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2)

(2)

刚和管桐讨论完生孩子的话题,第二天下午,顾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电话。

说到管利明,真有点一言难尽……反正这么说吧:给管家当了两年多的儿媳妇,顾小影最喜欢婆婆谢家蓉,虽然她不识字吧,但温和,脾气好,也不多话;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虽然人不错,对她顾小影也算蛮好,早年外出打工还见过点世面,但可怕就可怕在他总觉得自己见过的是大大的世面,走过的桥比小两口加起来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凡事总喜欢指指点点,一旦遭到否定就会暴跳如雷、絮絮叨叨,这让习惯了“有理说理,没理退散”的顾小影很是郁闷。

这次又是这样,顾小影一接起来就听见管利明的声音:“小影啊,我听管桐说你们还没把贷款还上?实在不行让你妈去打工,赚点钱贴补贴补你们吧。”

顾小影当时还在系办公室排着新学期的课时表,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赶紧从一堆老师中退出来,躲到楼梯拐角处问一遍:“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村里开了个皮包加工厂,你妈要去接点活计来做,给你们贴补贴补。”管利明忧心忡忡,“我听管桐说你们贷款了十八万?十八万啊!那是多大一笔钱啊!我们庄户人活到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十八万!你说你们得哪辈子才能还完啊!”

管利明一连串地叹气,顾小影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万吗?又不是一百八十万!人家许莘那个暴发户都要买每平米一万多的复式房了,自己才贷款十八万,至于让管桐他爹愁成这个样子吗?

管利明见顾小影不说话,大声问:“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说过,你们现在那个房子小归小,我们老两口,加你俩,再加个孩子,住起来也足够了。你说你们还买什么房子啊?买就买吧,还买那么大的,听说有三间房?你们住得了吗?管桐还说得弄间专门放书的屋,你说那书放哪儿不行啊?放箱子里、地上、架子上,实在放不开就摞墙根里,还用单独弄间屋吗?你们小年轻啊,太不会过日子了啊……”

“爸爸,爸爸,你听我说两句。”顾小影一跟管利明说话就头大,只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烦的情绪,讲事实说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万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万多,加上我还有稿费,其实我们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还清贷款。我们之所以贷五年期,就是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一辈子都种地,打工,给人家扛砖,也没觉得累!你妈怀着管桐的时候,到生孩子那天还在地里干活,也没觉得累!你们这才干了多少活儿,天天坐在家里都能赚钱,还怕累?”

顾小影真快绷不住了:“爸爸,不是只有体力劳动才叫劳动,脑力劳动也同样很辛苦的。我们这么辛苦赚点钱,再不抓紧消费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

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顾小影,和管利明说话,忍气吞声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后都得听他吵、絮叨、数落,那就抓紧时间把自己想说的说了,说一点是一点,省得憋死自己—尽管她也知道,她说不说都没用,因为管利明这人忒倔,只认自己的那套理论,别人说的压根听不进去。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么享受,你们才多大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享受过!”

“爸爸,我们买房子就是为了让你们来享受享受城里的生活啊。”顾小影真快被他噎断气了,只好努力克制着说,“城里可方便了。你们上次来的时间短,觉不出来,等多住段时间就知道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当城里人呢,还是因为舒服啊!爸爸,你和妈妈劳苦功高,把管桐培养出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过两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将来带孩子不也方便吗?”

顾小影知道最管用的就是提“孩子”这个话题,因为只有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管利明虽然焦急,但会很愉悦。

果然听到这句话管利明就欣慰了,语气也软和了很多:“你们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紧点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来不及了。”

顾小影叹口气,心想有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吗?什么叫“来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呵呵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岁半,其实严格讲起来他今年才三十三岁半!”

“在农村就是虚两岁!”管利明其实也很火大,觉得跟这个儿媳妇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纳闷,当初见面的时候觉得这孩子挺听话的,怎么越过日子越发现说不到一块去呢?

