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伯伯

木心

海伯伯在我家的地位颇为特殊,母亲称他“海哥”,佣人称他“海爷”“海老爷”,姑丈舅父来时,叫他“阿海”。一日三餐,他坐在男仆们的桌上,是上方首席。

海伯伯似乎是我家的总管,却不尽然,至少缺乏总管的威严架势,精明指挥的才干。海伯伯是谁也不怕他的,厨娘忙不过来了,求他帮忙杀十只鸡,他便一只一只地杀。袖手旁观者还凉凉地插一句:

“海爷大才小用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杀完了,倒去问厨娘:

“那你来得及推毛吗?”

推毛者就是先把鸡浸在热水里,透了,就可将鸡毛拔净。

海伯伯杀鸡,无疑是大才小用。他一身好武艺,先天体质极佳,山里人,原是庙里的小沙弥,确凿受过老和尚的指点,练过一番内外软硬功夫。常道是“半路出家”,他却是半路还俗,十八岁逃出山门,十九岁入赘成亲。这段往事,最好少提,海伯伯除了教人拳脚时会拉扯到当年练摆式的经验,平日里一贯武人文打扮,衣履雅洁,一卷在手。有时还考考我:

“井字当中加一点,什么字?”

我不识,他便道:

“那是咚,一块石头丢在井里,便是咚。”

此其一。还有许许多多怪字,不知从何搜来。黄昏的灯下,男仆们围满桌边,看海爷写一个,讲一阵,从瞠目不解到悦然大悟是这样的警捷,他们快乐非凡,认为海爷着实是满肚皮的才学,不比举人老先生差多少,举人老先生有多少份量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喜欢比,这一比,真痛快!

那灯下的学术研究,气氛之热烈,只有新年里的聚赌差堪比拟,阵阵轰笑,对我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可是我上过“井”字的当了,不敢近去。如若混入丛中,必然要被众男仆作为“神童”捧住,要用刚刚学得来的奇迹来考我,我是举人老先生的小门生,那里是海伯伯和海伯伯的高足的敌手,岂非大失面子——到现在我还感到这种气氛的迷人,他们笑、叫、拍腿,啧啧然、咄咄然、被海伯伯例举出来的怪字、僻字、冷门字所陶醉了。其实多半是瞎凑杜撰,除了像入水为汆,勿要为,山东为岽,日木为杲,因火为烟这类是以意音为合,其他的都是不见经传不上字典的。然而心里兀自奇怪海伯伯竟集得如此丰富,他本人是不具此种闲情歪才的,必有渊源,那渊源可就无法想像了。

我至今还在诧异中国江南的民间文学有那末多的幽秘角落,像古宅大园中的青苔,处处悄然分布着,尤其是所谓名门、世家、望族的言志载道正统道统的文化的边缘,攀沿着这种俚俗的精神小花,犹如大树上的茑萝。而是,再细心点搜视,以海伯伯为魁首的男仆们,有个自成天地的特种文化圈,我要在行文到恰当的序目时加以陈述,先说一说中国文艺除了儒家的异化,释家、道家、杂家、纵横家,无不有极有趣的异化现象,看不到这些繁缛隐秘的各色异化现象的人,似乎还不足以语中国艺文的华严光明的伟大传统的。甚至,我对这些令人笑令人怜的精神的畸形产物的兴趣,每每浓于浩浩汤汤的钦定荟萃典籍。峨冠博带并非不值得尊拱,庙堂俎豆亦可作戏剧观,而人,总有喷嚏、呵欠、鼾声、脉脉一瞥、怕痒的无内容的笑,美味物吃完后齿舌间津津然的唾液,拾来的断线的风筝,为雨水平贴在泥路上的红叶,门嬴的蟋蟀的洪鸣,寺院失火后,没有钟声的早晨,秋暮傍晚农家的烟火气——有着时,不觉得好,没有了,才觉得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如此等等,不能与海伯伯谈,何况当我陆陆续续一匙一口地领略人间滋味时,海伯伯早已墓地草长,遗像难觅了。老一辈的人知道有“殁后思”这种回肠荡气的事,我早想写“海伯伯”,迟迟三十多年不下笔,因为决不定用何种文体,现在决定了没有?这便是了。我以为这是与“武人文打扮”的海伯伯有着内在的调和的文体,外观上,我尽说些海伯伯听不懂的看不懂的话,其实都是他历十年时光来教养我的。我在考入正式的大学之前曾是六个家塾教师的门生,四个是被淘汰了的,两个是历久不衰的学问家,教中国古典文的是前清举人,一代名儒,教西洋现代文的是东吴大学早几届的文科学士,杜威博士的高足,二师言之谆谆,诚心诚意要我学贯中西,我却是东风西风过耳即忘,此心不知道飘到那里去了。孔丘也吧,杜威也吧,不能动我心,我潜逃到海伯伯的世界里去了。只是当时毫不觉察我这种逃学其实是易宗向学,改换门庭,说到底,我并没有生成于苗圃、温室,我是野生植物,海伯伯是泥地,我的根爬在他身上——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用他传给我的“文体”来返写他的时候,我忽然快乐异常,像是清了宿债,认了宗师,而且更妙的是:如果他还活着,他看这篇以他之名为题目的文章,凡是他看得懂的片断,他会怪我把他写得太“神”,凡是看不懂的片断,会眨霎着眼,问:“作啥了?你在说什么?”——这是很遗憾的,我一直是惘然于这种被我所怀念而确实是无法理会我的人所形成的遗憾,也不只是海伯伯如此,多的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是可悲的,明明是他教我的东西,他不懂。有一夜,我忽然发觉:正像自然教我们人很多很多东西,而自然是不懂的,我们人都在用自然教的东西来说明自然,甚至用诗,用画,而自然却一点也不理会,不在乎。这样说来,海伯伯还算是比较能懂得他的学生的语言和文字的了——我不再怅惘。可以写下去了。

