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苦笑道:“知道又怎么样?谁也不愿意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文钱来,商鞅不就是被他们车裂的吗?”
“商鞅虽死,但秦国全盘继承了他的法度,百年来成效显著啊。哎!其实尊师不出山也罢,何必与这些人为伍呢?生为尧舜,死亦腐骨啊!老朽已经厌倦了。”余丘长长叹息了一声:“今天上朝,奏报说秦将杨端和整兵欲犯境,我说要大王送两城贿赂强秦,然后发兵攻韩,取韩之地补魏之失,等把韩国占领了再与秦人交锋不迟。结果与魏豹吵了一顿,他说我是强敌之策,难道与秦国开战不成?这些王孙公子全是猪脑袋。”说着余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话说魏公子元吉也回到了大梁,他不顾辛劳直接来到了王城。
魏元吉是魏景湣王同母同父的亲弟弟,被封为山阳君,年纪也就是二十六、七的样子,他生得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自幼得母亲宠爱。但他与兄长关系不睦,其原因是魏元吉颐指气使,野心勃勃,从小他就梦想着象叔叔信陵君魏无忌那样,率五国兵马,纵横天下。魏王担心他权大造反,所以只给了他一个万户大邑,却不授予任何实权。无奈魏元吉便把满腔抱负发泄到练武上,十年来连换了七八个老师,前几年在齐国做质子时还结交了世外高人,得到了真传。如今其武功日盛,自觉天下鲜有敌手。
魏元吉面见了魏王,将出使秦国的经过讲了一边,魏王兴奋道:“秦国内乱,元气大伤,寡人无忧矣!”
“秦国虎狼之心,嫪毐叛乱虽死者数千,秦王却一举将军国大权揽于己手,不可不防啊!”元吉忧心冲冲地说。
“难道寡人能去攻击秦国吗?”魏王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合纵他国,趁秦王羽翼未丰,兵指函谷关。”元吉慷慨激昂。
“你倒和魏豹差不多,六国合纵?六国,各怀鬼胎而已。几次合纵都是损兵折将,自取其辱罢了。”魏王嘿嘿冷笑了几声:“王弟出使秦国辛苦了,回去休息休息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魏元吉狠狠拍了大腿一把,无奈只得退出。
回到自己的府邸,魏元吉是越想越生气,天还没黑他就跑到魏豹府上去了。由于他是常客,所以径直而入。门官笑道:“山阳君,我家公孙在裸游馆。”魏元吉翻了下眼珠,这小子倒真会享受,天还亮着就跑裸游馆里玩去了。
魏豹是信陵君魏无忌的长子,年纪比元吉大些,仪表堂堂,颇有雄辩之才。此时他正搂着两个光溜溜的女奴,在裸游馆里借酒消愁呢。今天在朝堂上他提倡三晋合纵,联络燕、楚。结果被魏王奚落了一顿,说到赵国时魏王道:你父亲窃符救赵,死了多少魏国儿朗,却见赵国寸土之礼;说到韩国时,魏王更是满脸鄙夷之色:他们连秦国一个郡都比不上,有没有韩国又有什么关系?说到燕国时,魏王羡慕道:燕喜这个老小子,躲在东北一隅休练房中术,听说六十岁的人了就如三十岁一般,寡人没这个福气啊!最后魏王指着南方大骂楚国:怎么能相信楚国人呢?几次合纵都是葬送在这群野人手里,这些南蛮子根本不可信。魏豹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回到府中老早便躲进了裸游馆。战国时期王公贵族的府邸里大多有裸游馆,实际上就是观看年轻女奴表演裸体舞,裸游馆的风气很盛,连齐国那些道貌岸然的儒生们也不能免俗。魏豹的心情糟透了,望着面前檀木几案上的猩唇熊掌,一点食欲都没有,而身边两个娇柔的女奴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韵。这时金石丝竹之声响起,八名舞女应着《大垂手小垂手》的古曲,垂手而舞。她们都是花样年华,薄如羽翼的绸衣映出玲珑剔透的曲线,拖地的花裙如池塘里的菏叶般飘逸着。
往日里舞曲会奏上半个时辰,魏豹大都会跟着乐曲哼哼一会儿,今天他却没那个耐心了。看到舞女们依然陶醉在自己的舞姿里,魏豹竟有些愤怒了,他“啪”地拍下了几案:“少装蒜,脱!”舞女们一呆,旋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于是不管好看不好看了,赶紧把衣群甩掉,光者身子舞蹈起来。魏豹眯着眼,满屋春色却激不起他一点儿情欲来。对了,这些奴隶不是人,是肉!是雪白的肉,是只会吃饭拉屎的肉!她们怎么长了个人形?这浑圆的大腿,饱满的臀部,还有那鸽子般振翅欲飞的双乳是怎么长出来的?奴隶怎么拥有这些美妙的东西?眼看就要亡国灭种了,可这些奴隶还在高兴地跳舞,看她们跳得多疯狂啊!腰枝如蛇,双手在乳峰与腹股间游走,简直是飘飘欲仙了。淫荡的奴隶,淫荡的女人!他越想越气,抬腿就那身边的两个女奴踢了出去。
此时魏元吉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魏豹气急败坏的举动:“怎么?兄长不痛快?”说完他坐到了魏豹身边。
魏豹见是他便悠然地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这些奴隶不是人,国家衰微,强敌日近,可这些奴隶有什么用?只知道作乐、淫荡。”
“我等痛苦,她们怎么会知道?”说着魏元吉掏出两支金钗,甩手扔到了场子里。口中叫道:“尔等给我抢,谁抢到手,金钗就赏给他,抢不到的,打十鞭,快抢!”