顾小影终于不吭气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么努力才走出来,让自己的后代可以在城市里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顾小影承认,她很震撼。她从小在蜜罐里泡大,没有尝过生活的艰辛,想象不到一个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过程有多艰苦。可现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于管桐奋斗过程的艰难,也甭指望管利明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松动—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用农村的思维考虑问题,他牢牢扎根在土地上,淳朴却也固执。

听见顾小影没动静了,管利明也终于消了点气,口气和缓了一些,问:“你们中秋节怎么安排的?国庆节呢?”

因为结婚后一直都是两家人一起过中秋节,所以顾小影想当然地答:“爸爸你们过来过节吧,还可以一起看看新买的房子。”

不提房子还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开始为“十八万”发愁:“算了,我们不去了,你妈晕车那么厉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你们也别回来了,一次来回也得五百块钱呢,省点钱早还贷款吧!”

顾小影真是无奈了,只好解释:“十八万我们真的能还上啊爸爸……”

管利明不理顾小影,还是自说自话:“我看你国庆节也别回你爸妈那里了,你们那里更远啊,回去一趟五百还不够吧?也省省吧。”

顾小影一听这话就又炸了:这叫什么话啊!你不想念你儿子,我还想念我爸妈呢!我爸妈还想念我呢!我又不花你的钱,你凭什么管我啊?!

磨牙,磨牙,继续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终于放下了电话,顾小影恨不得仰天长啸:疯啦!疯啦!!要疯啦!!!

因为出离愤怒,顾小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在走廊里逡巡了几个来回,终于遇到了自动送上门的五好青年、永恒的炮灰男江岳阳同志—江岳阳去年被提拔到校团委当上了团委副书记,这天下午他本来是路过教学楼时因内急而专程进来上洗手间的,结果就那么倒霉,刚从洗手间出来就撞上了正在走廊里喷火的顾小影。

江岳阳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喷”的既定命运,还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笑呵呵地打招呼:“顾小影,你在男厕所门口转悠什么?”

“别找事儿,烦着呢!”顾小影斜眼看看江岳阳,没好气。

“咦?”江岳阳很好奇,“谁惹你了?”

“管桐他爹。”顾小影不耐烦。

“你公公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管闲事。”顾小影想起来就忍不住磨牙,“他说我们贷款十八万是笔天文数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让我为了省钱,早日还贷,国庆节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妈了。哎你说我看我爸妈关他什么事儿啊?又不花他的钱!”

“你跟他说你回家不花钱不就结了。”江岳阳不以为然,“你就说你爸妈太想你,把回家的车票都买好寄来了,看他怎么说。嘁,多大点事儿啊!”

顾小影一愣,顷刻间火气灭了一半,过会儿才上下打量着江岳阳说:“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江老师,你这两年很有长进嘛!”

“呵呵,主要是因为我妈刚给我打过电话。”江岳阳叹口气,“我妈说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给我寄两张回家的往返车票。她说她就不信了,都报销差旅费了我还能不回去。其实我哪是不回去啊,我这不是暑假带学生们去支教了吗?我也没想到支教完了紧接着就去参加团省委的培训,我这个暑假算是泡汤了。”

“你可以说你终日奔波在相亲路上。”顾小影一肚子馊主意,“你爸妈肯定支持你!”

“哎哎哎,我不结婚碍着你们什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跟催命似的,好像不结婚就是怪物一样。”江岳阳很不满意,“顾小影你没事回家生孩子去,别搁这儿添乱!”

“哇呀呀呀呀!”顾小影张牙舞爪地死命挠了江岳阳几下,“最讨厌人家说这个话题!”

“所以才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江岳阳一边抵挡顾小影的进攻一边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咦,你会那么好心?”顾小影很奇怪,“捡钱了?”