海伯伯,真姓真名是郑阿海,一望而知是个俗人。在我诞生之前他是我家的成员。我们这种规范森严的旧家,除了镜子、灯,是亮的,其他全是暗沉沉的。希腊的是青年文化,甚至是少年文化,欧洲是中年文化,惟有中国一贯千年是老年文化。家中的宽床、长桌、大椅,都特别高,适合于身材特别魁梧的人用的,似乎不是三代五代传下来,而是开辟混沌之后,就各自黑黓黓地呆蹲到今天。除了镜子、灯,第三便是海伯伯是亮的。不必恭维,他没有学问,即使端午节喝了雄黄烧酒后,海伯伯诗兴大发,白壁题诗,一首七绝,至少有三处不妥不通,母亲闻人传笑,便悠悠道:

“你的海伯伯又在卖弄他的薛蟠体了。”

我自然明白薛蟠体是什么等级,为海伯伯担愧承羞,诗也实在要不得,那回廊的墙面白垩剥落,字又歪斜无书卷气,真丢人,想个什么法子把那丑迹掩盖掉。却见海伯伯提了一桶石灰浆来,他说:

“本来该去旧换新了,这就统统粉刷一遍。”

翌日清早,他又把隔夜刷过的壁面,连陈年起壳的泥层统统敲落,喷湿墙砖,黄沙水泥低筋拌和了,括糙打底,二道是细沙石灰抹平,初夏薰风,干得也快,不出三天,回廊白壁焕然一新,映着摇曳的竹影,整座邸宅中,是这一带最雅洁宜人了。母亲走过,又加按语:

“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题坏了诗,将功赎罪呢。”

在那种时代那种家族里,不说魏晋遗风,而唐宋余绪似乎还没有消尽,母亲、姐姐、姐夫、姑系舅系的老少二代人,谁都能即兴口占一绝一律,行酒令、作对联句,更是驾轻就熟,奇怪的又是各自城府深深,含蓄不露,专待别人出笑料。海伯伯者,无疑是个胆大妄为的异端,这种异端风情,如说终不失传,那便是沾染了我。要说粉刷墙壁,我后来也是无非做了几十年将功赎罪的事,而且仍然是无功而有罪。

海伯伯决非无能之辈,他的真才实学是武功和手艺。

父亲在世之日,他是随从的镖师,餐桌上的坐位是在父亲的左边第一席,他小于父亲三岁,父亲当众称他“海弟”“我海弟”。平日两人闲话则“小海”“海喔”“阿海”“海”,不一而足。他解过父亲的危,救过父亲的命,我儿时即使看惯父亲和海伯伯的亲密无间的情态,也常奇怪自己和表兄弟之间怎么不能也是如此这般呢,所以时时会发呆地看父亲和海伯伯这种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便默契得出神入化的趣剧。父亲要出门办事,走到庭心,一顿,海伯伯奔上楼去向母亲取了大衣。父亲看细字更换一副眼镜,失手跌碎了镜片,海伯伯从左胸袋里掏出一副新的,父亲随即戴上,看完文件,逗趣道:

“再跌碎了呢?”

海伯伯从右胸袋里又掏出一副,那验光的定单也带出了袋外。

“单子在你这里?”父亲说。

“我有用,当然归我。”

反之,父亲赴宴,必与海伯伯同行,入席亦习惯于二人并坐。老式款待法的“布菜”“敬菜”是主人家将每道肴品的精华部份用特备的筋匙取了送到客人酒盏前的一个中型碟子里,往往堆成一座小山,父亲不动它,当海伯伯快要罢箸退席时,父亲说:

“海弟,帮帮我,恭敬不如从命,主人家的美意,代我领了。”笑着把碟子移到海伯伯的面前——武人的食量大于文人何止一倍,此时此地,海伯伯当然只好以半饱为度,于是一个纯粹精华之物的小山,聊作补充,良有以也——我们孩子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觉得父亲和海伯伯其实也是孩子,比我们会想办法会说话而已,我很羡慕,痴痴地想:大家都像他俩就好了,我(手稿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