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之后,当着王姑江芈氏的面,商臣与太傅潘崇大谈起女人来,且讥其“肥得惨不忍睹”。
江芈氏压低声音对公子侣说道:“你爹要造反呢。造反你懂吗?造反就是要砍你爷的头。现在能救你爷的,只有咱俩了。”
令尹成大心听了江芈氏的话,不仅不调兵平叛,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好,造反好,你们熊家不是擅长窝里斗吗?这叫一报还一报。
楚成王遇到了一件揪心的事,愁得他吃饭无味,睡觉不香。
不,不应该称他楚成王。
成王乃其死后的谥号,他活得好好的,何来的谥号?还是叫他熊恽吧。
熊恽为王四十六年,灭国二十。齐桓公那么厉害的人物,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对他也忌惮三分;宋襄公欲为霸主,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公元前七世纪下叶,泓水之战之后,他雄踞霸主之位长达六年。他之所以没被评上“春秋五霸”,一因同时代的英雄太多,如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他的光辉给掩盖住了。二因史学家多为中原人,存在着种族歧视,不肯多给楚国名额。不给也罢,竟然把他的手下败将——比蠢猪还要蠢的宋襄公也给偷偷地塞了进去,实在让人气愤。不佞趁创作《春秋五霸》一书之机,将宋襄公划掉了,由越王勾践取而代之。不过,将勾践塞进“春秋五霸”,并非不佞首创。
闲言少叙。似熊恽如此英雄之人物,能够让他感到揪心的事,绝非一般!
这事算让您猜对了。
此事,事关太子。
太子者,国之储君也。国祚能否长久,能否发扬光大,全在储君。
楚国的储君是谁呢?
是商臣。
熊恽有几个儿子,不得而知。但至少有两个,一为商臣,一为公子职,皆为嫡出。因商臣年长之故,立为太子。
说起这个商臣,实在不敢恭维,按照楚令尹[1]斗勃的话说:“蜂目豺声,其性残忍。”
至于他如何残忍,不佞仅举一例。某一日,斗勃之族兄与商臣口角,说他“蜂目豺声”,竟被商臣挖去了双目,割去了双耳。
他不只残忍,且又好色,连老爹的妃子也敢染指。
熊恽有心将他易去,改立公子职,又恐引起内乱。
何也?
商臣之为太子,已经二十余年,且不说他有一帮狐朋狗友,就是在百官之中,拥戴他将来为君的,少说也有四分之一,特别是那个潘崇,为楚之望族,既是商臣之师,又是商臣的铁杆保皇党,还是熊恽的救命恩人。要废掉商臣,首先得拿潘崇开刀,这决心委实难下。
恰在这时,熊恽之妹芈氏,由江国归来,说是要看望她的哥哥。
芈氏较之熊恽,仅仅小了一岁,二人同为嫡出,在众多姊妹之中,感情最深,芈氏自十六岁远嫁江国,立为夫人,故又称之为江芈氏。她每年总要回楚国一趟,称为省亲。在现在看来,出嫁之女每年回一趟娘家,这是再平常不过了。但在古时不行,至少说在西周和春秋时不行。周礼明文规定,出嫁之女若想省亲,有一个前提——父母至少有一人健在。熊恽的父母已经死了几十年,照理江芈氏是不能回国省亲的,但楚出自蛮夷,不受周礼之约束。
江芈氏回到楚国之后,径奔寝宫,兄妹二人相见,有聊不完的话,聊着聊着,聊到了商臣头上。熊恽不住地唉声叹气,经江芈氏再三追问,方将心中的忧愁,一一道了出来。
江芈氏劝道:“王兄不必为此事犯愁。大楚得以振兴,全赖王兄之力。王兄就是楚国的太阳,中流砥柱。楚臣无不仰王兄之鼻息。小小一个太子,废与不废,还不是您一句话!潘崇这人,小妹并不陌生,他虽说救过您的命,但正因为他救过您的命,他才得以官拜大夫,又拜太傅,为辅导太子之官。借给他一个天胆,他也不敢和您作对!”
这一说,熊恽的心情立马有了好转,他轻叹一声道:“御妹所言也是。但易储之事,事关社稷,不能凭寡人一句话就把商臣拿掉,得寻他一个错处。”
江芈氏笑道:“这错处还不好寻吗?真寻不来,咱就捏他一个。”
熊恽道:“好主意。”
扭头朝门外叫道:“内侍何在?”
