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明回日本了,每天放学以后,你就一个人到校外俱乐部去消磨时间,一直要等到伊从学校里回来,才把你接回到家里。美国这一类的俱乐部很多,从几十美金一周到几百美金一周。当然钱越多就越高级,而平民百姓多数参加YMCA。付上一点钱,就可以让小孩子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
一开始我还以为YMCA就是一个专门面向小学生的校外活动俱乐部,后来才知道这是“基督教青年会”,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创立于英国伦敦。那里除了学生的校外活动室,还有图书馆、运动室、游泳池等等。参加这些活动,都是要另外付费的。
夏天的时候,科罗拉多的太阳就好像不会掉下去一样,都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天光仍旧大亮。这天吃完晚饭,收拾了碗筷,你还没有回来,想起来这几天你在校外俱乐部学游泳,一定是在游泳池里忘记时间了。于是换上便装,步行到校外俱乐部去找你。
校外俱乐部的游泳池不远,只要穿过前面的大马路就到了。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听到里面人声沸扬,高高的滑梯上面不断有小孩子滑下来。我拔开铁门上的插销,自行进入。在这里不游泳不用买门票,站在旁边看看是什么人都欢迎的。大概是天气有点燥热,游泳池里的孩子特别多,周边的家长也很多,不少是熟人。那个不让你和她儿子做朋友的萧太太也来了,他们全家都围牢点点的弟弟雷雷,看着他在浅水区游玩。这个孩子长得虎头虎脑,讨人喜欢。
我踮起脚来张望,一眼就看到你和一群小朋友在跳水,远远看过去就好像一只只小青蛙,上上下下活络得一塌糊涂。看到我,你兴奋地跑过来拉着我说:“今天我学会跳水啦,妈妈侬看我跳好吗?”
“好的,妈妈总归欢喜看你的。”话音未落,只看到你单脚踏到跳板上,朝上一蹦就跳到了水中。站在你后面的是点点,他似乎有些犹豫,东欧的彼得奔到他的后面,看见他要跳不跳的样子,就挤到他的前面去了,两脚一蹬,用力一跳,竟然把点点也一起带到了水里。
啊哟,不好了,点点怎么咕咚咕咚地吞水啊?两只手在水面上抓来抓去,好不容易浮上水面,苏联孩子谢尼亚又从上面跳了下来,刚好压在点点的身上。点点彻底沉下去了,水面上浮起一长串的气泡,我吓得大叫起来:“救命!”
彼得听见了,转过身体说:“什么?点点不会游泳吗?”话音未落就从后面揪住了点点的头发,我看见点点煞煞白的小面孔再次浮出水面,鼻涕眼泪一大把,彼得连忙猛击他的后背,点点终于呛咳起来。即刻,我忘记了点点的母亲骂过你,连忙奔过去,把萧太太叫了过来。被大家七手八脚拖到游泳池旁边的点点,一看见他的母亲,立刻哭出声来说:“妈妈呀,我差一点就死了呢!”
不料萧太太两条眉毛竖起来,嘴巴一张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过去:“死就死去吧,我还少了烦心。你怎么这么笨?什么都不如你的弟弟,读书比不上就算了,怎么游泳也不行?快爬起来滚回家去!”
点点在那里淅淅沥沥地抽泣,却让我受到了刺激,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他的妈妈怎么可以这么无情?一定是多出来的那个小弟弟造成的。这天晚上,妈妈把我安置到了床上,我再也忍不住啦,从被子里爬了出来,紧紧抱住妈妈说:“妈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永远也不会再生出来一个小弟弟?”
妈妈愣了愣,立刻就知道一定是点点的事情把我吓到,连忙回答说:“放心,不会有小弟弟了。”转眼又开玩笑地说:“小妹妹怎么样?”
“不要!我只要一个姐姐!”我叫了起来,神态极其认真。
妈妈大笑,抱紧了我说:“妈妈什么也不要了,有了一只小狮子,就是有了天有了地,有了太阳有了月亮。”
妈妈说完就让我回到被子里,自己则到厨房里擦洗炉灶拖地板。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怎样也睡不着,点点妈妈的面孔在那里忽隐忽现。我听到妈妈在厨房里忙完了,又拎起沉重的垃圾袋,走出去倒垃圾。公共垃圾箱不远,只是要穿过前面的停车场。
我起身,趴到窗台上,看见停车场上空无一人,安静之极。这时候一辆丰田小卡车开了进来,正巧停到了我们的窗子前面。谢尼亚的母亲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她爬到车子后面的车斗里,搬下来一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然后对着妈妈扯开嗓门打招呼:“孔太太,一直想请你们到我家里来喝茶,却一直抽不出空,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女人,据说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就好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娜塔莎。可是时过境迁,这个娜塔莎一过了结婚生子这女人的几大关卡以后,就变成一个巨型的娜塔莎了。此刻这个巨型的娜塔莎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停车场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热腾腾的气息,好像要让整个的停车场都升腾起来了。
她把手里塑料袋安置在地上,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孔太太,你有没有不要的牛仔裤啊,大人小人都可以,再破再旧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个美国的商标在上面就可以了。”
原来这是投机倒把的生意,她在美国收罗旧衣裤,然后运到俄罗斯的老家赚取暴利。我看见她的塑料袋里除了牛仔裤以外,还有一件脱了毛的裘皮大衣,妈妈走过去说:“这种东西也有人要吗?”
