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瀚岂会看不出对方的搏命之招?他当下也不硬拼,随手抓起一名隋家弟子,用其肉身为盾,挡在身前。隋同甫慌忙收招,旋身回避。趁此破绽,赵瀚一掌击出,澎湃的气劲直将隋同甫扫飞了出去!
隋同甫重重地撞在高墙上,后背的伤口在白墙上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赵瀚随手拾起一柄长枪,刺穿了一名扑上来的隋家枪弟子的喉咙。只见银枪头刺破皮肉,红缨上鲜血点点滴落。
赵瀚又随意地抽出枪杆,将尸体挑倒在一边,随即走向隋同甫。他冷笑着送出手里的银枪,只听一声血肉闷响,长枪自隋同甫锁骨穿入,竟是将他钉在了墙上!
“降是不降?”
隋同甫张了张口,鲜血便自唇边溢出,他咳血道:“枪可断,人可亡,隋家枪百年基业,隋家的武者道义,却绝不会就此断送。今日不会,明日不会,隋家永不会亡!”
“迂腐。”赵瀚冷哼一声,再不多言,瞬间将长枪送进了隋同甫的心窝里。
被钉在高墙上的隋家枪掌门人,颓然垂首,再无声息。
赵瀚回过身,只见这院落之中已成一片修罗场。横尸遍地,血流成河,隋家枪弟子只剩下几个怕死的,哆哆嗦嗦地跪下了。
其中一人向他叩首,表忠心地道:“启禀大人,掌门师伯他还有一名独生女,是隋家唯一的传人,方才应是趁乱溜了。”
赵瀚挑了挑眉,抽出了腰间马鞭,他走到那叩首之人身前,忽而扬起马鞭便缠上了那弟子的脖颈,狠狠一拉,只听“咔嚓”声响,那人的脖子顷刻间被长鞭绞断。
赵瀚一脚踢开伏在他脚边的尸体,冷冷道:“比起迂腐的蠢货,本官更恨不忠的小人,都给我斩了。”
只听数声惨呼,刀光映月,头颅与鲜血,先后落在了雪地上。
官兵们点起火把,在赵瀚的带领下,向后山追寻而去。渐渐地,山中的校场上,又重回了往日的宁静。
漫天雪羽,无声飘零,落在隋同甫花白的须发上,落在银枪的红缨上,落在一地零落残缺的肢体上。
岐山的风,仿佛也在为之悲鸣。岐山的雪,仿佛也不忍见这家破人亡的惨剧,洋洋洒洒的,将那遍地流淌的鲜血,将那对至死不渝的夫妻,静静地埋没了。
金戈铁马,踏破太平乐梦;
雪漫岐山,埋没武者忠魂。
时隔多年后,每当姜恒想起岐山的那一夜,漫天的血雾便在他的眼前弥散开来。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他,若不是为了母亲姜氏那一句嘱咐,必定会当场和赵瀚、孙培元拼命,与隋家枪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一样,葬送在岐山的雪夜之中。
可姜氏偏偏丢下了一句“护着云曦”,致使亲眼看见父母双亡之惨象的少年,拼了命地逃出那修罗炼狱。
为了母亲的一句话,为了实现对母亲的承诺,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哪怕自断一手,哪怕受尽欺凌,哪怕生不如死,他都存着一个信念:活下去!为了云曦,活下去!
直到多年以后,姜恒才渐渐明白,母亲当日的那句话,并非只是为了保护年幼的云曦,更多的,是为了保护他,保护当日那个血气方刚的他。靠着这个信念,他才从那修罗场上保下了一条命,才有了生存的动力。而这个信念,则成为帮助他渡过一切苦难的救命符。
然而,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少年姜恒还悟不透这个道理。他只是带着年幼的女娃娃,带着隋家唯一的血脉,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一路狂奔。
明月当空,映照朗朗乾坤。青山覆雪,漫天雪羽飘零。
本该沉寂的岐山山麓,此刻却是人声嘈杂,足音阵阵。摇曳的火把在山林中穿梭,忽明忽暗地闪烁在重重树影之间。
林间的雪地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高耸的青松间疾速穿行,正是姜恒与小云曦。
此时姜恒身负一柄银色长枪,一身蓝衫的武者劲装打扮。他拔足狂奔,在雪中疾行的皮靴上沾满泥泞,细看之下,除了未消融的积雪之外,还有斑驳的血迹。他双眉紧锁,清秀俊朗却仍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容上,是满眼掩不住的恨意。
而小云曦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虽是人小腿短,但她却一声未吭,跟着姜恒一路奔跑。喘息的热气从她唇边溢出,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北风卷走,在这隆冬雪夜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路早已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一大一小两排足印,在雪上分外鲜明。姜恒边奔边回首,看见那足印,他恨得咬紧了牙关。再一看身后的女娃娃,那一身缎面的红袄子,在这漫山落雪的冬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他狠狠地抓起小云曦的手,恨声道了句“脱了”,便三下两下将她的棉袄扒了下来,扔在岔路的另一条路上。下一刻,他拽起她的手,将她抱紧在怀里,再度向密林深处狂奔。
不多时,赵瀚领着二十多名官兵追至岔路之处,他们高举火把,想将这山路映得无所遁形,可嶙峋的松枝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之下,却显出诡异暗影,似是掩藏着什么。
赵瀚瞥了一眼地上的小红袄,举起手中的马鞭,吩咐道:“四子,带十个人,将这里给我翻了!剩下的人跟我去追!”
