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唇去吻她的樱唇,还用手梳理她的乱发。
——《唐璜》第一章第一七〇节
亏得瑞那夫人过分激动和惊恐,没觉察到于连的笨拙,倒给他留住了面子。转瞬之间,于连已成了她在世上的一切。
等看到曙光初透,便催他快走:“噢!天哪,我丈夫要是听到一点儿动静,我就完了。”
于连倒还有时间咬文嚼字,记得问了这么一句话:“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吗?”
“啊!此刻觉得可憾事真多着呢!但认识你,真无憾可言。”
于连不急于回屋,故意拖到天亮,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觉得这样才有气概。
他抱着一个荒唐的想法,要显得像个此中老手,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用心加以推敲。这番心计倒也有一点好处:早餐时光,重新见到瑞那夫人,他的举止堪称谨慎的典范。
至于瑞那夫人,则不能看到他而不满脸通红,而不看他又一刻都活不下去。她察知自己怔忡不宁,想加掩饰却适得其反。于连只抬眼看了她一下。起初,瑞那夫人还赞赏他知所谨慎。不久,发觉这飘忽一瞥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不禁惊恐起来:“他不要不爱我了,唉!对他说来,我老得多了。比他大出十岁去呢!”
从饭厅出来,到花园去的时候,她紧紧握着于连的手。这一爱的表示,非比寻常,于连一阵惊喜,侧身看她,不免眼角传情,因为在用早餐的时候,他觉得她非常婉丽,虽说当时只管低着头没看她,其实工夫都用在暗中玩味她那迷人的姿色。这含情的一瞥。对瑞那夫人真是莫大的安慰,虽然还不足以消除她所有的不安;而她的不安,却差不多完全消除了她对丈夫的愧疚。
早餐中间,这位做丈夫的毫无觉察,而戴薇尔夫人却不然:觉得她表妹已濒临失足的边缘。这一整天,出于亲情,她敢于单刀直入,不惜用隐语,把瑞那夫人所面临的险境,描绘得十分秽恶。
瑞那夫人急于想跟于连单独待一会儿,问问他是不是还爱她。女主人虽则不改温婉的秉性,可有好几次,差点儿要表示出来,叫她这位女友不要招人嫌。
当夜,进花园的时候,戴薇尔夫人巧做安排,自己正好坐在瑞那夫人与于连之间。瑞那夫人本来还存着甜蜜的想头:抓起于连的手放在唇边偷吻,其乐何如!——不想竟连说句话都不可得!
这桩拂意事,使她益发焦躁。有一情况,她想起来更后悔不迭。就是昨夜于连摸到她闺房来,她曾责备他做事太唐突,此刻却怕他今夜不再来。瑞那夫人早早离开花园,回房待着,又耐不住,便走去耳朵贴着于连房门谛听。虽则疑惑与热情交相煎逼,到底还是不敢推门而入。如此行事,岂不下贱之甚。内地不是有句俗话,“自送上门,丑不可闻”吗?
