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间谋中华(1)

  • 谋天下
  • 庸人
  • 4960字
  • 2022-07-26 17:08:19

学子们进入咸阳后,缭子不想直接去王宫,王敖先把夫子送到馆驿,然后驾车送李斯进宫。

来到宫门前,守门的郎中令远远看见李斯,便跑了过来:“李大人,李大人,大王已经催问过三次了,快进宫吧。”

李斯激动得双手哆嗦,他自车上跳下来快步进宫。在宫门口李斯突然转头对王敖说:“贤弟不要走,我马上将令夫子入秦的消息奏秉大王。”

王敖拱手相谢,一抬头李斯已经没影了。

王敖独自在宫门外溜达,心里美孜孜的,很是受用。宫门是一座三个门楼的高大建筑,白墙,黑顶,朱红色的巨大木柱直径粗达两米。秦人喜欢黑色,很多建筑、旗帜、马车都是黑色的,只有王宫大门和木柱是红色的。几个月前,王敖也来过咸阳的王宫,那时他只能站在远处看看,要是再近些校尉们就会冲过来驱赶了。现在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门口溜达了,是啊!那朱红色的大门马上就要对自己敞开了,而自己也将成为门上的一颗金黄色的钉子,是哪一颗呢?他仔细观察着大门,想从门上找出自己的位置来。真红啊!如朝霞,如枫叶,如血!看着看着,王敖竟产生了幻觉,似乎艳丽的红漆在大门上肆意流动起来,光怪陆离,形状万千,逐渐那流动的鲜红竟画出个人形,似乎是自己的灵魂。

突然大门开了,王敖的影子碎了,蒙恬一头撞进他的视野。

“你怎么在这儿?”看见王敖,蒙恬吃了一惊。

“我在等李斯大人。”王敖道。

“多亏你收买了校尉啊,大王刚才还夸你机灵呢。”蒙恬点了一下王敖的脑门。“你等李斯吧,我得走了。”说着蒙恬带着群侍卫急急忙忙地跑了。

蒙恬刚走不久,王敖就看见秦王政在宦人、武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李斯紧紧跟在后面。王敖赶紧倒身下拜:“臣王敖恭谨大王万岁,万万岁。”

秦王笑嘻嘻地扶起王敖:“爱卿平身,几月未见寡人好生挂念啊!”

“臣无日不思念大王,昨天才到秦国,今日特送李大人入宫。”王敖说话时,瞟了李斯一眼,李斯却如老道低垂着眼皮,似乎根本没听见。

“李斯说那篇文章里有你不少主意啊,咳!寡人误信浅见,险些铸成大错,多亏众卿提醒。”秦王一把拉住王敖:“走,见爱卿的夫子去。”

王敖“啊”的叫了一声,他没想秦王出来是专门去看夫子的。

秦王语重心长地说:“一孔之萝,不可以得鸟,无饵之钩,不可以得鱼,遇士无礼,不可以得贤。本来寡人应该亲赴东门迎接的,尊师乃世外高人,兵家泰斗啊!走,现在就去。”

这时来了辆崭新的四轮六马金根车,舆盖上的黑漆是新刷的,油亮油亮的,能反射出人影来。三条宽宽的斑斓彩带从高大的车顶上垂下来,车厢四角装饰着銐头和旒苏,车前的横木上站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纹猛虎和振翅欲飞的鸾雀。车厢两侧则各写着一个硕大的“秦”字。车旁的持戟武士足有几百人,铜戈如林,铜盔铜甲鲜明闪亮,在阳光的映照下夺人二目。王敖知道这是秦王的御撵,秦王很快就上了车,他把左边的尊贵座位空着,扭头对李斯道:“与王爱卿一起来,别误了时辰。”

王敖兴奋地拉起李斯上自己的车:“多谢大人举荐。”

“尊师名重天下,与在下没什么关系。”李斯微笑着说。

说着秦王的车队已经上了咸阳宫前的大道,此时上千名武士已经把街道戒严了,蒙恬骑着马来回溜达。附近的居民远远站在街口里观望,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不知秦王今天要去见什么人。其实秦国自来有礼贤下士的传统,三十多年前,范睢来到秦国,六十多岁的秦昭王三次向比自己小二十岁的范睢下跪请教。最后范睢用计离间了赵国君臣,长平一战,使赵国永远失去了争霸中原的实力。秦王政虽然年轻,但他也知道人才的可贵,今天颇想学学曾祖父的作风,礼邀缭子。不,他想比曾祖父做得更好,让天下都知道自己的志向。

车停在馆驿前,驿丞已经跪在台阶下了,而秦王政则必恭必敬地站在馆驿门口。王敖自车上直蹿下去,进了馆驿就大声嚷嚷道:“夫子夫子,您在哪儿?秦王来了,秦王来了。”

缭子自客房里走出来,满脸不悦,对着王敖呵斥道:“慌张什么?不就是一个秦王吗?”