一宦者应声而至,躬身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熊恽道:“寡人许久未曾用酒了,筛上一壶,寡人要与御妹痛饮三樽。”
宦者倒退三步,方才转过身去。
俗话不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熊恽想要易储的事,一个月后竟然传到了商臣耳中,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忙找他的老师潘崇商议:“潘先生,出大事了!”
潘崇见他如此惊慌,忙道:“出什么事了?”
“大王要易储呢。”
潘崇也有些慌了:“汝这话是听谁说的?”
“学生妃子说的。”
“太子妃是听谁说的?”
“她的贴身宫女飞蝶儿说的。”
“飞蝶儿又是听谁说的?”潘崇紧追不舍道。
追来追去,追到飞蝶儿一个远房姑姑那里断了线,而这个远房姑姑,仅仅在王宫中做过三个月的洗衣工。
潘崇笑道:“太子呀,易储事关社稷,如此大的事情,不可能让一个女佣知道,好好去读您的书吧。”
商臣倔强地说道:“不,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就是别人不说,我也有种预感,父王早晚非要废我不可!”
“为甚?”
“我大楚能有今日,全凭斗家的支持。而斗勃又是斗家的一号人物,官居令尹,父王倚为左膀右臂,因酒后听了学生一言,便将斗勃逼杀,酒醒后十分后悔。他虽然对学生未曾有片言相责,但学生看得出来,他是恼我的,恼得要命,这是其一。其二,公子职聪明伶俐,又生了一副英武之相,父王甚为爱之。有此二因,父王易储之事,绝非空穴来风!”
潘崇笑道:“说来说去,王要易储,这只是您的感觉而已;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单凭感觉行事,得靠实事,当务之急,是设法弄清大王是否真的生了易储之心。”
商臣道:“怎么弄?我直接找他,探探他的口气?”
潘崇摇手说道:“不可。”
商臣道:“由您出面如何?”
“不可。”
“由父王之近臣出面如何?”
潘崇又将手摇了一摇:“不可,不可也。大王生性多疑,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商臣道:“诚如先生所言,为之奈何?”
潘崇略思了一会儿说道:“找您江芈姑姑,您这个姑姑,与大王一母所生,感情最深,年年都要回来一次看望大王。这一次不知为甚,竟然住了一个月还没离去,又常常与大王嘀嘀咕咕,大王若有废您之意,她不会不知道。”
商臣颔首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这就去找江芈姑姑。”
“且慢,如此机密之事,您江芈姑姑不会给您说的。”
“这,这……”把个商臣急得抓耳挠腮。
潘崇笑道:“您别急,臣有一计,可让江芈氏说出实情。”
商臣立马问道:“计将安出?”
潘崇道:“江芈氏虽为女流,但脾气暴躁,受不得半点委屈,只需……”他将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能让商臣一人听见。
商臣鼓掌说道:“好计,好计!我当依计而行。”
翌日午,商臣亲自出面,将江芈氏请到太子宫,设宴相款。初时,他对江芈氏毕恭毕敬,又是献酒,又是夹菜。哪知,酒过三巡之后,商臣不再搭理江芈氏,反与几个宫女打情骂俏。这还不算,竟与潘崇大谈起女人来,说什么女人过了四十岁,连豆腐渣都不如,再活下去,只能是污人眼睛,还特别提到了江芈氏:“您看,我姑姑年轻时是多么貌美惊人,如今却肥得惨不忍睹!”
江芈氏本就肤浅而又高傲,在楚,贵为公主,在江,贵为夫人,何曾受过这等污辱?她被彻头彻尾地给激怒了,拍案而起,高声大骂道:“汝不肖如此,怪不得汝之父王要改立公子职为太子!”
商臣见套出了真情,假意谢罪,江芈氏将袖子一甩,愤然出了太子宫。
“先生,”商臣耷拉着脸说道,“看来,父王真的要易储了,您看怎么办?”
潘崇慢条斯理地问道:“子能北面而事职乎?”
商臣回曰:“吾不能以长事少也。”
潘崇又曰:“汝若不能屈首事职,逃往他国如何?”
商臣回曰:“我大楚如此强大,就是想逃往他国,谁敢收留我呀?就是有人敢收留,我也不想做一个流浪汉。”
潘崇再问曰:“汝既不能以长事少,又不愿逃亡他邦,以汝度之,公子职若是做了太子,会对汝怎么样呢?”