府中的仆人,还没有全睡。为谨慎起见,她最后还是回进自己房里。两个钟头的等待,不啻两个世纪的折磨。
于连对他所谓的职责,一向是恪守不渝的;凡定下要做的事,就按部就班,一一做去,绝无丝毫差池。
时钟刚敲一点,他便悄悄溜出房间,确信男主人已睡得很沉,便走进瑞那夫人房里。这一夜,在情妇身边欢愉更胜,因为他没有时时刻刻想着要扮演什么角色。所以眼睛能看到娱目之色,耳朵能听见悦耳之音。瑞那夫人说起自己年纪,更增加了他几分自信。
“哎!我大出你十岁,你怎么会爱我呢?”她胸无城府,连说了几遍,因为这个想法,无形中对她是个压力。
想不到会有这种隐忧,而且看来还是实在的,这倒使于连几乎忘了怕闹笑话的惶恐。
因出身微末,怕被她看作下等情人的蠢见也随之消失。于连情欢逾常,他那羞怯的女主人随之放下心来,从而也感到一点儿欢快,恢复了一点儿识力。幸亏这天他没有那么多假模假样,不比隔夜,把赴约幽会当作一场征战,而不是一桩人生乐事。她要是看出他在硬扮角色,这可悲的发现,会把她所有的佳趣都剥夺以尽。因为除了年龄不相称外,她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可以导致可悲的结局。
瑞那夫人从未想到有什么恋爱观,在内地,一谈到婚恋问题,除贫富悬殊之外,年岁差别,的确是插科打诨、夹枪带棒的现成题目。
几天之内,于连以其血气方刚的全部热力,爱得发疯发狂一般。
“应当承认,”他心里想,“她的灵魂像天使一般善良,而姿色更是天下少有。”
扮演角色的想法,他差不多全忘了。说到任情处,甚至把自己的担忧也告诉了她。这种呢喃私语,把他引发的激情,推到了巅峰状态。“这么说来,我并没有走运的情敌。”瑞那夫人喜滋滋地想道。她壮起胆子问他,那幅他十分关切的头像,画的是谁?于连赌咒发誓,说那是一个男人的头像。
等一个人静下来能想点事儿的时候,瑞那夫人不觉惊异: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快活。
“啊!”她心里想,“早十年认识就好了,那时我还可算得是美人儿呢。”
年龄这类想法,跟于连根本不沾边。于他,爱情仍是野心之属:一种占有的快乐。想他一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竟然占有一位如此高贵这般娇艳的少妇!于连倾倒的情状,以及对看到她艳色娇姿的欣喜,终于使瑞那夫人对年岁差别一点稍感宽慰。在比较开化的地区,一个女人到三十岁已经很懂得为人处世了。瑞那夫人只要略略通点儿人情世故,就会对他的爱能维持多久,感到心惊胆战了,须知这类爱情,仅仅维系于色授魂与,维系于情场得意。
于连把野心一抛开,也会忘乎所以,赞赏起瑞那夫人的帽子和衣衫。那种香气,他闻了又闻,再闻也闻不够。他打开衣柜的玻璃门,一站半天,里面的一切,他都觉得华美、工巧,大为叹赏。瑞那夫人软偎在他身旁,凝视着他;而他,凝视着这些足可构成一份彩礼的珠宝衣物。
“我很可以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呀!”瑞那夫人有时这么想,“多么热烈的灵魂!跟他在一起,生活该多美妙!”
对于连来说,女性武库的骇人装备,还没有近观的机会。思忖:“即使在巴黎,想来也不会有更美的东西了!”所以,对眼前的艳福,也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瑞那夫人对他衷心赞佩,为他神魂颠倒,常常使他忘了那套无裨实用的理论。正是那种理论,在偷情之初,害得他缩手缩脚,几乎变得非常可笑。有些时刻,尽管他虚假成性,觉得跟这位爱慕他的贵妇人,老实承认自己对一大堆小玩意儿不知有何用处,自是一种逸趣。情妇的门第,似乎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瑞那夫人这方面,对这位才华横溢,他年必有出息的年轻人,在一些小关节上略加指点,也觉得意趣无穷。不是连行政长官和瓦勒诺先生也不禁要说他几句好话吗;在她看来,这一点上,他们倒还不算太蠢。至于戴薇尔夫人,观感并不相同。个中情形,她已猜到八九分,感到无可为力;自己明智的劝告,反招这个迷乱失次的女人厌恶,还不如一走了之。她之离开苇儿溪,也没做任何解释,别人也觉得不问为妙。瑞那夫人跟她道别,还流了几滴泪,但事过不久,似乎倍感快慰,因为这一走,她跟情郎可以朝夕厮守,几乎整天不离左右了。
于连也特别愿意陪伴这位相好,体味到一份温馨,因为每当独处时久,傅凯那要命的提议,又会来搅乱他的心绪。新的人生开头几天里,他这个从来不曾爱过,也从来没被爱过的人,会心血来潮,觉得做个坦荡君子亦人生快事,差点儿要向瑞那夫人和盘托出:时至今日,野心一直是他生活的要义。傅凯的提议,引得他心痒难挠;他很想向女主人讨教讨教,只因发生了点儿小小的口角,阻塞了开诚布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