女奴们大约犹豫了半秒钟,便象出笼野兽一样暴跳起来,顿时你撕我咬,你哭我叫,舞场里乱做一团,伴随着尖锐凄厉的惨叫,舞女们雪白娇嫩的肉体翻滚成一幅难以想象的画图。
“看见了吧。”魏元吉笑道。
刚才还愁眉不展的魏豹,现在终于露出了笑模样:“还是你有办法。”
此时有两个舞女累得虚脱了,而另外的舞女还在拼抢。魏元吉烦躁地冲门口的家丁挥挥手道:“全拉下去,每人打十鞭。”家丁们冲进来把已经半疯的舞女弄走了。魏元吉这才转向魏豹道:“听说兄长在朝堂上挨骂了?”
“我算老几?不过是个公孙,当年我父亲一样被大王排挤。”魏豹瞪了元吉一眼。
元吉“哼”了一声:“但信陵君百代扬名,而先王不过是个笑柄罢了。”由于父亲将王位传给了哥哥,元吉心里一直不满,不尊重先王的话经常出口,而现在他与当年信陵君的地位相仿,便常以信陵君自居了。
“据报秦将杨端和正在调动兵马,朝野镇惊,而上大夫余丘竟要求大王割两城赂秦,而我军南下韩国,这不是养敌之策吗?为兄争辩了几句便被大王奚落了一顿,哎!河里的不急岸上的急!”
魏元吉不满地望着他:“什么河里的岸上的,你我都是宗亲,全是河里的。我等立身之本是魏国,没了国家就是丧家之犬。”
魏豹知道自己说错了,红着脸道:“当今之计,唯有合纵,可大王不听咱们的,如之奈何呀?当年我父亲还能窃符救赵呢,而现在你我连窃符的资格都没有吧?大王在朝堂上看见为兄就一肚子,估计看你也差不多。”
“在内,苦谏大王,在外,杀养敌之臣。”魏元吉的牙根吱吱做响。
“对,先杀了余丘,杀一儆百。谁去干?”魏豹的心情终于开朗了,杀了余丘自己这口恶气也就出了。
“我来安排,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游说各国行合纵之策,兄长是纵横家,总该有办法吧?”
“为兄没什么大本事,力挽狂澜的应该是贤弟,你文武全才,心思缜密,理当挺身而出啊!”魏豹言罢唏嘘不已。
“计将安出?”
魏豹腾的站起来,他挥着手叫道:“秦国东进,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三晋,所以三晋为合纵基石,此外再争取燕、楚,以五国之兵,以百万之众虽不一定能攻进函谷关,但自保有余。如果强齐再加入合纵的话,秦国必不是对手,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先把三晋结合在一起。”说着他看了元吉一眼,见元吉听得专心致志便接着说:“韩国,国小势危,不合纵必亡国,韩王安不会不知道。而赵国为四战之国,民风好武,军力强盛,是我魏国的兄弟之邦,非联姻不可,这联姻的重任就要由贤弟担当了。”
魏元吉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成了魏豹派战略中的一个棋子,顿生好奇:“我与赵国联姻?”
“对,赵王有一女,据称是绝世美人,而贤弟至今未有正室夫人。如果请太后做主,向赵国求婚,赵王应当记得为兄父亲救赵的恩德,联姻必成。三晋合纵,燕、楚两国的事就好办了。”
“德高望重的四大公子都已经谢世,事成之后,五国联军的统帅是谁呢?”魏元吉颇有些担心的说,似乎五国联军正准备选统帅呢。
“我知道贤弟的意思,但赵国庞煖、李牧,楚国项燕的威望战功都在贤弟之上,所以没有过人的能为是当不了五国统帅的。”魏豹道。
听到这儿,魏元吉不禁有些泄气,自己在列国游走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吗?再说自己是公子,是王室贵胄,李牧、庞煖、项燕之流不过是几个臭当兵的,怎么能与自己比肩?
魏豹笑起来:“贤弟莫烦恼,为兄倒是有个好点子,你知道《孙膑兵法》吗?”
魏元吉瞪大了眼睛:“那不是传说之物吗?”
“非也,据说此书分上下两卷,上卷集兵书之大成,行军布阵,妙算神机,为百镇之书,得此书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永立不败之地。兵法的下卷记载的是孙膑所创的导引法,其名如意,凭此书可练成盖世武功。现在此书就在临淄缭子手中,他是孙膑的关门弟子。”
“真的?”元吉几乎在惊叫了。“孙膑活着该有一百六十岁了吧?”
