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出西方(2)

  • 谋天下
  • 庸人
  • 4916字
  • 2019-07-19 01:17:41

王敖正胡思乱想着,酒保已经把饭菜端了上来。原来只是一盘兔肉,豆叶羹一钵,麦馕一个,没有酒。王敖苦着脸问道:“没有酒吗?”

酒保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大秦法律规定:平民非节日是不得饮酒的,这肉也是一样的,所以小店平时不备酒肉。今天是大王加冕,雍城特许卖肉,但小店里没有牛肉只有兔肉,酒是没有的,您就将就些吧?”

王敖想起在相国府天天肉山酒池的日子,不仅有些凄然,王法再严也管不住贵族的奢华。夫子说得对,要么老死山野,要么建奇功于当世,平民是做不得的。

酒保看他不说话,以为客人生气,于是赶紧解释道:“王法大如天,客官您就入乡随俗吧。咱大秦国就是这样,要么上阵杀敌立功,要么就一辈子粗茶淡饭,还让人看不起。”

王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下去了,酒保这才下楼。王敖望着酒保矮小的身躯突然明白了些东西,这酒保肯定无法在战场上立功,才沦落成人人瞧不起的商人,看来他也是一肚子委屈啊。

此时已是午后,街上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去,雍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兔肉有股土气,骨头还特别多,吃起来很不顺口,王敖无奈,只得就着远处连绵而壮观的宫殿吃麦馕。雍城是秦国故都,当年秦穆公在此称霸西方,并与晋文公重耳演出了一段人间最有戏剧色彩的历史恩怨。先后有十五个君王在雍城临政,所以这里的宫殿特别多。王敖知道从自己所在的位置能望见的王宫是大郑宫,太后八年前迁居到此。据说是想守侯祖宗灵堂,而民间却传言,太后来雍城是为了与面首(男宠)嫪毐过日子。

酒馆位于两条大街的把角处,自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两条街上发生的事。王敖刚啃了两口麦馕,便听见隆隆的车轮声。他抬眼望去,竟看到两条街上各驶来一辆马车,而且都是全速前进,看这样子车到街角肯定要撞上。王敖微微笑了笑,要是两辆普通的车没准他就会大声吆喝几句,但这两辆马车都是车身华丽的贵族之物,王敖便想贪个热闹。

结果两车快到路口时才相互发现,其中一辆蓬车的驭者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另一辆便车的驭者则拼命地拽缰绳。两驭者拼尽全力,马车才没有撞上。但便车的一只车轮却远远滚了出去,车身塌了半截。车里的人象木墩子一样,被墩在地上,脸上的肉震得呼呼之颤。

只听篷车的驭者尖声骂道:“你瞎了眼?没看见这是谁的车吗?”

便车驭者本来就很沮丧,这一来更加恼怒了。他咬着后槽牙怒道:“你没瞎眼,知道这是谁的车吗?大黄门颜余的座驾。”

王敖照地上望去,果见一个大腹便的官员坐地上瞪眼着喘气,似乎摔的不轻。

只听篷车驭者还声骂道:“呸,什么大黄门小黄门的,还大黄鱼呢。把你的眼睛擦亮些,这是长信侯的坐车。还不赶紧闪开。”

便车驭者吓得脖子缩了回去,他回眼看看张在往起爬的官员,官员自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满口怨恨地说:“这个阉人!咱们走。”

还没等棚车驭者答话,篷车前的车帘掀开了,一张惨白而英俊的面孔露了出来。他嘿嘿冷笑道:“颜余,能不能大点声说啊?”

王敖异常仔细地看了看他,难道这人就是呵呵有名的长信侯嫪毐?长信侯嫪毐是列国知名的人物,大家都说秦国是吕不韦专权,嫪毐专宠。嫪毐本来只是个宦人,但颇受太后宠信,如今官拜长信侯,食邑太原郡,掌管后宫事宜。民间传闻道,嫪毐是个假宦,实际上就是太后的面首,是吕不韦献给太后的,目的是为了摆脱前妻的纠缠。据说他与太后还有两个儿子,于是人们挖苦道:“秦王政有三个父亲,生父异人,仲父吕不韦,假父嫪毐。”

大黄门颜余显然没想到长信侯就在车上,更没想到他能听见自己在骂他。颜余背上见了冷汗,他陪着笑脸却说不出话来。

嫪毐看样子刚喝过酒,王敖在楼上就能闻到空气中的酒气。只见长信侯晃悠悠地站在驭者身边,手指颜泄骂了起来:“有胆量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颜余忙作揖道:“君侯这哪里话,我什么也没说,正要为君侯让道呢。”

“竖子!”嫪毐瞪着通红的眼睛,破口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伙人背后在说什么吗?本爵爷是不是阉人与你等有什么关系?瞪大你的狗卵眼看看老子是谁?当今秦王之假父,长信侯爷!嘿嘿!过了明日这大秦的天下就要姓嫪了,到时看我怎样砍下你的狗头。”

