节,风镰港的酷寒较比多罗罗高地并无不及。

“竟然,选择,这样,的,天气。”飙风太粗暴,明族女孩晌才步出船舱,风便将她的话语撕扯成破碎的几片。严寒的刀口躲在夜风中,不放过任何无视它权威的人。晌觉得寒冷更像是一只大手,随着呼吸探进她的胸腔,几乎要撕碎她的肺脏。她咬紧牙关,束紧风帽的系带,同觉苒步上黢黑的船头。

这支明人的船队没有张火,厚重的夜幕足以将船身牢牢包裹,龙骨和桅杆全部没入玄暗,只有两个人霜雪一般的面颊在绯红的月光下泛着浅淡的珍珠色,远远看去,他们仿佛凌空悬浮在浓稠夜色中。

“洛紫予和阿烈那对狼狈的心思比针鼻还细!”觉苒绕到晌的另外一侧,用自己高挑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上风口,同时愤恨地说,“去年我问洛紫予索要内海海权,意在声东击西,岂料洛紫予看破,反将注意力放在外海。龄国柝州的无印港受到穆国人监视,龄国人只好将接洽地点设在附近的鬼魈岛。我们趁着冬天穆国人耳目稀松,先将货物运抵岛上,等到来年春季港口开冻,那个殊途之前提过的叫‘栎先生’还是什么的再将货物运回龄国。穆国人好逸恶劳,不愿意在恶劣环境下出动,鬼天气是我们最好的掩体,就像若北的惨烈天气可以保护殊途。”

大约一年以前,觉苒与洛紫予在潮衔休咎山缔盟。在觉苒的争取下,洛紫予同意为明族枢通翼海海上关口。如此一来,在洛紫予看来,穆国与明族商人之间通商互市一团和气。而对于明族,他们自知势单力薄,手中既无武库又无军队,与宿敌短兵相接暂无可能,于是既然不能将穆国人的城池划入自己版图,便率性将他们的金子揽入自己荷包。

缔盟之后,觉苒占了一卦,恰是下乾上巽风天小畜。小畜:密云不雨,自我西郊。阐释的就是积少成多积累财富的道理。

穆国与明族存在夙嫌,原本这份盟约觉苒对族人们无从交代。但相比拔帜易帜,赚敌人的钱同样能给明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谁让明人的脑子中天生有一副算盘。穆国和明族是天平的两端,神子觉苒便站在天平中央,端平了两者。他原本就有至美和至丑两副面孔,素来不在乎两面派。

解除内海海禁让明人的贸易风生水起,殊途的手腕或许不够硬,但是足够灵活,斡旋于穆国各大商派之间,便好比目无全牛的庖户操持小刀,娴熟地游走于牛的筋骨之中。而就在那只手腕翻出的阴影下,觉苒亲自督办着明人同龄国的秘密海上贸易。

本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但是觉苒和殊途酣畅之余忘记了手中这柄小刀是谁赐予他们的。洛紫予不是那只头被宰割的牛,而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宰牛的人。觉苒和殊途也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牛宰得再好,烹熟之后终究还是要端上穆国左丞相的餐桌……

洛紫予发觉他们的不安分是在今年春夏,也不做其他,就是在航线沿途的岛屿上修筑照明塔,还不惜用昂贵的馋鱼脂作为灯油,远远望去,高耸的灯塔犹如探出海面的一支支巨型蜡烛。那时候明人的船队行驶在外海海面,便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神殿,天幕是穹顶,海水是祭坛,倒是美得异乎寻常。

这就是穆国左丞相的手段:洛紫予对觉苒报以微笑,至于笑里藏了什么,留给觉苒自己体会。

“洛紫予简直是个无赖!今夏出海的那一批船队不得已打道回府!”觉苒在风中抱怨,“现在终于等到冬季,沿海各港口冰封,连水莽都疏于动弹,穆国人再怎么人防人如防贼,终究奈何不了这样的天气,他们断然不会相信这个季节还有人出海吧,晌你看,他们连塔灯都熄灭了。”觉苒转念一想,说道,“不过在暗夜中潜行,我们的确就是贼……”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的船队不敢张火,海面上馋鱼灯塔的火光也已经熄灭。身边除了狂暴的风声,唯剩下一片太虚般的黑暗,这样的玄暗中,伸出手就会弄丢自己的五指。

晌心中赘着隐约的不安,却摸不清这份不安的来龙去脉,因为摸不清,于是无可寄放,唯有借着月光抬头去看神子,发现觉苒的额角也仿佛有一根弦绷紧着。“神子大人?”晌低声询问,“您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觉苒不做声,却默默地颔首。他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觉苒凝眉思量,他试着让自己的思路通达,却觉得黑暗中仿佛藏有一柄快刀,将他即将贯通的思绪屡次斩断。或许这种无助感就源于四周无边无尽的黑暗吧,他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一片虚空之中,没有束缚,于是一点点的不安,就可以无限制地向外膨胀。