王敖吓得吐了下舌头,赶紧小声道:“是,是,是秦王,他现在就在门外等着夫子呢。”

“我等虽是布衣,但布衣也有布衣的风度,不要得意忘形。”缭子瞪了王敖一眼,然后径直向门外走去。

来到门外只见秦王正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立,连头都不抬。缭子忙走过去拱手施礼道:“草民不知秦王驾到,未及远迎,恕罪恕罪啊。”

秦王政这才抬起头来,只见面前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三缕黑髯足有一尺多长,慈眉善目,颇有长者之风。他知道这人便是缭子,赶紧答话道:“怎敢劳缭子大驾,寡人本应亲赴函谷关迎接,无奈事物缠身,请缭子原谅。”也许是秦王政觉得这番话还不足以表示尊敬,又道:“《魏缭子》一书,小王已经恭读三遍了,其中颇有疑难,望缭子诠释。”

缭子笑道:“此书只完成了上半部,后半截还未写完呢。”

“军法司的设置到底是战时还是长设呢?”秦王政极其认真地说。

此时跟在后面的李斯笑道:“缭子与陛下难道就在馆驿门口长谈吗?”

众人都笑起来。

烛光摇弋,宫殿外站岗的武士瞪着失神的眼睛直摇晃,是啊,他们已经快站不住了。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自从秦王政亲自驾车将缭子接进咸阳宫后,几个人一直躲在宫里畅谈,不时的从殿里传来笑声,却没有人下达换岗的命令,武士们都站了整整一天了。

武士们偶尔相互望望,却谁也不敢说话,但心里都想着:“怎么还没谈完?大王与那个酸儒到底在谈什么?”

由于儒学的影响越来越大,在普通人眼里读书人都是酸儒。其实读书人的差别非常大,同样是读书人的法家人士。几乎与儒学是针锋相对的,当然一般人是不会费那个心思来区别他们的。

宫殿内的四个屋角燃着四支胳膊一般粗细的蜡烛,烛光通明。殿里只有四个人,秦王政、缭子、李斯和王敖,他们谈得正欢,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意来。现在缭子已经换上了一身绢秀着山川日月的丝绸长袍,这是进宫后秦王亲自为他换上的。如今缭子还在谈军法司的事。“陛下,军事上没有必胜之道,胜在人谋,亦在天意。但保证不败是可行的,甚至就是战败了也不伤筋骨,来年即可再战。只要我立于不败之地,敌人早晚要被我们蚕食干净。不败之道不仅需要英明的将领,完善的后勤更需要法度上的保证。”

秦王皱着眉说:“常有儒生说我秦法酷严,如再立法度,百姓会不会承担不起呢?”

“国家法度只适用于百姓,草民这里谈的是军法。军队是一支特殊的团体,所以应有特殊的法度,以严明军纪,惩罚军贼。”

“臣夫子在新写的文章中说,将帅人治有很大的局限,将贤而军明,如果将帅不利,整个军队都要随之遭殃。而当今六国之军法都是围绕将帅制订的,这不能不说是个疏漏。”王敖插嘴道:“所以我夫子第一个否定了军队人治,应以法治军,在军队中设立军法司,奖功罚过,整个军队处于军法的控制下,将帅亦不例外也。如此即使战事不利,军队仍然可以得到有效控制,战力可存。此常胜之道,望大王深思之。”

缭子和秦王同时赞赏地看了王敖一眼。秦王感慨道:“弟子亦如此啊!”

王敖赶紧伏下身去:“夫子说臣只有口舌之才,不如大师兄羌廆,他是块当大将的材料。”

“好,来日要羌廆做将军。”秦王高兴地拍了下大腿。

“臣代师兄谢过大王。”王敖叩拜道。

秦王郑重地转向缭子:“先生,寡人年轻,希望先生能常伴左右,时刻指出寡人的过错。现今寡人想请先生做国尉,调度全国兵马,运筹帷幄虞庙堂之上,使神州赤县归为一统,成万世功业。望先生不弃寡人。”

缭子手抚胡须,犹豫起来。哪一个兵家不想登台拜将,但自己做惯了闲云野鹤,一旦为人驱使还真有些不甘心。

秦王见缭子犹豫,索性一拜到地:“寡人托全国之兵给先生,先生可运筹千里之外,使万千生灵少受涂炭。”

李斯也劝道:“先生,战国三百年来,征战不休,惟有以战去战,天下一统方可平息战乱,救黎民于水火。先生游戏天下,固然自在逍遥,难道您这满腹就烂在肚子里不成?难道这七国还要再打上几百年不成?我王贤明,胜过六国那些酒囊饭袋的君主万倍,望先生留下。”

缭子长叹一声:“草民愚鲁,蒙大王不弃,必当尽心竭力。”说着,倒地行了君臣三拜九叩之礼。

秦王政大喜,他拍手叫道:“拿酒来,拿酒来,与先生一醉方休。”

宦人端上四樽酒,大家一饮而尽。这些人里最高兴的莫过王敖了,夫子成了国尉,这是三公之一,是位比丞相的高位啊!如此说来自己也少不了好处,师兄弟们的前途就都有着落了。(注:国尉一职相当与总参谋长,统帅自然是国王了。)