“据说孙膑神功护体,二十年前才去世,缭子是他的关门弟子,得到了真传。要是得此《孙膑兵法》,五国统帅之职还能落到别人手里吗?此事为兄早替你计划好了。”魏豹很是得意。
“一定要弄到手。”元吉一掌拍下去,檀木几案被击得粉碎。
三
几片浮云如夜空的补丁,万籁俱寂,星大如斗。王敖独自在院子里转悠着,由于夫子老宅的房间小,王敖当夜就住在余丘家的厢房了,可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满目血光!在秦国的遭遇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而余丘的话又同样打击了他的信念,难道虚名与富贵就那么值得追求吗?这位儒生怎么满脑子老庄之说?他仰望着满天星斗,似乎整个人都要陷入那深邃的夜空里。是啊!人太渺小了,功名利禄与这深邃的苍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再过三千年,星空依旧,而自己连腐骨都找不到了,万世英名又有什么用呢?忽然街上传来樵楼的梆子声,王敖吃了一惊,于是心思又回到现实里。今天上午他去看望祖母和师母时,发现他们依然生活在偏僻的穷巷里,靠养蚕为生,真是惭愧!秦法严厉,但天下一统后,安知其后世君王不推行仁政?以战去战,天下大同后,自然不会有相互攻伐,老百姓的日子也就安生了。
忽然王敖听到了一阵沙沙声,那不是风声,那是有人在干草房顶上悄悄行进的声音。当时的房屋大多是草房,上大夫余丘虽然官拜大夫,但家里也只有主楼是瓦房。王敖顿时警觉起来,他手提宝剑躲到立柱后面。果然,一个夜行人出现在主楼房顶上,他左右观望了一会儿,便跃身落到天井,然后一个滚儿便滚到阴影里去了。王敖私下里冷笑,这个愚蠢的小偷,他满心想抓个活的,于是轻轻举起宝剑。
王敖所站的地方是通往余丘卧室的必经之路,他本来准备守株待兔,等夜行人黄钻过来再背后下手。但他举起宝剑时,月光明朗,剑刃的反光惊动了夜行人。这人胆子小得很,连想都没想,纵身就想跑。
“大胆,还不投降?”王敖十分懊悔,索性跳了出来。
夜行人头都不回,径直向院墙冲过去。王敖一时搞不清这家伙意欲何为,难道他要一头撞死吗?只见夜行人冲到丈余高的院墙近前,身子突然横跃起来,身体后仰,腿象跑步一样在墙上连蹬了三脚,人便蹿到了墙头,接着就跳了出去。王敖气得直想笑,这家伙怎么会有这一手?但他不愿意认输,飞身上墙,狂追而去。王敖自从去过崂山后,便认为自己的提纵术天下无双了,连传授他绝技的道长都惊奇于王敖逃跑的天赋,而夫子魏缭更认为他天生适合到处乱窜。可今天王敖算碰上了对手,更可气的是那个夜行人明显不会提纵术,但他奔跑如飞,见墙就跳见巷就溜儿,而且步伐、姿势极其滑稽,象笼中跳跃的猴子,有个能抓住的地方就能跳过去。王敖越追越生气,心道自己要被这么个不入流的家伙甩掉简直就别混了,于是将提纵术施展到极限,简直就要陆地飞腾了。最后夜行人跳下城墙,三步两步就淌过了护城河,而王敖追到此处已经是大汗淋漓,腿肚子转筋了。无奈他长叹一声,停了下来。
奇怪的是,夜行人同时在前面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双手扶着后腰,气喘吁吁地问道:“先生,何必何必苦苦紧追,奴才又没真杀人。”说着竟累得咳嗽了两声。
王敖差点乐出来,心道:原来你也不行了。但他依然装得威风凛凛地说:“难道真要等你杀人吗?今天你逃不掉了。”说着杖剑走过去。
夜行人直起腰来,有些无奈地说:“奴才本来就没想杀人,只是想歇一会儿就回去交差。”
“真是个好心的刺客,说,你要跟谁交差?”王敖本来以为只是个小偷,原来是个刺客,余丘是个文人,谁稀罕他的脑袋?
“主人。”
“你主人是谁?”王敖觉得这家伙有点缺心眼,怎么不打自招了呢?
“奴才不敢说。”夜行人道。
此时王敖终于在月光下看清了这个人,他身高体壮,上身披了件豹皮背心,后背上还有两柄钢叉,打扮得象个猎户。“不敢说也得说,深夜杀人,你就不怕王法吗?”
“主人说,他就是王法,没事的。而且奴才真不想杀人,先生就放我一马吧。”
王敖从没听说过这么软弱的刺客,还没动手就求饶了。但他依然不想放他,于是道:“今天要么你跟我回去,招认出元凶,要么打败我。”说着他提剑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