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都是我们生性脆弱的缘故,
不是我们自身的过错;
因为上天造下我们是哪样的人,
我们就是哪样的人。
——《第十二夜》
于连像小孩子一样快乐,花了一个钟头,才把字一个个粘好。他走出房间,就碰到他的学生和他们的母亲。她接过信去,像一桩平常事儿,显得很有胆识;见她这般镇静,于连反吃了一惊。
“胶水干了吗?”她问。
“就是这个女人吗?前不久给悔恨搅得神昏意乱的?她此刻又有什么妙计?”高傲如他,当然不屑置问。但是,她也许从未像现在这样地讨他喜欢。
“如果大事不好,”女主人说话的口气,还是那么镇静,“我的一切,都不再属于我。这盒子,你到山里找个地方埋好;也许哪一天,会成为我唯一的财源。”
说着,交给他一只摩洛哥羊皮的红色首饰盒,盖面是一块玻璃,满盒都是黄金,还有几颗钻石。
“现在,你们走吧。”她对于连说。
瑞那夫人亲了亲孩子,对最小的一个亲了两遍。于连肃立一旁。她快步从他身边走开,连看都不再看一眼。
瑞那先生从拆开匿名信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像天塌地陷一般了。一八一六年,他差点儿要跟人决斗;打那以后,他的心情还没受过这么大的震荡。而且,说句公道话,当时挨枪子儿的下场,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惨痛。他拿着信,翻过来覆过去看个没完:“这不是女人的笔迹?真是这样,会是哪个女人写的呢?”他把维璃叶方圆内所认识的女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无法确定该怀疑谁。“也许是哪个男人口授的?那么,这男人又是谁呢?”想到这里,还是同样地没把握。相识者中,大多数人都嫉妒他,当然也就恨他。“应该去问问我老婆。”习惯使然,就作如是想;立时,从他瘫坐在那儿的扶手椅里站了起来。
刚站起来,“天哪!”他拍着自己脑门,“尤其是她,特别得提防;眼下,她才是我真正的仇敌。”气愤之下,眼泪都涌了上来。
铁石心肠,是内地人实用的处世之道。此刻,瑞那先生最怕的两个人,恰恰是他两个最好的朋友,正是平日狠心的报应。
“除了他们,也许还有靠十个朋友。”他一一考量下来,估计从每人处能得到多少安慰。“全都一样!全都一样!”他狂怒不已,“看我倒霉,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呢!”聊以自慰的是,觉得自己遭人嫉妒,不为无因。城里,他的宅邸富丽堂皇,不久前曾叨皇恩临幸驻跸;而苇儿溪的古堡,也已大事修葺一新。古堡的外墙,一律刷成白色,窗户都配上漂亮的淡绿色百叶窗。想到那份奢华,一时里又大感安慰。古堡形胜,十里之外都能望见;相比之下,邻村近廓的那些所谓别墅或古堡,由于日晒雨淋,一片暗灰色,就相形见绌了。
能指望的,只有一位朋友会一掬同情之泪,那就是教区的司库,不过此人是遇事只会掉眼泪的蠢货。然而,所剩也只这点儿巴望了。
“还有什么不幸可以跟我的相比!”他吼了起来,“真叫孤独呀!”
“可能吗?”这个大可怜悯的人自语道,“我倒霉时,竟没个朋友可以商量商量?我现在有点儿神志不清,自己都能感到!啊!法尔戈!啊!杜克洛!”他痛呼道。这是两个童年时代的朋友;一八一四年,由于自己倨傲而渐加疏远。两人都不是贵族,是他发心想要改变与他们称兄道弟的口气。
叫法尔戈的那位,人很聪明,心地也好,原先在维璃叶做纸张生意,后来在省城盘下一家印厂,办起一份报纸。圣公会执意要他破产:报纸查封,印刷执照也给吊销。落到了这个地步,在相隔十年之后,法尔戈破题儿第一遭给瑞那先生写信求援。维璃叶市长认为理宜用古罗马人强直的态度作复:“倘蒙朝中重臣垂询所及,或拟答告:内地印厂,慎勿心慈手软,使之破产可也。印业正宜与烟草同归国家专营。”这封写给知交的信,当时在维璃叶传诵一时;今天瑞那先生想起其中的措辞,便觉字字诛心。“谁会想到,以我的地位、财产和勋衔,竟有悔不当初的一天!”他抚胸呼天,时而责己,时而怨人,过了沉痛的一夜,亏得他没想到要去偷探妻子的动静。
“我跟茹伊丝过惯了,”他心里想,“我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如果明天还我自由,重新结婚的话,一时里倒还找不到可以替代她的人。”这样想来,倒宁可认为太太是清白的;据此,便觉得不宜意气用事,何妨通权达变。妻子受谤这类事,也不是没见过!