“我有那么抠门吗?”江岳阳瞥顾小影一眼,“我是看你闲得无聊,所以表示一下人道主义的同情。”

“我才不闲,我晚上要去段斐师姐家看果果。”顾小影想到两岁的果果就兴高采烈,“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是吧,师姐把她在理工大学的那间宿舍装修后搬回去了,她爸妈也来了,帮她看孩子呢。”

“她还是一个人?”江岳阳和段斐的前夫孟旭住在同一栋楼上,又都是艺术学院的老师,所以对他们离婚的始末了解不少,知道当年段斐就是在那套房子里将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捉奸在床”的,所以后来离婚后她宁愿住在表妹许莘家,也不愿回自己的房子里住。

江岳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其实孟旭和那个第三者也分开了。”

“那是必然的。”顾小影恨恨的,“那姑娘本来就是为了考孟旭的研究生才和他在一起的,就是长得漂亮点嘛,居然就能滚到床上去。人家现在考上名校研究生了,老早奔赴大都市开始新的人生,孟旭不被踢了才怪。”

“不打算复婚?”江岳阳想到了很久没见的小果果,总觉得有点心酸,“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如果没有爸爸在身边,其实并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顾小影抬头看看他,笑一笑道:“还是随缘吧,总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江岳阳点点头,顾小影扭头往窗外看出去:郁郁葱葱的夏天,一切都生机勃勃,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始终有隐隐的担忧?

顾小影心里担忧着的那一个,其实就是段斐。

自离婚以后,段斐的状态……怎么说呢,看上去是十分好:仍然笑容可亲,忙工作的时候也不失干练爽利,裙裾飘飞,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或者可以说,离婚后的段斐甚至比她当年在艺术学院念书或大学毕业刚去理工大学工作的时候还要漂亮、年轻、时尚!

可是,知情人看在心里,却愈加心疼。这分明就是一种刻意的强调,似乎是要用某种显而易见的不在乎,来强调某些快乐的存在,来努力昭示一些未曾消逝的青春—你明知道,卸去这些光鲜亮丽的伪装之后,一道道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愈合呢……那毕竟是一场曾打算托付一辈子的婚姻,是一夜之间就生生弄丢了的婚姻,是果果的爸爸从此再不会陪她长大。

看着这样的段斐,顾小影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偶尔和许莘通电话,两人隔着电话线长吁短叹,都觉得这个问题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离婚后不久,段斐就开始一场又一场地相亲。

那段时间,她总是兴高采烈地奔赴陌生的约会,再带着淡然的表情回来。她告诉顾小影和许莘,我们只有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顾小影和许莘忧心忡忡,她们很想说其实爱情不是战争,没有谁胜谁负,可是这话她们说不出口,便只能焦急又忐忑地耗着。

到这时她们已经知道了,有时候,有些事,仿若雷区,不能碰触。

哪怕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果果突然生病了。

开始的时候不过是有点发低烧、厌食,段斐用物理方法给果果降温,可是没有什么明显效果,到晚上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一掀衣服,果然看见大大小小红色斑疹,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透明的小水疱。

要是换在平时,段斐即便记不清自己长水痘时的样子,但触类旁通地想想,应该就能想到这是水痘。可当时深更半夜的,一个独身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想保持冷静也很难。

段斐急得乱转,冲过去就拍许莘的房门,带着哭腔喊:“莘莘,莘莘,醒醒,果果生病了!”

许莘睡得颠三倒四的,被段斐拍醒,吓得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待听清段斐说的是什么之后,拖鞋都没顾得上穿,抓起一件睡衣就往段斐屋里跑。沿途撞到了沙发角、衣柜边,连疼都顾不上,几乎是扑到果果的小床前,灯光下,眼见着果果全身长满了清亮得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的小水疱,周围还笼着浅红色的晕。果果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哭,手不自觉地就往身上抓,段斐急忙固定住她的手,怕她抓破了水疱感染。

许莘急得满头汗,问段斐:“这是什么?”

段斐哭得泪眼蒙眬,早就没有了主意:“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许莘努力吸口气,站起身交代段斐:“姐,你抱上果果,我去楼下发动车子,咱们这就去医院。”

段斐手足无措地点点头,慌里慌张地伸手擦把眼泪,赶紧给果果包小被子,一边包一边担心把水疱弄破,眼里还有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