“是我庸人自扰吗?”觉苒心中暗念,转而安慰晌,“不会有事的,鬼魈岛已经不远了。只要货物上了岸,就与我们明族无关。”他的目力不受黑暗所累,可以将夜幕一眼望穿,直达鬼魈岛的岛岸。然而觉苒警觉的目光并没有锁定潜伏在夜色中的小小岛屿,却是在四周的黑暗中急速环顾。

蓦然间,像是顿悟了什么,那张天神般俊美的脸颊忽然露出兽类一样的狰狞,“糟了!我想我们上当了!”他一把抓住身后一位明族船员的手臂,急声道,“现在时间还来得及,你们听我吩咐……”

鬼魈岛的岛岸上,龄国大司空云仲将他的狐皮大氅裹得紧些再紧些。云仲是一位中年男子,龄国人典型的矮小身材、典型的深肤色、典型的黑眼睛,典型的高额头,除却一双深邃的眼睛还算炯炯,即便多看几遍,也很难将他的相貌记牢。

而那双唯一算得上优点的眼睛,正时而交给黢暗的海天,时而交给他身后的“人群”。因为是暗夜,他看不见这群“人”的眼睛,也幸好是暗夜,云仲不用去对视这群“人”的眼睛。身后的这群“人”有五十之多,可是当“他们”立身身后,云仲感觉不到一点属于人类的气息,没有呼气,没有心跳,“他们”一动不动地僵直在寒风中,就像是……

“一片森然的碑林!”云仲这样想着,心中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

云仲于是回过头来,站在云仲身边的高个子发现了他的举动,低声说道,“别担心,木灵没有您想象中的可怕,他们不过是神写在《厌胜图》上的一则寓言,然后抛给了人间。”高个子的声音玄秘而空旷,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使人联想起古老的藏经洞,有风从时空的尽头吹来,轻声呜咽着那些镌刻在石壁上的古奥经文。

高个子也裹在风衣中,风帽遮挡了他的半面脸颊,可仅仅是露出的半面,已经足以让所有人望之欷歔。皎洁的皮肤仿佛月光凝结而成,他的眼睛是一种纯粹的深蓝色,在夜幕中发出淡淡的亮光,如同原始的海洋,幽邃,圣洁,神秘,古奥,肃穆,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不,不是可怕……”云仲说道。不是他不愿表露出胆怯,而是这种感受的确不隶属于“可怕”。

“那是什么呢?”云仲转念想,“是畏惧吗?”

他极少能将“害怕”与“畏惧”区分开,可是此刻,他分明觉得被木灵盯着背心的感觉远非“可怕”能够形容。就像那双纯蓝色眼睛给人的感受,仿佛面对原始海洋,海中升腾起巨大的漩涡,古奥的战歌从漩涡深处传来。

“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呢?”云仲依旧想不明白。

“奇怪!”这个时候,蓝眼睛的高个子眺望着船队驶来的方向,低声嘀咕起来。

“神若,哦不,外人面前,该称呼您‘栎先生’。”云仲不安地问道,“有何奇怪?”

“来的不是船队,只有三只海鹘,在急速靠岸。”神若说道。他是今夜第二个不受黑暗所累的人,纯蓝色的眼睛略微眯起,紧盯着黑暗尽头。“不好,中计了!”神若遽然转身,对着身后那群木灵下令,“准备迎敌!”

那个明人船员离开后没多久,明族的船队开始在海风中调转船头,借助强劲的风势,他们回转的速度极快。

巨大的惯性使然,觉苒只觉得似有一股怪力在撤他足下的甲板,让他几乎向着另一侧滑出。他一边小心地调整自己的重心,一边说道,“龄国是伙伴,穆国是战友,现在他们两个交恶,我们明人还是作壁上观为妙!”

“他们要交战?您怎么看出来的?再说哪里有穆国人?”晌惊诧地问道。飙风翻卷起白浪,一个巨浪拍击在她身边的舷板。一时的分神,她输给了那股要将她抛出的力,平衡感在离她而去。

“小心!”跌倒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架住了她的上臂。金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像是太阳的碎片落进了她的眼睛,晌于是依稀有一种错觉,透过厚重的衣衫,她感觉上臂上有五个温暖的触点,酥麻的感觉在那种温度下暗淌。

晌重新站好,禁不住试探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的确是错觉。”晌心念。死人的指尖是不可能有温度的。

“灯塔!”觉苒就事论事,“问题就在灯塔上!为了制造强光,穆国人使用的是馋鱼的油脂。可你知道馋鱼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吗?”

