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82年6月17日,星期四)(2)
-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 (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 3489字
- 2017-05-18 15:04:39
“有啥问题吗?”苏莱曼问道。
“没有。”
卡车在泥泞、狭窄的弯道处放慢了速度,车灯下,岩石、树木的幽灵、模糊的影子和神秘的物体一一跃入眼帘,麦夫鲁特全神贯注地盯着所有这些奇观,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他将终生难忘。他们和狭窄的小路一起,一会儿蜿蜒向上,一会儿又盘旋而下,像小偷那样,悄悄地穿越一个消失在泥土里的黑暗村庄。村里的狗叫了起来,随后依然是深邃的静默,麦夫鲁特搞不清楚,这种怪异的感觉存在于他的脑海里,还是世界里。黑暗中,他看见了传说中的鸟影,看见了由奇怪的线条组成的字母,看见了几百年前经过这穷乡僻壤的魔鬼军队的遗迹,也看见了因为作孽而被石化的人影。
“千万别后悔。”苏莱曼说,“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人追咱们。除了歪脖子爸爸,很有可能他们本来就知道女孩打算私奔。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起我,那时说服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就容易了。过不了一两个月,他就会原谅你们俩。夏天结束之前,你和嫂子一起回去亲他的手,事情就过去了。”
在一个陡峭的坡上急转弯时,卡车的后轮开始在泥里打滑。那一刻,麦夫鲁特幻想到,一切都结束了,拉伊哈平淡无奇地回到了她的村庄,自己也平淡无奇地回到了伊斯坦布尔的家里。
然而,卡车继续前进了。
一小时后,车灯照亮了一两处农家,阿克谢希尔镇上的小街道。火车站在镇的另一头,在镇外。
“你们俩千万别走散。”苏莱曼把他们送到阿克谢希尔火车站时说。黑暗中,他朝拿着包袱等在那里的女孩看了一眼。“别让她看见我,我就不下车了。这下我也和这事脱不了干系了。麦夫鲁特,你一定要让拉伊哈幸福,好吗?她是你的妻子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在伊斯坦布尔稍微躲一下。”
麦夫鲁特和拉伊哈目送着苏莱曼驾驶的卡车,直到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消失。他们走进阿克谢希尔火车站的旧楼里,没有手拉手。
荧光灯把里面照得通亮。麦夫鲁特第二次看他抢来的姑娘,这回他近距离、屏气凝神地看了一眼。他确信了关后车门时看到的、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事情,他移开了视线。
这不是他在堂兄考尔库特婚礼上看到的姑娘,而是她身旁的姐姐。他们在婚礼上让他看见了美丽的姑娘,现在却送来了她的姐姐。麦夫鲁特明白自己被骗了,他感到羞辱,他无法再去看这个连名字是不是拉伊哈都无法确认的女孩的脸。
是谁,跟他玩了这个游戏?走向售票处时,他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音仿佛是别人的,那么遥远。老旧的火车站,将会在他一生,唤起他对那几分钟的记忆。
他买了两张去伊斯坦布尔的火车票,犹如他在梦中看到的一个人买了票。
“火车马上就来。”工作人员说。但火车没来。小候车室里满是篮子、大包、行李箱和疲惫的人们,当他们在一张长椅边上坐下时,彼此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麦夫鲁特想起,拉伊哈有一个姐姐,抑或是被他称为“拉伊哈”的美丽姑娘。因为这个女孩的名字确实叫拉伊哈,刚才苏莱曼是这么说起她的。麦夫鲁特也叫她拉伊哈,给她写情书,但在他的脑海里是另外一个人,至少是另外一张脸。麦夫鲁特也想到,他并不知道脑海里那个美丽女孩的名字。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骗的,甚至想不起来了。而这,又把他脑海里的怪异感觉,变成了他深陷其中的那个陷阱的一部分。
坐在长椅上,拉伊哈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刚才他满怀爱恋地牵过这只手,他也曾在情书里写过想要牵到这只手,这是一只漂亮、柔滑的手。现在这只手乖乖地待在拉伊哈的怀里,时而仔细地把包袱或者裙子边整理一下。
麦夫鲁特起身,走去车站广场的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圈。回来时,他又远远地仔细看了一眼拉伊哈戴着头巾的头和她的脸。当年他不听已故父亲的话执意去了考尔库特的婚礼,而眼前却不是他在婚礼上看见的那张美丽脸庞。麦夫鲁特再次确信,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真的叫做拉伊哈的女孩。可是怎么会这样呢?拉伊哈知道麦夫鲁特是想着她的妹妹写下那些情书的吗?
“你要吃面包圈吗?”