颜余继续笑着:“长信侯真能讲笑话。”

“胡说,你以为我喝多了?告诉你本爵爷心里清楚得很,过了明日,看我不把你的狗头当尿壶。等着吧!”说着,他伸手照驭者后背拍了一巴掌:“还不快走?我不想再见这个死人了。”

篷车“唿”地饶过踏了半边的便车,顺着大道向大郑宫后门的方向去了。颜余坐回车里擦汗,而楼上的王敖也在擦汗,这嫪毐真是跋扈得可以,当街说自己是秦王的假父,胆子也太大了。突然王敖脑子里轰的响了一下,嫪毐刚才说,过了明日,这天下就要姓嫪,难道他要谋反不成?其实这事想来也并不奇怪,其前提是民间传闻是真的。如果嫪毐真是个假宦,秦王加冕后他肯定是最惊惧的人。国王加冕后就要亲政了,到时吕不韦、嫪毐都要靠边站,吕不韦总算是有功于社稷,大不了还能回家养老。而嫪毐可就惨了,他与太后的奸情秦王早晚会知晓,届时非把他凌迟不可。王敖如此一想,便发现长信侯的造反可能真是迫在眉睫了。

王敖为人机敏,处事果断。他觉得事情不对,便赶紧跑回自己住的馆驿,换了身夜行衣专等天黑。他想进宫去打听一下,要是真能掌握长信侯模范的证据,岂不是给秦王最好的见面礼吗?王敖出身平民,与他的夫子一样,看不起贵族却一心想往贵族群里钻。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建功立业,传万世之名是最高的人生理想。

入夜,雍城白日的喧闹已经平息了。王敖身着夜行衣,偷偷地来到大郑宫的宫墙下,他提纵术虽高,然而宫墙却有两丈多高,他只好找了株大树,攀上树枝,潜入宫内。

王敖明白,要想找到嫪毐就得先找到太后寝宫,他在宫里转了半个时辰竟有些转向。大郑宫是秦国故都的王宫,经营数百年,宫殿亭台连绵十余里。最后王敖恼怒地抓住一个小宦人,用剑指着他的喉咙问道:“说,太后寝宫在何处。”小宦人惶恐地指明了方向,王敖马上又换了一副笑脸:“公公莫怪,我随长信侯来侍奉过太后,这次又招我来见太后,实在是忘了路径,多谢公公指点。”小宦人立刻一连谄笑,连连点头道:“是是,我明白,太后的事谁敢管,先生放心,小的绝不敢多言。”等他指完方向,再次抬头时,王敖已经不知去向了。

王敖蹑手蹑脚地来到太后寝宫,寝宫里闪着灯光,他站在最僻静的窗户下,用舌尖在窗纸上点了个洞,偷偷向里望去。

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赤足坐在榻上,嫪毐鬼头鬼脑地钻了进来,见到那女人便哭丧着脸,跪俯脚前连声喊道:“太后救我!太后救我!”

太后惊奇地问道:“最近召你几次都不进宫。怎么一见面就要我救你呢?”王敖仔细看了看太后,只见她身披霞衣,白玉一样的赤足露在外面,年纪约莫四十岁,却保养得很好,皮肤如脂,特别是那双杏眼,明眸流转,脉脉含情。

嫪毐跪行到太后膝盖边,仰头祈求。王敖这才注意到嫪毐的模样,这家伙的确英俊得很,只是眉梢眼角间有股邪气。只听他叹息着说:“咳,臣哪敢不来呀,臣是不敢来。主上怕是听信了什么风声,一直派人监视为臣,今天行加冕礼监视才放松了些!”

“你怕嬴政,难道就不怕哀家?哼,他能杀你,哀家就不能杀吗?”太后脸上好象出现了怒气。

嫪毐仰望着太后塄了一会儿,忽然伏下身去像狗一样,用舌头舔起太后露在长裙下面的赤脚来,先是脚指,然后慢慢舔到脚心,细致而认真地舔,鼻子里还发出“忽忽”的声音,然后他顺着太后的脚踝往上爬,一直舔到膝盖内恻。太后先是皱着眉头想骂人,随后就闭上眼睛享受起来,最后她忍不住了,“卟哧”笑了出来:“看你这副贱样子!”

窗外的王敖心中释然了,看来民间传闻也不全是道听途说,丑恶的宫廷!