号令声、应诺声、火把哔剥声、脚步踏雪声,在这暗夜的岐山愈显分明,惊得寒鸦振翅,松枝乱颤,雪沫纷飞。
姜恒抱着小云曦在林间疾行不休,雪羽落在他的发上、眉上,未几便化为晶莹的水珠,自他面颊上滚落。
“你会功夫的……”怀中传来小云曦稚嫩的声音。
那本该被家中巨变吓得六神无主的幼小孩童,此时却是出奇地冷静,只听那软软的童音继续道:“你会功夫的,你自己逃。我不会武功,他们不会伤我。”
“闭嘴!”姜恒狠狠丢下两个字,将女娃的意见尽数驳回。
说话的工夫,姜恒的脚步却未曾停下。身后纷乱的足音渐渐逼近,姜恒单手将小云曦搂住,右手反手抽出背上的银枪,他咬紧下唇,经过片刻的挣扎后,重重地将长枪掷了出去。
银枪映月,流光一闪,终是隐没在漫天雪羽之中。
就在这时,十余人的官兵也终是追上了他们的脚步。赵瀚马鞭一扬,便听得凌空一声脆响,随后那鞭子重重击在了姜恒的后背上。
姜恒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的同时,他收紧双臂,将怀中的小云曦护了个严严实实。
两人摔在厚厚的积雪上,雪花沾了个满头满脸,与此同时,官兵也将二人团团围住,火光映在两名孩童的面容上,映出了姜恒不屈的神情。
“我们都不会武功,你一当官的大人,对付两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你还要脸吗?”姜恒厉声质问。他伸出双臂,将小云曦拦在了身后,挡住了赵瀚探究的目光。
“哈,”赵瀚冷笑一声,“号称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传人,竟然不会武功,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话音未落,赵瀚扬鞭又抽,一鞭甩在他的左脸上,登时抽出一条血痕来。
鲜血顺着姜恒瘦削的脸颊缓缓流淌,凝在他满是雪和泥的下巴上,糊成了一团,让他此时的面容显得甚是狰狞。然而,这肮脏狼狈的模样,却掩不住他眼底的坚定神色,他连眼角都没有抽动一下,只是朗声道:“隋家枪自古便有祖训,传男不传女,这一点,你能为我做证!”
姜恒赫然指向赵瀚的身侧之人——孙培元。当孙培元的目光与姜恒的目光相触时,孙培元却有瞬间的畏缩,眼中闪过愧疚之色。下一刻,他双手抱拳,冲赵瀚作揖道:“赵统领,此人所言非虚,隋家枪确有传男不传女的祖训。隋云曦虽为掌门隋同甫之独女,但的确不会半点功夫。这个人不过是隋家长工,并非隋家枪弟子,还请赵统领饶他们一命。”
赵统领斜睨了孙培元一眼,转而又望向将女娃护在身后的少年,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小丫头片子我管不着,但这小子必须流放。”
“凭什么?”姜恒怒问,“太平约有令,武者若不归顺,可就地正法,可塞外流放。而我只不过是隋家长工,半分功夫也无,一介布衣平民,你凭什么施我以流放之刑?什么统领,难道你还想抗旨不遵不成?”
