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是隋云曦毕生难忘的日子。岐山之上,一朝风云变色,数百年的太平,竟被一纸榜文所破。
那一年的冬天,似是来得特别早。刚入腊月,漫天雪羽便簌簌飘落,将青山笼上了一层雪衣。深绿的松枝被落雪压得沉甸甸的,北风吹动,那枝头积雪便纷纷落下,树下的女娃娃被沾了个满头满脸。
那站在雪松下的女娃娃,便是年仅八岁的隋云曦。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袄子,那是姜家妈妈为她缝制、准备过年穿的棉衣。
她的小脸儿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落雪沾在她那被冻红了的小鼻头上,鼻尖瞬间一凉,她抬起小脸儿,用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望向身侧高高的围墙。
墙内传来极有规律的号令之声,似是有人在齐声吆喝。小小的隋云曦侧耳听了片刻,随即将小手搭在墙边的雪松上,轻轻地发出“嘿咻”一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一下子蹿上了高耸的松树。
那又白又软的小手划过积雪,紧紧地握住了树杈,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用她那小胳膊、小腿攀上了枝头,终于瞧见了围墙内的景象——
竖成列,横成行,三十余名男子整齐地在院中列队。他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或弓步踏前,或提臂回勾,正齐刷刷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枪。
领头的是两名中年男人,一人鬓角斑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另一人蓄了长须,时不时用手中银枪指向院中弟子,指点他们的动作。在二人的带领下,满院的弟子皆是专心致志,不敢有半分懈怠。虽是在冬日之中,可勤学苦练的他们却都是汗如雨下。
“青松覆雪!”随着那须发花白的汉子一声令下,院中弟子齐声高喝:“嘿!”尔后又齐刷刷地纵身跃步,手中长枪如银龙一般,重重地劈在地上,荡起雪尘纷纷。
那长须汉子走进队伍,不时地指点着弟子。而那年长些的魁梧大汉,则走至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前,严肃的面容上,此时竟流露出些许的笑意,只见他微微颔首,微笑道:“恒儿,做得不错。”
“谢掌门师伯!”被称为“恒儿”的少年,一边仍是挺直腰板维持着招式动作,一边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师兄,你再夸这臭小子,他的尾巴可要翘上天去喽!”长须汉子大笑道,引得少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爹,你别胡说。”
落雪无声,静静地飘落在院中,也落在院外的雪松上。攀住松枝的小云曦,默默地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望着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她不由得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如果她也能学武,她一定会比姜恒更努力,一定不会让爹爹和姜师叔失望!
可是……她只能这般远远地看着,永远不能踏入演武堂半步……
小云曦垂下脑袋,任由雪片落在她柔软的青丝上。
隆冬的雪,冻得她手脚冰凉;隆冬的风,刮得她小脸通红,她却不怕冷似的,执着地抓紧松枝,睁大了双眼,将院中弟子们的动作一一记于心间。
这一看就看了一个多时辰,当被誉为“中原第一枪”的隋家枪掌门——隋同甫宣布早课结束的时候,小云曦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满院的弟子持枪而立,恭恭敬敬地目送掌门隋同甫及其师弟姜子野离开演武堂,随后才渐渐散去。
只有那名为姜恒的少年,仍是待在院里不愿离开,直到人都走光了,他这才抬起头,望向院外雪松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睛,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意味。
下一刻,他举起手中银枪,对准雪松冠顶,用力一掷。
银光闪耀,破空袭来。小云曦吓得身子一颤,慌忙低头去躲。银枪当然不是冲着她去的,只是冲击松枝的力道足以撼动这棵百年古松。
小云曦所坐的枝丫被震得来回晃动,不会武功的她顿时身形不稳,“扑通”一声便从树上摔落下来,整个人面朝下,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
这动静又震得松枝一阵乱颤,覆在松针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差点儿将小云曦都覆盖了。
姜恒得意地挑了挑眉,他慢悠悠地走出演武堂的大门,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可怜的小云曦,脑袋还扎在雪地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抬起满是雪沫的脸,胡乱地抹了几把,随即怒气冲冲地望向始作俑者,以软软的童音控诉道:“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姜叔母!”
姜恒不屑地从鼻孔中轻哼一声,他先是纵身一跃,脚步轻点古松,竟如山中猢狲一般,几个飞纵便上了树顶。他拔下松中已入木三分的银枪,一个旋身,极是潇洒地稳稳落地。
然后,他用那双细长的凤眼,瞥向小云曦,绝非友善地冷笑道:“好啊,随你告。只是到时候,爹娘还有掌门师伯,问起你怎么会爬上树,别怪我据实以告,说有人偷学武功。”
“你胡说,我才不是偷学!爹爹是掌门,他的武功,凭什么我不能学!”小云曦恨恨地跺了跺脚。
姜恒屈起食指重重地敲上小云曦的脑门儿,嘲讽地道:“蠢丫头,说了多少遍了,隋家枪的祖训就是传男不传女,有本事,你去找地下的师祖理论啊!”