“太后不是不能杀我,而是舍不得杀我!”太后一笑,嫪毐知道这女人已经不是问题了。他捧起太后的一只粉白娇小的脚,用力在脚心舔着,另一只手在太后小腿肚子轻轻刮了起来。

太后浑身颠抖,笑声不停。她气喘喘地喊道:“快停下来,哀家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答应我不再生气!”嫪毐还是不停地舔。

“好了,好了,哀家不生气就是,快停下来!”太后一面笑着一面将脚收回去。

嫪毐爬上绣榻,双手将太后抱在怀里,雨点似地狂吻落在太后广阔的脸上。太后一面挣扎,一面笑着说:“你真是个死人,刚亲完脚又来亲脸!也亏你干得出来。”可嫪毐还是不停地亲。太后用力推开他,神情郑重地问:“刚才你不是说要我救你吗,赢政真为难你啦?要不就禀告赢政,说哀家想动一动,借出行的名义咱们到太原去,那里不是你的封地吗。”

“太原也是大秦国的版图啊!”嫪毐摇着头诉说起宫中形势来,大意是秦王亲政早晚要对自己动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云云,说完后便匍匐在榻上,泪流满面地接连叩头。

太后无语地凝视着他英俊的脸,由于叩首时很用力气,嫪毐额上出现了红印,太后怜惜地将自己心爱的人拉起来,让他坐在身边,轻声问道:“毐郎,要我怎样救你?”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嫪毐咬着嘴唇,面露杀机。(注,这句成语是三十年后从项羽嘴里说出来的,暂用而已。)

王敖听得真切,他倒吸了口冷气,看来自己的推测全对了。

“谋反是灭族之罪,他和哀家是母子之亲,难道你不怕我告诉他?”太后笑着说。

“母子之亲,亲不过肌肤之亲,再说,一个儿子也顶不过两个儿子,别忘了我们还有两个儿子!难道这两个孩子永远要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夹墙里吗?”他手指外面,脸上愤然。“主上要是知道他们存在,凭他的脾气是非下毒手不可。”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太后的语气中充满了犹豫。

“将你的玉玺和军令符给我,我好调兵!”见到太后摇头,嫪毐急道:“没有时间了!主上动手肯定是这几天的事,你没有看见他望着我的眼神,简直是——简直是想把我吃喽。”

“事关重大!”太后依然下不了决断。

“大王已经知道我假冒阉者进宫的事情了,我死不足惜,一旦事情败露,太后有何面目见天下?我们的两个儿子怎么办?”嫪毐气急败坏地捶着床板:“现在吕不韦那个老东西一点血性都没有了,我去找他想办法,他竟要我去山里隐居。我——我,我倒没什么,可太后怎么办?”

太后气愤地站起来,在宫里转了几圈。“他不会对赢政下手的,那是他的儿子,他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君临天下。”

嫪毐又跪伏在地上,拉着她的裙脚说:“吕不韦管不了事,赢政早晚要采取行动,太后看他处理成蟜事件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太后,成蟜也是你的儿子呀!我死不足惜,可惜咱们的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她有点心动了。

“我获罪以后,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的!”他哀声地说。

“哼!”太后不再说话,而是慢慢走近王敖所在的窗前,几乎与王敖面对面了,此时王敖在这女人脸上看到了怨毒与彷徨。太后真是很为难的,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从小就野心勃勃的嬴政,可再怎么说,他总是她的儿子。但当她听到夹墙里两个稚子的嘻笑声,再见到他们晚上和女官们玩得兴高采烈的那种娇憨神态,她又不得不重作考虑。的确,依嬴政凶残阴毒的个性,他绝不会放过这两个孩子的,而且事情揭穿,她又有何面目来对天下?太后回头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嫪毐,十年来这个男人的确给了她有生以来的最大快乐,她不敢想像,没有了这个男人,她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要她再回到那种深宫寂寞,无以排遣的日子里去生活,她宁愿死!没有这个男人的日子也许比死还难过,她这生只经历过三个男人。先是吕不韦,前半段她只是吕不韦家的奴隶,委屈承欢,没有什么快乐;后半段,他变成她的奴隶,一心想讨她的喜欢,但一个老男人做出那种刻意讨好的丑态,往往只能引起她的恶心。至于那个短命的子楚,更是不堪回首了,她所有的寂寞凄凉,全是由这个人一手造成!只有跪在地上这个男人,他给她欢笑,刺激,他让自己知道了什么是男女间的欢娱。

太后不发一语地走进帷幕内,在壁柜的密间里取出太后玉玺和军令虎符。她轻柔地喊着嫪毐说:“起来,毐郎,哀家的一切和两幼子的生命,全托付在你手上了。”

嫪毐破涕为笑地跳起来,他抱住太后在空中转了一圈,兴奋地在太后耳边叫道:“卿卿,我绝不会负你所托,事成以后,你是掌握实权的摄政太后,我们的儿子是秦王,吕不韦仍然是相国。”

“你不能让吕不韦知道此事!他会救赢政的。”太后紧张地说。

“当然,我没有那么笨!各为自己的儿子吗。”说完话他告辞想走。

“你今晚不能留下?”太后哀怨地说。

“来日方长,今晚我回去还得调兵遣将!明日晚间,咸阳和雍城一起动手。”嫪毐双手挥舞,神气而兴奋。

“几年前嬴政已另制军令玉符,虎头符还有效吗?”太后突然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