“大胆!”赵统领怒而扬鞭,空中响过破风之声,长鞭又朝姜恒重击而去。
但姜恒不闪不避,瞬间,他整个人就被这一鞭子扫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青松之上,又摔落于雪地。松枝震颤,积雪簌簌坠落,覆在了他的身上。
小云曦迈开小短腿奔过去,她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将姜恒掩在身后。
年幼的她,一身单衣在寒冬中更显单薄,只见这个不到十岁的女童,强忍着颤抖的身子,直面那火光下面目狰狞的赵瀚,说出平生第一次的谎言:“我可以做证,他是长工,他不会武功。”
不擅撒谎的女娃娃,勒令自己瞪视那彪形大汉,不能露出半分怯意。
赵瀚领将她上下打量片刻,又望向她身后的少年。那少年虽是被抽得口吐鲜血,但眼中却闪着不屈的光华,愤怒与仇恨写满了他的面容。
赵瀚冷冷一笑,忽冲身侧的下属抬了抬下巴:“带走,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功夫。”
一名官兵走至姜恒身侧,抓起他的胳膊,就要将人带走。女娃娃急得满眼水光,软软的小手抱住官兵的大腿,想要阻止对方的脚步,却被人高马大的官兵带在雪地上拖行。
被拽着胳膊的姜恒垂下眼,看着那个一身单衣的女童,那个从小被他看着长大、被他称为“蠢丫头”的小云曦,浮现在他脑中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个疑问:若他死了,若他流放塞外,这蠢丫头怎么办?岂不是要冻死在这岐山上?
从那时候开始,姜恒便知道,他的命,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心中有了答案,决绝的少年,忽然伸出左手,抽出那官兵腰间的大刀,一刀斩向自己的右手!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刹那,天地无声。
小云曦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景象,那只因练武而长了薄茧的右掌,孤零零地掉落在雪地上。洁白无瑕的积雪,将那绽放的点点血珠映得触目惊心。
满头冷汗的姜恒,左手捂住被自己斩断的残肢,鲜血却仍不停地自指缝处渗出。他喘息数声,终是咬紧牙关,颤声道:“我不会武,眼下又是个断手的残废,更遑论舞刀弄枪了。你,可信了?”
赵瀚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身边孙培元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孙培元快步上前,在他面前躬身一揖,几乎是带了哭腔:“赵统领,我可以做证,这俩孩子都不会武,求您放过他们吧!”
说完,他竟给赵瀚跪下了。
在孙培元的恳求下,赵瀚沉思片刻,终究微微颔首,沉声道了一个“撤”字。
北风之中,火光曳曳。当最后一名官兵举着火把离开后,那隐隐约约的火光,终是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密林之后。松林又回归静谧,盈盈月光,伴着无声落雪,洋洋洒洒地落在这沉寂的岐山山岭。
洁白的雪地上,血痕蜿蜒,落雪轻落,渐渐溶于这炽热的血液之中。亦有飞雪轻扬,落在小云曦修长的睫毛上,化为晶莹水珠,顺着那稚嫩的面颊滚落于地。
小云曦颤抖地伸出手,抚上那尚未失温的断掌,软软的小手立刻沾满了鲜血,她抬眼望向那个常骂她“蠢丫头”的少年,看见他满头的汗珠和青白的脸色。
缓缓地,她将那断手握紧在自己小小的手掌里。那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隐约传来支离破碎的语句:“为……为什么……就是流放也好啊,不会死,也不会这样……”
“蠢丫头。”面色惨白的姜恒瞪了她一个白眼,喘息了片刻,他才又接着道,“我答应了娘,绝不会丢下你。”
“我,我隋云曦,也绝不会丢下你!”小云曦大声承诺。
她将断掌放在地上,小手抓起自己的衣摆,含在嘴里,用牙死死咬住,好不容易连撕带扯才扯下一块布条,她用布条将姜恒血流不止的残肢裹了个严实。
虚弱的姜恒强撑起身子,用仅剩的左手牵着小云曦。他拖着步子走回松林里,寻到那先前被他掷出的银枪。
姜恒单手拔起深插雪地的枪杆,将之负在背上,继而再度牵起女娃娃。
大雪纷飞,天地无声。
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雪夜,那紧握的双手,是二人唯一的温暖。
就是这星点的暖意,支撑着失血的少年,支撑着无助的女童,支撑着他们走过每个日日夜夜,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寒暑。
活下去!为了彼此,活下去!
生存的希望,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又像是少年背后银枪的红缨,在月光之下,于北风中猎猎,红得愈加艳丽。
悲伤与苦难,则随着那只断掌,一点一点地被雪羽覆了,连同蜿蜒的血痕,隐于茫茫大雪之中,埋没在这无垠暗夜里。
而仇恨之种,却从那一刻起,在少年心底深深地扎了根。刀不能剜,剑不能挑,侵肤入骨,蚀骨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