商臣回曰:“他恐怕要来杀我呢。”
“为什么?”
“这王位本来是我的,硬生生被他夺了去,我活着对他是一个威胁。”
“汝愿意死吗?”潘崇又道。
“我不愿意。”商臣毫不犹豫地回道。
“汝能举大事乎?”
“先生说的大事,莫不是要我杀掉父王?”
潘崇道:“正是。唯有如此,方能转祸为福。不过,大王好赖是您亲生父亲,老朽怕您下不了手。”
商臣恨声说道:“老东西心中无父子之情,杀他只当杀一头老猪,有何下不了手?”
潘崇鼓掌说道:“好!有汝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二人就如何举事,密商了一个时辰。
中国有句古话,叫隔代亲,连不可一世的楚成王也未能脱离这个轨迹。他那么讨厌商臣,却对商臣的儿子公子侣甚为关爱,教他打拳,教他占顶,教他走茅厕。
何谓占顶?
占顶是一种智力游戏,只需棋子(小石子、火柴棒、圪垃蛋)若干,土地一方。占顶时在地上画一横四、竖四的棋盘,两人对阵,每人手中握棋子若干,各自在横竖线的交叉点处布子。谁先占均可,一替一子,一条线上的子可以互相顶吃。所谓顶吃,譬如甲乙双方各在同一条直线的交叉点处占一子,又该甲占子时,可以挨着自己之子再占一子,把对方顶吃了,叫顶掉。乙方可以找空步再占或不动。若乙方在顶掉处再占一子,甲方又不去把同一线上另一步占住,乙方可再占一子顶吃甲方两个子。盘上子布满后,各自去掉一个子,子少者先走,一替一步地对走下去。走步时也是同一组上的子互相顶吃,直到把对方的子顶吃完为赢。占顶时忌围观者“支着儿”。
何谓走茅厕?
走茅厕也叫憋死角。画盘为“匚”,内画两条对角线,无边线处为茅厕。两人对垒时,每人两个子,摆在自己一边的两角。谁先走均可,但第一步不能憋死人,一替一步走,无线处不能走。直到把对方二子逼得不能走步为赢。
是时,公子侣还不满七岁,鬼精鬼精,且不说打拳,单就占顶和走茅厕而言,偶尔还能赢楚成王一盘。
公子侣有个不良习惯,无论是和爷爷占顶还是走茅厕,走着走着便睡着了。楚成王疼爱孙子,特意在自己的御榻旁设了一张小榻,供孙子睡觉。
江芈氏从太子宫出来,越想越气:“这个商臣,太不像话了,我得去王兄那里告他一状,早一些把他废掉。”但当她真的见了楚成王,又犹豫起来。
和王兄怎么说?若是实话实说,王兄会怎么想?会不会怪我多嘴多舌,把他心中的秘密泄露了出去?
会,一定会的。若是实话实说岂不要被王兄骂一个狗血喷头!
不,不能说。
但她已经进了王宫,且又将王兄惊醒,一言不发地退出寝宫,似乎说不过去。
她虽说有些肤浅,脑瓜子转得却不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微微一笑说道:“王兄,公子侣在不在您这里?”