一句话,堵得小云曦哑口无言,她只能揉着自己被敲疼的脑门儿,愤愤地瞪着面前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少年。
隋云曦是隋家枪掌门隋同甫的独生女,自小生在岐山,长在岐山,看惯了爹爹和各位师兄们练拳舞枪。可师兄们从不喊她一声“师妹”,因为唯有年幼的她,不是这门派中的一员。
隋家枪刚猛凌厉,本不适宜女子修炼,而祖上更有“传男不传女”的训诫,即使隋同甫贵为掌门,也不能违背祖训。
小云曦虽打小耳濡目染,对这门功夫满是好奇与憧憬,她也曾乞求父亲让她学枪,可向来宠她的爹爹,听到后却是黑了一张脸,重重地丢下两个字:“胡闹!”
不服输的小云曦,只能爬树偷窥演武堂,记下武功招式回房偷偷练。
可有一次,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她因在树上看得太久,手指都冻僵了,整个人困在树上动弹不得,爬都爬不下来。她想呼救,又怕被爹爹知道责骂,急得直掉眼泪。
正巧路过的姜恒,被泪水砸了个正着,姜恒在大肆嘲讽一番诸如“笨死了,没本事还学人爬树”、“你就冻死在树上吧,这是你偷学武功的报应”之类的话语后,终究还是将她抱了下来。
在小云曦的再三恳求下,姜恒答应不将这件事告知掌门和他的父亲,而是以此换取了一个不平等条约——
“不告诉我爹和掌门师伯也可以,”那时的姜恒,得意扬扬地抱着双臂,挑眉睨视小云曦,“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只要你不告诉爹,我什么都答应你!”小云曦急切地承诺。
说真的,姜恒还真想不出面前的小短腿能给他什么好处,可是光明正大地说出“我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再说”,那不是太丢脸了?
于是,他故作玄虚地道:“佛曰,不可说。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你可得记好了,不许耍赖!”
“不耍赖,不耍赖,绝对不耍赖,”小云曦急急地伸出小指头,“拉钩盖印,云曦绝不黄牛!”
少年因练武而磨出茧子的小指,勾上了女娃娃柔软的指头,重重地勾了三勾。
年幼的他们,许下了小小的诺言。
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约定,竟会是他们毕生为之遗憾的错误。
待到隋云曦身负银枪步入演武堂之时,那个曾与她拉钩盖印的昔日少年,却已是咫尺天涯,渐行渐远。
二人不惜用性命去兑现的诺言,在这风雨飘摇的江湖乱世之中,空成一曲跌宕悲歌。
可在那个雪羽飘零的腊月,年幼的他们,只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着。
小云曦嚷嚷着:“姜恒,你等着,终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而那少年则弯下腰,随手抓起一把脚边的积雪,在掌中捏成一个圆滚滚的雪团子。然后,他狡黠一笑,一把抓住小云曦的红棉袄,将雪球塞进了女娃娃的后领里。
“哇!”小云曦冻得惊叫出声,小短手忙不迭地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掉进衣里的雪球。
姜恒得意地哈哈大笑,小云曦立刻抡起小胳膊报复,雪球一个接一个地向他飞去,却都被他轻易地避过。到了最后,便成了小个子的红衣女娃捏着雪球,追逐着高瘦的蓝衫少年,漫山遍野地一路疯跑。
火红的棉袄,在白茫茫的岐山山巅,仿佛是跳动的火焰,那么耀眼,那么鲜明。
可就是在那一天,山中笑闹的岁月,全被一方帛书所破。
那是一张名为“圣谕”的锦帛,上书三个大字:太平约。
当进士及第、身居平遥县官,亦是姜子野之旧友的青年文士——孙培元,带着身负圣谕的禁卫军统领赵瀚登上岐山,想向老友解说太平约之好处时,正值隋家枪弟子晚膳时分。
暮日西沉,落雪纷飞,雪片在落日余晖之下,展出一幅别样的画卷。隋家枪的弟子们喝着热腾腾的米粥,就着腌萝卜和咸肉,边吃边聊,不知怎的,就谈到了掌门之位的继承上。
“师父也真是的,师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肯续弦,”那弟子摇首道,“师父也没个兄弟,偏偏云曦又是个女孩子,将来这隋家枪,怕是要后继无人了啊!”
“谁说掌门师伯没兄弟了?咱师父不就是!”师承姜子野的弟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他把粥碗一蹾,拍了桌子道,“谁说隋家枪后继无人,咱师父论功夫,不比掌门师伯差!”