“哎,怎么!”他突然喊出声来,走路的步子也跌跌撞撞的,“把我当受气包,任她和奸夫来捉弄我,好像我是个废物,跟要饭的差不多!难道要让整个维璃叶来嘲讽我的宽厚?对沙米亚(这是当地人所共知的一个戴绿头巾丈夫),什么难听的话没说过呢?一提起他的大名,谁不咧开嘴笑?他是个好律师,但是他的辩才,谁还去提?啊!沙米亚!大家管他叫贝尔纳的沙米亚,用挑他做乌龟的那人名字来恶心他。”
瑞那先生在另外的时候又想:“谢天谢地,幸亏我没有女儿!”“对这个为娘的,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惩戒,都不会妨碍几个孩子的前程。我可以把这乡下小伙子和我老婆一起捉住,双双杀死:出了人命,以悲剧告终,这桩风流案就不会留下笑柄了。”这个念头颇合他的心意,就细细到到地想了下去,“刑法是站在我这边的。哪怕出了天大的事,圣公会和陪审团里的朋友自会帮忙。”他拿出猎刀来看,刀刃锋利无比,但一想到要流血,先自怯缩三分。
“或者把这个肆无忌惮的教书匠痛打一顿,赶走了事。不过,这样一来,在维璃叶,甚至在全省,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法尔戈的报纸查封之后,我还使刑满出狱的主笔,丢了有六百法郎进款的差事。听说这个文丐又在贝藏松抛头露面,他很可能施其狡狯,把我取笑一通,而我却无法拖他上公堂。拖他上公堂!……这无赖会旁敲侧击,暗示他说的是真情实事。像我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地位显赫的人,总会见恨于平民。到时,我的大名会登上巴黎那些可怕的报纸。唉,天哪!真是险恶!眼看瑞那古老的姓氏,落入嘲讽的泥淖……万一出门旅行,还得改名换姓才行。怎么!得抛弃这个造就我荣名和权势的姓氏?那真倒透了霉!
“假如我不杀老婆,让她出丑,把她赶走,那她贝藏松的姑妈会把全部财产直接传给她。我老婆就会捎带于连去巴黎逍遥。而维璃叶的人迟早都会知道,我还是一样被看作受了老婆骗。”这不幸的男子,看到桌上的灯火渐暗,晓光初露,便到花园里去吸新鲜空气。此时,他主意差不多已经打定,决定暂不声张,尤其因为想到声张出去,还不让他维璃叶的好朋友大开其心!
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平静了些许。“不,”他嚷道,“太太不能丢,她对我太有用了。”他设想,家里没有老婆成何体统。他除了R侯爵夫人,没有第二个亲戚,可是这位侯爵夫人,不但年迈,而且痴呆,再加为人刻薄。
一个大有深意的想法浮上他的心头,但实行起来,需要有相当魄力,却远非这可怜虫所具备的。退而求其次,他想:“老婆现在先留下,哪一天她惹了我,我就责备她行为不检点,我知道自己会这么做的。她面子上下不来,咱们难免闹翻,但事情发生得早了一点儿,姑妈的遗产还没继承到手。这一下,我还不给人家取笑!我太太喜欢她的孩子,最后会把财产全留给他们;而我,却成了维璃叶的笑柄。‘怎么,连对付老婆这点儿本事都没有!’看来疑心归疑心,不必去弄个水落石出。但这样一来,不是捆了自己手脚,以后倒不便去指责她了?”