楚成王道:“在。”
江芈氏道:“他整天嚷着要吃‘山药泥’,小妹知道一个去处,小妹想带他去品尝品尝。”
楚成王道:“好。”
江芈氏从卧榻上将公子侣拽起来,径奔一个名叫“聚珍园”的地方。
这地方江芈氏来过,这地方不只擅长做“山药泥”,尤擅做橘瓣鱼丸。
年前,为了创作《楚成王》,不佞前去荆州考察,特意品尝了这道菜,可谓大饱口福。
为了让无缘去荆州的朋友,特别是少年朋友们,也能尝到这道名菜,不佞特将“山药泥”的原料和制作方法抄录于后,有兴趣者,不妨照单制作,自得其乐。
此菜的原料有:
山药七百五十克
蜜橘饼十五克
蜜桂花五克
麻糖片五十克
蜜冬瓜条五克
芝麻十克
熟猪油一百七十五克
白糖二百克
制作方法如下:
(一)选用粗壮肥嫩的山药洗净,蒸熟去皮,用刀平压成泥,盛入碗内。芝麻炒熟,碾碎。麻糖片、蜜橘饼、蜜冬瓜条均切成细末,放入山药碗内,加猪油二十五克、芝麻五克、白糖五十克,拌匀,放入笼屉,在旺火上蒸至发泡时取出。
(二)炒锅置中火上,下猪油一百五十克,烧至四成热,放入山药泥,加入白糖一百五十克、芝麻五克,熬炒两分钟,直到山药泥不粘铁勺,糖已起丝,起锅盛盘,撒上蜜桂花即成。
此菜色泽橙黄,柔软爽细,香甜滑口,味道不腻,表面有薄膜,看起来无热气,实则温度很高,食时防止烫唇。
打个比方,御菜就像现在的宾馆菜,虽好吃,料却重,吃得久了,岂能不腻?骤然吃一顿农家菜,既新鲜,又可口,公子侣连道好吃,差点儿把肚皮撑破。
奶孙俩吃过了“山药泥”和“橘瓣鱼丸”之后,便去划船,直划到金乌西坠,又回到了“聚珍园”。除了“山药泥”,又点了一份“散烩八宝饭”。待他们回到王宫的时候,商臣已经行动起来,将把守宫门的侍卫全部换成了太子宫的甲兵,个个都是顶盔掼甲,手执长戟,唯有那个矮胖子握了一把剑。
这些甲兵,江芈氏一个也不认识,但她仗着是大王的御妹,还像往常一样,拉着公子侣,径直往里走。众甲兵将戟一横,挡住她的去路。
她一脸愠色地斥道:“干什么?我是大王御妹,汝等连我也敢拦吗?”
矮胖子回道:“太子有令,没有他的命令,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得出入王宫!”矮胖子者,吕伋也,官居千夫长,早年,曾经做过潘崇的门客[2]。
江芈氏还以为听错了,反问道:“汝说什么?”
吕伋将说过的话很不耐烦地复述了一遍。
江芈氏破口大骂道:“混账,大王还没死,这家还轮不到他太子来当。滚一边去!”
吕伋一脸讥笑地说道:“骂什么骂?大王这会儿确实没死,但离死也不会太远了。快回汝的江国去吧,也许能保住汝的一条老命。”
江芈氏这才意识到,太子要造反了。既然意识到了,就不能丢下王兄不管,当务之急,是赶紧给王兄报个信儿。
她扫了众甲兵一眼,一个个膀大腰圆,手执长戟,硬闯是闯不进去的,那只有来软的了。
她满脸赔笑道:“诸位军爷,您看,天已经黑了。老妪不只是大王的御妹,还是太子的嫡亲姑姑,就是太子在这儿,他也不会把他姑姑挡在门外,让她露宿街头的。请诸位高抬贵手,放老妪进去吧。”
吕伋使劲将头摇了摇,说道:“这不行。还是在下那句话,没有太子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宫门。”
江芈氏见软的不行,冷哼一声说道:“尔等果真以为太子要造反吗?”
众甲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一个人凑腔。
江芈氏将声音抬了一抬问道:“他已贵为太子,这大楚的江山早晚都是他的,他造谁的反?他就是想造反,能把亲老子杀了?实话告诉尔等,太子虽说率甲兵围了王宫,那不叫造反,那叫清君侧。”
她将众甲兵逐个儿扫了一遍道:“清君侧尔等懂吗?清君侧就是清大王身边的坏人冯妃。一旦清了君侧,父子俩和好如初,尔等怎么办?识相的,快放本公主进去。”
你别说,楚成王的嫔妃中也真有这么一个姓冯的。这冯妃年轻貌美,很为楚成王所宠,为争夫人之位,进谗言害死了一个王妃和两位重臣。
她这么一说,甲兵们竟然信了,一个个收戟后撤,闪开了大门。
她微微一笑,低头对公子侣说道:“走。”
谁知,脚还未曾挪窝,吕伋大跨两步,挡在门口:“这宫你不能进。”
她一脸不解道:“为什么?”
吕伋冷哼了一声说道:“汝当吾等全是三岁小孩呀!什么清君侧?自从太子命吾等取代了守卫宫门的卫士那一刻起,吾等便犯下了灭门之罪,就是大王肯赦免吾等,楚法定也不会饶恕。这反,吾等是造定了!念汝为我大楚老公主,在下不便动粗,在下还是劝汝早些离开为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芈氏自知进宫无望,默想了一会儿,将公子侣拉到一旁,小声问道:“侣娃[3],姑奶问你一句话,你爷对你亲不亲?”
公子侣回道:“亲。”
“姑奶再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话实说,不能欺骗姑奶。”
公子侣点了点头。
“你爷亲你,还是你爹亲你?”