“墓道中的长明灯?”

觉苒颔首,“馋鱼油可以燃烧上千年不灭,既然如此,穆国何故将灯光熄灭?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对我们放松了警惕,相反,是为了掩藏自己!”

明人的船队已经完成船头调转,此刻风从西北方吹来,而他们要向着东北方向全速撤离风镰湾。这就需要抢风行驶,让船在海水中呈“之”字形前进。

风卷起丈高白浪,像一计重锤,锤击在右舷挡水板,帆叶抵抗着劲风的撕扯,带动船在水面画出‘之’字的第一笔。足下那股要将人抛向一边的怪力更胜,同这股怪力相角逐着,觉苒匆匆赶到船的左侧甲板。

视线中的鬼魈岛被船身遮挡了大半,月光的亮度不足以照亮全岛,只将岛屿起伏的轮廓镀成黯淡的一线深红,在渐行渐远的觉苒看来,仿佛水底趴伏着一只怪兽,背脊拱破了海水平面,想要挣脱海水的束缚。

“真美呀!”鼓满海风的帆叶带着船上的明人们迅速离开这片是非地,觉苒远眺着那只挣脱不出海面的怪兽,心中暗念,“别人家的战火总是令旁观者感到如此美艳,尤其是当你得知,火种是由自己点燃的……”

“看见岛上的光火了吗?”他问晌。

晌静默地颔首,他们离开的速度极快,鬼魈岛上骤然亮起的点点光亮,初看时微弱得好像萤火虫的幽光,再看时已经难以辨别。

觉苒道,“如果我猜的不错。鬼魈岛上有穆国的伏兵!天色这样昏暗,一切只能依靠听力来辨别。我们放出的那三只海鹘全速撞岸时的声音,正好成为引他们出洞的讯号!”

鬼魈岛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目之间,三只空无一人的海鹘以海风为坐骑,撞击在海边礁石上,须臾之间便破裂成无数碎片。

如同听到了军鼓,云仲身后的山岩上,火光织成的幕布顷刻间拉开。橘红色的幕布后,穆国战士纷纷从山岩上跃下。

他们明显被冻僵了,跃下的姿势僵硬而呆板。然而手提的长刀却不受严寒的影响,如同被寒风发硎,銛利的刃口处,流动着令人肝胆俱寒的清芒。随着穆国人从高处跃下,寒芒在夜色中划出道道凌厉的银色轨迹,像是下起了一场星辰的雨。

龄国这一边,神若的出击却抢在这一切之前,云仲看不清他是如何冲出。只听到一句叮嘱,在那个迅疾如雷电的身形离开之后,才被寒冽的夜风姗姗送来:“站在原地不要动,让木灵保护您!”神若的随从中,随即便有四个木灵分别围在云仲的前后左右,像花瓣保护花心那样将他护在中心。而其余所有,全部追随着神若扬起的衣角,冲向了穆国人的阵营。

云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他只是被承王任命,来督办龄国与明人之间的交易。他从不曾亲历战场,也根本不想卷入战争。

其实眼前的一切也无法称之为战场,穆国方面虽然声势不小,但人数不过百人,而且云仲找不到对方的头目。那些穆国人其实就是一群涣散的散兵游勇,接受了一个不知谁人发出的杀敌的命令。

“愚蠢!”云仲心想,“一群散兵也想做木灵的对手?”

在神若的带领下,木灵的攻势犹如一把突刺的刀,片刻之间便切入了穆国人的阵营。血光在穆国的阵营中四散,深色的液体在夜幕中飞溅起又溅落下,像是有人向着夜空泼洒了一大把黑珍珠。即便云仲站在上风口,也感受到了风中浓重的血腥味,除却血液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丝丝缕缕地夹杂在血腥味之中。忽然间浓郁,又忽然间飘远……

死神的味道吗?云仲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木灵的强势远远超出穆国人的想象,呼喊之声在穆国人之间蔓延,还有的叫声尚未来得及发出,喉咙便已被木灵切断。实力太过悬殊,仿佛穆国人面对的不是一组木灵分队,而是一群集结在一起的死神。木灵以弯刀作为兵器,刀刃横扫而过的地方,似乎就连大山都可以荡平。

一个穆国人提起刀,试图挡住敌人迅猛的突击。紧握兵刃的手指青筋暴凸,银亮的刀身反射着绯红色的月光,映亮了弯刀后穆国人的双眼。

这个穆国人一定是看见了那些木灵的眼睛,因为他暴睁开的眼睛中不是惧怕,而是一种远比惧怕更深邃的恐惧。

是什么呢?犹如一道银线划过云仲的脑海,他忽然明白方才那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了。

那是敬畏!

是人面对神时的敬畏,此刻就明白无误地写在穆国人的眼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