过了一会儿,瑞那先生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又发作了,把在维璃叶的娱乐场所或贵族俱乐部的弹子房里听到的种种说法,努力回想起来;常有哪个爱说怪话的家伙,趁押赌注的间歇,把某个戴绿头巾的丈夫当作话题,拿来取笑。现在想来,这些戏言都谑近于虐,好不残忍。
“天哪!我老婆为什么不死掉,这样一来,我就不会成为笑柄了。为什么我不是孤寡一人!那我可以到巴黎去,在上等社交圈混上半年。”鳏居的想法给了他片刻的快意,接着,又转回来想用什么方法,去查明真相。何不等半夜里大家都睡了,在于连的房门前撒上薄薄一层麸皮?第二天早晨在光线下,就能看出脚印来。
“这个办法太不高明,”他旋即吼道,“艾莉莎这坏妞会看出来,于是阖府的人,马上会知道我在吃醋。”
在娱乐场所还听到一个故事:有个当丈夫的,拿根头发丝,用一点蜡,像贴封条似的,分别粘在妻子与风流小生的门上,从而证实了这桩背兴事。
犹豫了半天,觉得后一种查法肯定最好,大可一试,不料在小径拐弯处,碰上那个恨不得见其死掉的女人。
她刚从村里回来。她是去苇儿溪教堂望弥撒的。有一个传说,在头脑冷静的哲学家看来觉得不可靠,但她却极为相信,认为现在大家去的那个小教堂,就是当年苇儿溪领主大人古堡里的圣堂。瑞那夫人每当在教堂里祈祷,这个想法总缠绕不去:想见丈夫在打猎时,似乎是偶然失手,一枪打死了于连,晚上还拿死者的心做在菜里,让她吃个不明不白。
“我的命运,取决于丈夫听了我的话,作何感想,”她思忖道,“过了这性命交关的一刻钟,也许就再没机会跟他说话了。他可不是一个听从理智行事的明白人。我只能靠自己这点儿浅见薄识,预料他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咱们共同的命运,得由他来决定,他有这个权。但也看我手段如何,能不能点拨这执着一念的人。激愤之下他会瞎来,多半看不清事理。伟大的主!我得有点儿才干,有点儿镇静功夫才行,但到哪里去找呢?”
瑞那夫人走进花园,望见丈夫的当口,真很神奇,顿时恢复了镇定。见他头发散乱,衣着不整,知道他一夜未曾合眼。
她把一封已经拆开,但信纸重又叠好的信交给他。他呢,也不看信,拿一双疯子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太太看。
“这封信很恶毒,”妻子对丈夫说,“我打公证人花园后面走过,有个其貌不扬的人交给了我;他说他认识你,还受过你的好处。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把那位于连先生打发回他自己家,事不宜迟。”这句话,瑞那夫人说得匆遽了点儿,或许说得略早了点儿;因为既然非说不可,想想都觉得可怕,那就早说早完。
看到丈夫色喜,她也心头一乐。从丈夫凝视她的目光里,她明白于连全猜对了。心想:“眼前这桩不幸事儿并非捕风捉影,能使丈夫转悲为喜,真是多大的本领,多大的谋略。要知道这小伙子还是个没什么阅历的人!往后,还有什么地位他会爬不上去?咳!只怕他身显名荣之后,就把我忘了。”
对钦慕的人赞佩之余,自己也愁怀一宽,烦忧顿消。
瑞那夫人对自己做的手脚,大为赞赏。“谅我也不见得配不上于连。”她自语道,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甜丝丝的快意。
瑞那先生怕担肩胛,所以一声不吭,仔细查阅第二封匿名信,假如读者还记得,这封信是用胶水把一个个印刷字贴在蓝信纸上的。“真是变着法儿来捉弄我了。”瑞那先生心里嘀咕,感到非常倦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新招来的侮慢,也要查明,而且老是因我女人而起!”他很想发作出来,把她大骂几句,但想起贝藏松有遗产可继承,才好不容易隐忍住。心里恨不得拿什么东西出出气,就把这第二封匿名信搓成一团,大步跑了开去,觉得跟妻子离得越远越好。过了一会儿,又走回到他女人身旁,心情平和多了。
“关键是要有决断,辞退于连,”女主人立刻跟丈夫说,“说到底,他不过是木匠的儿子。你多破费几个钱,赔补他就是了。何况他有学问,谋职不难,比如说到莫吉鸿长官或瓦勒诺府上去,他们都有孩子。这样,你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你说这话,完全像个傻女人,”瑞那先生嚷道,声音煞是可怕,“一个女人家,能指望她有什么见识呢?什么事有道理,什么事没道理,你从来都不关心,那人情礼俗怎么会懂呢?你什么都漫不经心,懒懒散散,就忙着捉蝴蝶玩儿!女人不强,真是家门的不幸!……”
瑞那夫人由他去说。他一说说了很久,照当地人的说法,是出了口恶气。
末了,她说,“先生,我要说的话,是任何一个女人在名声——也就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受到损害时,都会说的。”
这是一次艰难的谈话。在整个过程中,瑞那夫人雷打不动,一直非常冷静,因为知道谈话的结局,关系到她还能不能与于连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她在寻思,怎样转移丈夫盲目的怒火。丈夫贬损的话,她木然不觉,因为根本没听,心里在想于连:“我这样子,他会满意吗?”