公子侣回道:“我爷。”
“说瞎话是要遭龙抓的,你刚才说的可是真话?”
公子侣回道:“是真话。”
江芈氏满面泪花,照公子侣的额头上重重地吻了一口道:“好孙孙,你爷没有白疼你。”
她朝宫门口望了一眼,见那些甲兵大都在窃窃私语,并没有注意她,便压低声音说道:“你爹要造反呢。造反你懂吗?造反就是要砍你爷的头。现在能救你爷的,只有咱俩了。”
公子侣哭丧着小脸说道:“我这么小,又不会武功,就是想救也救不了。”
江芈氏道:“你别担心,我不是让你去和那些要杀你爷的人对打,我是让你给你爷送个信,他自有办法平叛。姑奶问你,这信你敢不敢送?”
公子侣道:“我敢,可是……”他扭头朝宫门口望了一望说道,“他们不让我进门呀。”
江芈氏道:“你放心,我有办法叫你进去。走。”
她拉着公子侣,二次来到宫门口。吕伋皱着眉头说道:“你咋又折回来了?”
江芈氏满面赔笑道:“将军,太子既然有令,老妪也就不再难为你们了,露宿街头就露宿街头吧。可他……”
她轻轻拍了拍公子侣的头顶说道:“他还不到七岁,您也忍心让他露宿街头吗?”
“这……”吕伋犯了犹豫。
她立马变了腔儿,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将军,这公子侣可是太子的嫡长子呀,太子要是做了大王,他就是太子。请将军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这话把吕伋给镇住了,他满脸堆笑道:“老公主,您不要生气,末将听您的。”
江芈氏目送公子侣走进宫去,方才转身,径奔令尹成大心家。
成大心又叫成嘉,因其姓斗,又叫斗成嘉,楚之原令尹成得臣之子。闻听老公主到了,成大心亲至大门口相迎。
他朝江芈氏深深施了一礼道:“老公主大驾光临,满院生辉。请,堂上请。”
当时,达官贵人住宅的建筑是有严格规定的,它是将一组地面建筑组合成一个封闭的院落。院落前面中央为门,系面阔一间的明间。门两旁有两间小屋,各面阔一间,称为塾,门内有庭,即院子。庭后便是院落的主体建筑——堂室。所谓堂室,实际是一栋分为前后两大部分的建筑实体。堂在前,其左右有东西厢;室在后,堂大于室。堂和室同建在一个台基上,台基根据主人地位的尊卑,有高低的不同,从而台阶的数量也有多少的差异。在堂下的前方有两阶。堂和室,同为一个房顶覆盖。堂室之间隔着一堵墙,墙外属堂上,墙里属室内,堂上不住人,是达官贵人议事、行礼、交际的处所。
江芈氏心如火燎,哪还有时间登堂呀,气喘吁吁地说道:“斗令尹,出大事了,太子要造反,你快快调兵前去救驾!”
成大心骤听此言,吃了一惊。但他很快便平静下来,将头使劲摇了摇说道:“不可能,不可能!太子是有名的孝子,他能造他爹的反吗?况且,他已贵为太子,这大楚的天下迟早是他的,他造的什么反?”
江芈氏带着哭腔说道:“真的,我不骗你,他连守卫王宫的武士都换成他的甲兵了,这是我亲眼所见。”
成大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诚如老公主所言,太子真的要造反,这兵我也调不成呀!”
“为什么?”