“你一边儿去,咱们学的是什么?隋家枪!那是隋家祖上传的枪法,姜师叔再厉害,他能改姓隋不?”
见两派弟子争执得厉害,边上一人拿肘子捅了捅姜恒,笑道:“争什么争,这还不简单!干脆将来由姜师弟娶了云曦妹子,入赘隋家,这掌门继承的难题,不就结了嘛!”
“呸,谁要娶那蠢丫头!”姜恒冲那人撇了撇嘴,不屑地道,“哼,我是姜家的长子,岂能寄人篱下?你要当掌门,你自个儿入赘,娶那蠢丫头去!”
这番话正巧被路过的小云曦听见。年幼的她,听不懂这些复杂的成语,只是抬起小脸,傻傻地问:“什么叫作入赘,可以吃吗?”
满场弟子捧腹大笑,姜恒更是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上小云曦的脑门儿,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真是蠢得要死,比猪还笨!”
山巅的欢笑之声,忽被一阵马嘶惊破。下一刻,山门被重重地拍响,只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喝道:“隋家枪掌门人听令,速速开门听旨!”
听见门外高喊,正在里屋下棋的隋同甫与姜子野师兄弟,双双行出院外。
在隋同甫的首肯下,一名弟子开启了门扉。木栓一落,便有人将两扇木门重重推开,击在高墙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小云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首望向大门。一眼望去,只见门外满满当当的全是官兵,只见他们身着戎装,动作整齐划一,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地站着。
赵瀚拍了拍身侧的黑骏马,将缰绳交给下属之后,斜眼睨视院中的两位长者,用手中马鞭指向二人:“你们俩谁是掌门?”
姜子野眉头紧蹙,显然是对赵瀚傲慢的态度毫不赞赏。就在这时,只见门外官兵的队列中挤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袭青衫,文士打扮,便是姜子野旧友孙培元。
孙培元跑得气喘吁吁,正止不住地呼呼喘气。他见了姜子野,咧开嘴角,送上一个由衷的笑容:“姜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京城来的赵统领。”
说着,孙培元便跨入山门,为双方引见起来:“赵统领,这一位是我的至交好友——姜子野,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哩!他旁边这位,是他的师兄,也就是隋家枪的掌门人,隋同甫隋掌门。”
见有故人引见,隋同甫、姜子野双双抱拳行礼。可赵瀚却似乎并不承这个情,只是微微抬了抬握着马鞭的手,就算是招呼过了。
对于赵瀚的无礼,姜子野跨前一步刚要说话,却被隋同甫伸手拦下。
隋同甫望向孙培元,沉声问道:“孙大人,请问您今日率众前来,所为何事?”
“什么孙大人,”孙培元笑道,“在你们面前,我不过就是当日那个差点儿死在匪徒乱刀之下的穷秀才。若不是你们,我哪儿能站在这里说话呢?”
姜子野微微一笑,他这朋友孙培元,年纪轻轻便进士及第,成了这平遥县的县官,将来也必会一路高升,前途无量。可为官数年,他却没有半点儿官架子,这点实在是难能可贵。
只见孙培元笑意更浓,喜不自胜地道:“我今日和赵统领前来,是要向你们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两位大人,请进屋详谈。”隋同甫忽然打断了孙培元的话,他扫了一眼不远处围观的弟子们,冲身侧的师弟姜子野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向两位朝廷命官行了一礼,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会意的姜子野,趁三人行入堂屋之时,向弟子们训斥道:“都看什么热闹呢?都回屋去!恒儿,你带着云曦回房!”
当满场弟子散去之后,姜子野瞥了一眼大门,只见门外的官兵仍是整整齐齐地站着,将山门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没来由的,让这位习武多年的长者心中闪过一丝阴霾。姜子野眉头微敛,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跟着踏入堂屋之中。
堂屋里,隋同甫收了棋盘掌了灯。那赵瀚想也不想地便坐在了松鹤图下的主位上,那架势甚是狂妄。
只是面对这位目中无人的赵统领,隋同甫亦是不卑不亢,礼节性地唤了声“看茶”,便转而望向孙培元,沉声道:“孙大人,您请说。”
孙培元连茶也来不及喝,忙不迭地拉了姜子野坐下,笑容满面地道:“姜兄,你可记得我曾说过,若天下不武,再无江湖纷争,再无帮派恩怨,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便能太平?”
“当然记得。”姜子野笑答。
当日孙培元赶考途中遇上匪徒,差点儿性命不保,是他碰巧遇见,顺手将那些蟊贼收拾了。孙培元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硬要拉着他喝酒。谁知这请酒之人却是不胜酒力,几杯黄汤下肚,便醉得东倒西歪,大着舌头说这天下太平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