拉伊哈伸手接过了面包圈。麦夫鲁特在姑娘脸上看见的是一种感激之情,而不是私奔恋人们该有的激动神情。
拉伊哈做坏事似的怯生生地开始吃面包圈,麦夫鲁特在她身旁坐下,用余光瞄着她的一举一动。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麦夫鲁特只好吃了那个不很新鲜的面包圈,尽管他并不想吃。
他们就这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麦夫鲁特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就像一个等待放学的孩子那样。他的脑子不由自主地不断琢磨,到底自己犯了什么错才导致了现在的糟糕局面。
他总是想起让他看见那个美丽姑娘的婚礼。去世的父亲穆斯塔法完全不愿意他去参加那场婚礼,但麦夫鲁特还是偷偷跑去了伊斯坦布尔。难道这就是他犯错的结果吗?麦夫鲁特内敛的眼神,就像苏莱曼的车灯那样,在他二十五年人生的灰暗记忆和影子里,探寻一种可以诠释现在这种情况的答案。
火车还是没来。麦夫鲁特起身又去了一趟小卖部,可小卖部关门了。两辆载客进城的马车在路边等着,一个车夫在抽烟。广场上一片寂静。他看见紧挨着车站边有一棵巨大的枫树,他走了过去。
树下立着一块木牌,车站灰暗的灯光照在木牌上。
我们的共和国缔造者
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
1922年来阿克谢希尔时
曾在这棵百年枫树下喝咖啡
学校的历史书上出现过几次阿克谢希尔的名字,麦夫鲁特也清楚这座邻镇在土耳其历史上的重要性,但这些书本上的知识,现在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上学时,他也没能尽力成为一个老师希望的好学生。可能这就是他的缺憾。今年他才二十五岁,他乐观地认为自己能够弥补缺憾。
他走回去,重新坐到拉伊哈身旁时又看了她一眼。不,他不记得四年前在婚礼上看见过她,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瞥。
火车误点四个小时。他们在锈迹斑斑、发出悲鸣笛声的火车上找到了一个空车厢。尽管车厢里没有别人,麦夫鲁特还是坐在了拉伊哈的身旁,而不是她的对面。开往伊斯坦布尔的火车,经过道岔和铁轨的磨损处时都会不停地摇晃,那时麦夫鲁特的胳膊和肩膀,会不时碰到拉伊哈的胳膊和肩膀。对此麦夫鲁特也觉得怪怪的。
麦夫鲁特走去车厢的厕所,就像儿时那样,听到从金属蹲便器排污口传来的嗒克嗒克声。他回去时,姑娘竟然睡着了。出逃的夜晚她怎么可以如此安心入睡?麦夫鲁特在她耳边叫道:“拉伊哈,拉伊哈。”姑娘被叫醒,用一种真的名叫拉伊哈的人才有的落落大方,甜美地笑了笑。麦夫鲁特默默地坐到她身旁。
他们就像一对结婚多年后无话可说的夫妻那样,一起向窗外张望。偶尔他们看见一个小镇的路灯、行驶在僻径上的车灯、红绿两色的铁路信号灯,但多数时候窗外是漆黑的,车窗的玻璃上也只有他俩的影子。
两小时后天亮了,麦夫鲁特看见拉伊哈在默默落泪。火车在悬崖间一片紫色背景里呼啸着向前奔跑,车厢里只有他俩。
“你想回家吗?”麦夫鲁特问,“你后悔了吗?”
拉伊哈哭得更凶了。麦夫鲁特笨拙地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觉得别扭,又缩了回来。拉伊哈伤心地哭了很久,麦夫鲁特感到自责和后悔。
过了很久,拉伊哈说:“你不爱我。”
“什么?”
“你的信里全是情话,你骗了我。那些信真的是你写的吗?”
拉伊哈说完又继续哭起来。
一小时后,火车到了阿菲永卡拉希萨尔,麦夫鲁特跑下车,在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两块三角包装的奶酪和一包饼干。火车沿着阿克苏河前行时,他们从一个提着托盘卖茶的孩子那里买了茶,两人喝着茶吃了早饭。他们看到窗外的城市、杨树、拖拉机、马车、踢球的孩子、铁桥下流淌的河水,麦夫鲁特满意地注视着拉伊哈看着它们的目光。整个世界,一切都那么有趣。
火车开到阿拉尤尔特和乌鲁柯伊之间时,拉伊哈睡着了,她的头靠在了麦夫鲁特的肩上。麦夫鲁特从中感到了责任也感到了幸福。两个宪兵和一个老人上车坐了下来。麦夫鲁特把电线杆、柏油路上的卡车和新建的水泥桥,看作是国家日益富裕和发展的象征,但他不喜欢写在工厂、贫穷街区墙壁上的政治口号。
麦夫鲁特也睡着了,尽管他对自己的睡意感到惊讶。
火车到达埃斯基谢希尔时,他俩都醒了,看见宪兵的刹那间惊慌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马上放松下来,相视一笑。
拉伊哈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这种微笑使人无法相信她隐藏或者偷偷地做了什么。她的脸庞端庄富有光彩。麦夫鲁特逻辑上认为她和那些欺骗自己的人是同谋,可是看着她的脸,他又不得不觉得她是无辜的。
火车快到伊斯坦布尔时,他们开始聊天,聊路边的一排排大工厂、从伊兹密特的炼油厂那高高的烟囱里喷吐出来的火焰、货轮到底有多大、它们将去往世界的哪个角落。拉伊哈与她的姐姐和妹妹一样读完了小学,所以她可以轻松地说出那些遥远的沿海国家的名字。麦夫鲁特为她感到骄傲。
尽管拉伊哈四年前因为姐姐的婚礼去过一次伊斯坦布尔,但她还是谦逊地问道:“这里是伊斯坦布尔吗?”
“这里是卡尔塔尔,算是伊斯坦布尔了,”麦夫鲁特自信地说,“但还差一点。”他指着对面的岛屿给拉伊哈看。他想,终有一天他们会去那些岛上游玩。
但在拉伊哈短暂的一生中,他们竟一次也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