成大心双手一摊道:“没有大王的诏书,这兵我不敢调,也调不动。况且,我虽为令尹,但真正掌兵权的是司马,您不妨去找一找斗司马。”
江芈氏欲说又休,转过身去,急匆匆地找斗司马去了。
成大心望着江芈氏匆忙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好,造反好,你们熊家擅长窝里斗。熊恽杀了熊艰[4],商臣又杀熊恽,一报还一报。好,好,我得好好庆贺庆贺。”一边说一边折回室中,命膳夫炒了四个小菜,邀夫人一道欢饮。
楚国之先祖姓芈,乃颛顼帝之后,至西周,其后人鬻熊,为周文王和武王之师,遂从熊为姓。八传至熊仪,生有二子:霄敖、斗祁。熊仪继君位后,便称“若敖”,这也是楚国历史上的君王第一次有了专门的称谓。熊仪之幼子斗祁便以若敖为氏。又因封于斗邑[5],亦称斗氏。
熊仪传霄敖,霄敖传熊眴,是为蚡冒。蚡冒卒,其弟熊通,杀蚡冒之子而自立,是为武王。武王传文王,文王传成王,成王传庄王,此为王族。斗祁生三子:斗廉、斗章、斗伯比。斗伯比传斗谷於菟。斗谷於菟传斗班,斗班传斗克黄;斗廉传成得臣,成得臣传成大心(成嘉);斗章传斗克,为楚庄王灭族。斗越椒,一说为斗廉之孙,一说为斗章之孙,史无考。凡姓斗者,皆称若敖氏。在若敖氏一族中,尤以斗伯比一支,对楚国贡献最大。
斗伯比在楚武王,也就是熊通时期,为助楚武王称霸,功不可没。他历经三朝,可谓德高望重。楚文王之子楚成王尚在年幼之时,楚文王之弟子元,为非作歹,不仅觊觎王权,而且对王嫂桃花夫人极尽勾引之能事。
若敖氏家族在参与平定子元之乱后,便贡献了第二位相国斗子文,斗子文便是斗谷於菟。斗谷於菟是一个私生子,是他老父与表妹郧女所生,同时代的圣人孔子和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均对他赞誉有加,“若敖鬼馁”“狼子野心”“毁家纾难”等几个成语,就起源于他。
楚国在斗伯比父子的鼎力相助下,由一个蕞尔小国,发展成为一个拥有中国半壁河山的泱泱大国了。
城濮之战前,斗子文以年老之故,力推堂弟成得臣做了令尹。楚成王虽说拜成得臣当了令尹,但在内心深处对成得臣是有看法的,他性格暴躁,刚愎自用,不堪当令尹之大任。但又不忍驳斗谷於菟的面子,勉强同意。
成得臣走马上任。一上任便与楚成王发生了冲突。这冲突还得由晋文公重耳说起。
在春秋五霸中,单论人品,晋文公是比较差的一位,故而,孔子说他“谲而不正”。他流浪了十九年,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刚刚即了君位,便想称霸天下。特别是在他主持了一场“勤王”运动之后,更为强烈。
为了达到称霸的目的,重耳先拿楚之盟国曹、卫开刀。若照楚成王之意,“晋文公九死一生,在外流浪了十九年,备尝艰辛,通达民情,年逾六旬,方才得国,此乃天之助也,非楚所敌。不如避之”。也就是说不同意出兵抗晋。成得臣不干,夸下海口,此去,“若不能击败晋军,甘伏军法”。
既然成得臣有这么大的把握,你楚成王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他虽然同意成得臣出兵抗晋,但在兵力配备上做了手脚,“少与之师,唯两广、若敖之卒与申息之卒实从之”。——楚兵二广,东广在左,西广在右,故又称之为左广和右广,凡精兵俱在东广,西广之兵,不过千人;若敖之卒,实是成得臣的私人武装,约六百人;申息之卒,乃申邑和息邑的地方武装,数目不详,但估计不会太多。如此之师,去抗击士气高昂的晋军,未曾开战,胜负已见矣!
楚军败了,败在城濮,但失败的仅仅是左、右广二军,成得臣所率领的楚之精锐——中军,并没有多大损失,可谓过中有功矣。法不当死,可楚成王非要成得臣自裁以谢三军,连晋文公都感到有些意外。此后,为了缓和王宫与若敖氏的矛盾,在斗勃自杀之后,楚成王遂拜成得臣之长子成大心为令尹。
杀父之仇。
杀父之仇呀!岂能用官爵交换?成大心虽然做了令尹,对楚成王却并不领情。他巴不得商臣造反,假商臣之手快意仇敌:“哼,想让我成大心发兵平叛,没门儿!”
成大心不肯调兵救驾,斗司马呢?
斗司马也不肯。
斗司马者,斗班是也。斗班乃斗谷於菟长子,平息公子元之乱时,他一马当先。成得臣自杀后,这个令尹应该由他来干,楚成王却把这一职务给了斗勃。给了斗勃也罢,斗勃当了没有多久也自杀了,这一次可该轮到我斗班当令尹了吧?可你又把它给了成大心!这不是欺负人吗?如今用到我了,晚了!
江芈氏白跑了一趟,哭哭啼啼地返回王宫,远远地站在宫门之外,不时朝宫门里张望着。
公子侣呢?
也不知道公子侣把信送到了没有?
她把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公子侣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