“这乡下小伙子,我们对他很照应,送了他不少礼,也许真是无辜的,”女主人结末这么说,“但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慢,也不能不怪他……先生!刚才看到那一纸无耻谰言,我就拿定主意,不是他,便是我,总得有一人离开你府上。”
“你难道唯恐天下不乱,非要把你我的脸都丢尽不可?好叫维璃叶人笑话咱们?”
“这倒也是。看到你发迹,人家都眼红;你精于管理,善于把手里的事,家道和市政,搞得兴兴旺旺……也罢!我去劝于连向你告个假,上山到木材商那儿过个把月;这木材商待小木匠倒还真够朋友。”
“你别轻举妄动,”瑞那先生接口道,态度相当冷峻,“我首先求你,别跟他说话。你惹他发火,会弄得我也跟他失和。要知道,这位小先生年纪轻轻,人十分警觉。”
“这小伙子一点儿手腕没有,”瑞那夫人说,“他或许有学问,这你最清楚不过了,但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他还回绝艾莉莎,不肯娶她;我知道这事后,就对他没好印象。这是稳到手的一笔财产。他的借口是艾莉莎有时偷偷去见瓦勒诺先生。”
“啊!”瑞那先生耸眉竖眼地说,“怎么,于连还跟你讲这种事?”“不,只是泛泛而谈。他常跟我讲到要献身于圣职;不过,请相信,对这些小民百姓来说,有口饭吃,才是最大的心愿。他言语之间表明:艾莉莎那些私下走动,他也不是不知情的。”
“可是我,我,却不知道!”瑞那先生又愤然作色,一字一顿地说,“我家里发生的事,我竟不知道……怎么!艾莉莎和瓦勒诺之间有点儿什么?”
“唉!那是老话了,”瑞那夫人含笑说,“或许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在早些时候,你的至交瓦勒诺,得知维璃叶人认为他对我有点儿柏拉图式的爱情,他也并不怎么生气。”
“这个想法,我倒也有过,”瑞那先生握拳狠捶自己的头,他把蛛丝马迹,一一发现了出来,“但是,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是不是?”
“为咱们所长小小一点儿虚荣心,值得让两个好朋友反目成仇吗?上流社会的妇女,哪个没收到他的信,那些写得极其风雅,甚至带点儿风流的信?”
“他给你写过?”
“写过不少。”
“把那些信立即拿来,立即照办!”瑞那先生神气十足,身子顿时高出一截。
“我才不这么办哪,”回答他的,是一种轻柔的声调,甚至带点儿娇媚,“等哪一天你想通了点儿,再拿给你看。”
“立即照办,真见鬼!”瑞那先生嚷嚷道,他愤怒得带点儿醉意,半天以来,还没这么痛快过。
“你能发誓吗?”瑞那夫人正色道,“决不为这些信,跟收容所所长吵嘴?”