喝完酒,秦王政迫不及待地问:“先生,秦国当务之急为何?”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整兵待发,寻机而动,但出兵之前一定要警惕六国的合纵。”缭子道。

秦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缭子一言中的!历史上秦军多少次出关攻伐,徒劳而归,其根源就是六国合纵,互为支援。先王三次围攻大梁而不得,全是韩赵援救所致,曾祖昭王在长平战后,本可以一举拿下邯郸,但信陵君率魏兵解围,使秦国首尾不能相顾,不得不退兵。

缭子望了望殿外暗淡的夜空,思绪万千地说:“秦国建国六百年来,无一日不想逐鹿中原,至今仍然不敢说必成,其原因乃六国合纵也。当年秦穆公称霸,却不能兼并天下,乃诸侯尚强,周天子王气未泯,而古老的晋国则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样,伫立在淆山的东方。自秦孝公以来,诸侯相互攻伐,强大的晋国一分为三,周王室衰微而不足道,而强秦奋而自强,勇而东进,至今已有六世,占神州半壁江山。表面上看,秦国国大民强,库房充实,大王扫平诸侯如扫除炉灶上的污垢,实则不然。诸侯合纵,功守同盟,强秦将一事无成,一旦时世有变,弄不好会危及自身,这正是智伯、齐王田地盛极而衰的原因哪!所以望大王不要吝惜财物,用金银珠宝美女贿赂各国强臣,使之乱其谋。如其不受,暗遣谋士、游侠刺之,以乱其民心军志。如此算来,不过用去三十万金,而诸侯尽可除,天下之财将归陛下驱使。”

“缭子真知灼见,寡人顿开茅塞啊。如何行之呢?”秦王兴奋得只搓手,他梦想着自己统一天下后,巡游列国,那该多威风啊!大禹?他是走遍天下了,可他只是个工匠!自己将开创天子巡游的先例。

缭子接着说:“孙子道:开明之君,贤良之将,其所以克敌制胜者,在于事先了解敌情,又使敌不知己。而乱其谋,坏其志,传敌情者,乃间谍也。”

秦王拍了拍大腿:“寡人知道,间谍有因间、死间、生间、反间、内间。五间并用为神仙之法,使敌人摸不着头脑。但寡人不知此计如何用。”

缭子看了王敖一眼,王敖知道夫子想让自己露一手,于是道:“所谓因间就是诱惑对方的普通官员并利用他,猎取情报;所谓内间就是诱惑对方三公一类的高官而加以利用,甚至让他们影响对方的决策;反间是利用对方的间谍,使之传播假消息,使敌人真假难辨;死间是先散布假情况,而己方间谍知道并故意告诉敌方使之上当,敌方上当后会处死间谍,所以是死间,生间则是通过手段让间谍能活着回来。五法齐用,鬼神莫辨。所以孙子说:妙哉妙哉!无所不用之间谍,便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此时李斯也不甘寂寞地说道:“孙子还言:非高明智慧之主而不会用间谍也;非仁慈慷慨之主不能用间谍也;非心智巧妙之主不能信间谍也。故心腹之臣中没有比间谍更为可信的,没有比赏赐间谍更为优厚的,事情没有比间谍更隐秘的。所以请大王使用之,这是大王向六国射出的暗箭,将使他们防不胜防。”

秦王轻轻拍了下几案:“先生,此等隐秘重要之事不知谁可胜任?”

“王敖,臣的弟子王敖。”缭子郑重地对秦王说,大家的目光立刻投到王敖身上了。他早知道夫子会举荐自己,此刻还是按捺不住兴奋,赶紧匍匐在地。只听缭子接着说道:“王敖为人忠信,心思巧妙,学多家之长,熟悉列国情况。可使之潜伏六国,分化合纵,搜集情报,收买豪臣,做三军之耳目,做大王之暗箭,间谋中华。”

秦王看着王敖笑起来:“爱卿心思精巧的事,寡人早就知道了。好,寡人将国库托付于你,爱卿不要辜负寡人。”

王敖愕然地说不出话来,自己只有二十五岁,而秦王竟以倾国之资托付,这是何等的宠信,何等的荣耀啊!他张了几次口,才勉强说道:“臣,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寡人知道你的为人,实可信赖啊。寡人加封爱卿为典客副丞,位比九卿,食俸两千石。凡事可与典客姚贾、廷尉李斯商议。国内之事由李斯协调,国外行走,由爱卿自行处理,出使邦交由姚贾负责。”说着秦王搀扶起缭子:“先生,我已经饿了,咱们不能光说话啊。走,与寡人一起吃。”

秦王、缭子、李斯都走了,而王敖却趴在地上一直没起来,他甚至都没想起谢恩来。好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富贵啊!如今富贵全来了!自己是九卿,是贵族了,将来自己的儿子再不会去代郡讨饭了,再不会看魏元吉那杂种的白眼了。这难道是真的,他趴在哪儿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真的,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