“吵嘴也罢,不吵嘴也罢,反正我可以不让他管孤儿院,但是,”市长怒气冲冲地继续说道,“信在哪里,立即就要。”
“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但是放心,钥匙我不会给你的。”
“我不会砸开?”他嚷嚷着朝妻子的卧室跑去。
这是一张名贵的写字台,桃花心木上带有一圈圈纹轮,还是从巴黎专程运来的。平时只要看见上面有点儿脏,就不惜用上衣下摆去擦干净。此刻,他当真拿一把铁凿,把抽屉砸开了。
这时,瑞那夫人连奔带跑,爬上鸽楼的一百二十级楼梯,在小窗子的铁栏杆上,扎上一条雪白的手绢。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要数她了!眼里噙着泪水,朝山中的大树林望去。“毫无问题,”她心里想,“于连正在哪棵枝叶茂盛的山毛榉下,探望这报喜的暗号呢。”她侧耳细听,怪蝉噪鸟啼;如果没这些讨厌的声响,巨岩那边必有一声欢快的呼喊,凌空传来!她贪婪的眼睛,望着一大片深绿色的斜坡,那是密密匝匝的树梢,简直像一片草坪。“他怎么连这点聪明劲儿都没有,”她不禁怅然,“想不出个暗号来,告诉我:他也跟我一样欢欣呢?”后来,怕丈夫会找上来,她才从鸽楼上下去。
她发觉丈夫气呼呼的,还在浏览瓦勒诺那些无伤大雅的字句,这类措辞原不宜于情绪激动时看的。
瑞那夫人趁丈夫大惊小怪的间隙,插了句话:“我还是那个想法,让于连出门一次为好。拉丁文方面不管有多大本领,他毕竟是个乡下人,时常粗里粗气,不知分寸,每天,他自以为很有礼貌,向我说一大堆恭维话,不但夸张过头,而且俗不可耐,大概是看什么小说背来的……”
“他从来不看小说的,这我清楚,”瑞那先生朗朗说道,“你以为我是瞎了眼的当家人,连自己家里发生什么事都不晓得?”
“也罢!这些可笑的恭维话,如果不是看来,而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就更糟。他就会在维璃叶,用这种腔调来谈论我……而且,话不必扯得太远,”瑞那夫人的神情装得好像突然有所发现似的,“他会在艾莉莎面前说,这就差不多等于在瓦勒诺面前说了。”
“嚯!”瑞那先生大喝一声,猛捶一拳,桌子和房间都晃动起来,“铅印字的匿名信和瓦勒诺的这些亲笔信,用的是同一种纸!”
“总算成了!……”瑞那夫人心里默想。这一发现,使她也一怔,再无力气多说一句话,便远远退到客厅一隅,落在一张长沙发里。这一仗,到此已算打赢。对那个推定为写匿名信的人,瑞那先生要找上门去论理,女主人煞费苦心,才劝阻住。
“你怎么不想想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向瓦勒诺兴师问罪,不是太鲁莽了点儿?你遭人忌妒,先生,能怪谁呢?只能怪你的才干:市政方面的治理有方,房屋居舍的富有情调,结婚时我带来的陪嫁,尤其是我们可望从我姑妈那儿继承到一笔可观的遗产,而那数目又被人家夸大到湖天海地的程度,凡此种种,就把你奉为了维璃叶的第一号人物。”
“还有出身,你忘了。”瑞那先生说到这句话,脸上才稍露一点儿笑容。
“不错,你是省里最卓越的贵族之一,”瑞那夫人赶紧补上一句,“倘使王上特立独行,对待门第能公道持正,那你肯定能荣进贵族院。以你这样尊贵的地位,去授人以隙,落个话柄,让眼红的家伙说三道四去,值得吗?
“去跟瓦勒诺谈他的匿名信,就等于在整个维璃叶,怎么说好呢?等于在整个贝藏松,在全省宣布:这个市侩,被瑞那先生,也许是偶一不慎吧,引为知己,居然皇然自大,渎犯世家。你刚搜到的那些信,如果能证明我对瓦勒诺的追求有过表示,私通款曲,你就可以把我杀死——我也百死不足蔽其辜,但千万别对瓦勒诺怒气相向。你要想一想,周围那些人只等有个借口,就会向你的优越地位群起而攻之。再要想一想,一八一六年的那几桩逮捕案,你都出过力。那个逃到屋顶上的家伙……”
这段往事,回想之下,犹觉苦涩。瑞那先生忍不住嚷起来:“想一想,想一想,我只想你对我既不尊重也欠友善……我至今还没当上贵族院议员呢!”
“我想,我的朋友,”瑞那夫人堆着笑脸说,“我将来会比你有钱,嫁给你也十二年了,就凭这个名分,我总该能说句话吧,尤其在今天这件事上。如果那位于连先生比我更重要,”她装出不胜怨尤的样子,“那好办,这个冬天我准备到姑妈家去过。”
这句话,说得非常成功,态度坚决而礼数周全,足以使瑞那先生拿定主意。但是,他照内地人的习惯,还翻来覆去讲了半天,把所有理由又提了一遍;瑞那夫人让他说去,听出他声调里火气还没全消。此人已发了整整一夜脾气,再加上这两个钟头无谓的唠叨,精力已都耗尽。末了,他定出了对付瓦勒诺、于连,甚至艾莉莎的计策。
这场压轴戏中,有一两次,瑞那夫人对这男人真实不伪的不幸,几乎要感到几许同情,因为到底是彼此厮守了十二年的伴侣。但是,真正的激情,必定是自私的。况且,她时时刻刻盼着丈夫供认昨夜曾收到匿名信,而做丈夫的却压根儿不提。瑞那夫人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不知信中向左右她命运的人暗示了些什么。因为,在内地,凡是方针大计,都是丈夫拿的。一个做丈夫的叹苦经,只会招人笑话;不过,这种笑话在法国闹危险的可能已越来越小了。而做老婆的,如果丈夫不给她家用钱,就会落到出去做工,每天才挣十五个子儿,并且好心人即使想雇佣,也还不是没有顾虑的。
土耳其后宫的嫔妃,只能靠使出全身媚劲去博得苏丹欢心;苏丹是万能之主,后妃想玩弄点儿小花招,窃取他的权势,那是无望的。而主子的报复虽可怕而残忍,但亦勇武而爽快:给一匕首,了结一切。到了十九世纪,丈夫要杀死妻子,会借手于公众的鄙视,教所有客厅对她闭门不纳。
瑞那夫人回到自己房里,明显感到自己处境之险恶。看到屋内凌乱不堪,实在觉得刺眼得很。她放细软的箱匣,暗锁都已给砸开;地板也有好几块给撬了起来。“他倒真是不留情面!”她自语道,“这彩木嵌花地板,他一向那么喜欢的,竟糟蹋成这样子。哪个孩子穿了湿鞋子进房,他都会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在是永远完了!”她对自己过快的胜利刚才还有点儿负疚之感,一看到这残暴的景象,又给撂得远远的去了。
打晚餐铃之前,于连才领孩子回家。端上餐后甜食,佣人退去之际,瑞那夫人沉着脸对于连说:“你曾向我表示,想去维璃叶住半个月。瑞那先生愿意给假。你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全随你的便。不过,为免孩子虚度光阴,他们的课卷每天派人给你送去。”
“那是当然的,”瑞那先生用酸溜溜的声音说,“假期我不同意超过一个礼拜。”
于连看东家一脸忧戚,可以想见他苦恼之深。
有一刻,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于连问女主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吧?”
瑞那夫人就把早晨以来的事很快说了一遍。
“详细情形,今晚再讲吧!”她含笑补上一句。
“女人之坏,于此可见!”于连不禁想道,“不知出于什么情趣,什么本性,她们要这样来欺骗我们男子!”
“我发觉,爱使你眼明心亮,同时又盲动胡来,”于连口气有点儿冷淡,“你今天的举措,令人佩服,但是,想要我们今晚相见,能说是谨慎的吗?这房子里,可谓仇敌遍布。试想艾莉莎对我那种发狠的怨毒。”
“那种怨毒,可以比之于你对我发狠的冷漠。”
“即便冷漠,见到你因我而身陷险境,我自有责任来救你呀。万一瑞那先生问到艾莉莎,瑞那先生只要一提头,艾莉莎就会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怎知你丈夫不手执利器,躲在我房门旁呢?……”
“怎么!居然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了!”瑞那夫人说话时,那种贵族小姐的倨傲之态全然溢于言表。
“我永远不会下作到吹嘘自己的勇气,”于连冷冷说道,“那才是低能呢。事实是事实,让人家去说吧。不过,”他捏着她的手补上一句,“你想象不出我多么爱恋于你。在这次酷虐的分离之前,倘能前去向你郑重道别,你可以想见我会多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