她说:“当然,把破旧的地方叠在里面,然后装进塑料袋里封起来,可以卖很多‘萝卜’。”
谢尼亚的父亲是前苏联当官的,后来政治避难逃到美国,整天在家里喝老酒。谢尼亚还有两个哥哥,中学生也喝老酒。我最不喜欢到谢尼亚的家里去了,因为他的家里除了酒臭就是霉变的旧衣服臭。谢尼亚看上去非常壮实却无能,也不大会说英文,常常被墨西哥的贝克欺负。蛮奇怪的,贝克喜欢欺负他,他却还要跟在贝克的后面当跟屁虫,特别是贝克欺负其他小同学的时候,谢尼亚就在那里帮腔,这是我最不喜欢谢尼亚的缘由。
谢尼亚经常逃课回俄罗斯,帮他的母亲跑生意。好像在美国,他是我的同学里面唯一读书留级的人,我已经升入五年级的时候,他还留在三年级。可是十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份介绍俄国新贵的画报,其中一个黑衣黑裤风流倜傥的小开,就是谢尼亚。我把这张照片指给妈妈看说:“怎么样,想不通了吧,成功不一定要走仕途。还有当年那个最喜欢欺负谢尼亚的小霸王贝克,侬看,现在变成了谢尼亚的跟班呢,就好像跟屁虫一样。”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而你的那帮朋友当中,最让我怜悯的是犹太人的后裔乔舒亚,他有些瘦弱,稻草一般的黄发贴在脑门上,是个不声不响对物理很有兴趣的孩子。乔舒亚有些小聪明,那时候学校里举办汽车模型比赛,乔舒亚在他的小车的前方加了一块铁片,结果这辆小车从斜坡上面滑下去时跑得最快,得了个第一。贝克很生气,因为他的小车是由他在修车铺里工作的父亲制作的,也没有拿到第一,于是就用小石头把乔舒亚的脑袋砸出鲜血。
这些都是在校外俱乐部里发生的故事,有一天我到俱乐部里来接你,老远就听到你在那里和贝克对骂,满口脏话,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气到我要发昏,只想冲过去狠狠打你一顿,可是走到跟前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怎么可能是我们家里走出来的孩子?要是爸爸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让你去过那家校外俱乐部。我说:“把校外俱乐部的费用省下来,买一个‘任天堂’的游戏机,你自己在家里玩好不好?”你高兴得跳了起来。
日本人发明的“任天堂”,很有些共产革命的思想。其中的英雄,是个最底层的劳动人民——管道工。这个身着红色服装的管道工,机智勇敢,一步步地打败所有的恶霸,最后打掉皇帝才可以获得全胜。我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孩子,都是在这个管道工的影响下长大。我只知道这个“任天堂”在当时非常时髦,除了有个手控电板以外,还有一把可以打鸭子的电枪。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我们全家都围坐在“任天堂”旁边,举着电枪打鸭子。“任天堂”带给我们很多快乐,特别在压力很大的时候,很可以帮助减压,很可以发泄内心的愤恨。
在“任天堂”带给孩子们愉快的同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极其热门的动画电视剧《辛普森一家》,这部电视剧好像永远也播不完一样,每天晚上黄金时段都霸占在那里。故事通过一个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嘲讽美国的文化、生活、社会等等。看看幼小的你对着电视哈哈大笑,我开始担心,那个叛逆的主角巴特简直是个坏坯子,怎么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在那里招摇?美国人的教育怎么连好坏也不分的啦?
我把我的想法和大家讨论,得不到共识,幸亏当时的总统老布什出面表示:“我们希望每个家庭强而有力,希望他们能更像沃尔顿一家而不是辛普森一家。”不过美国不像中国,总统的声音似乎并没有权威。几天以后,《辛普森一家》竟然公开讽刺总统,真是瘌痢头撑伞无法无天了。唯有我坚决地拥护总统的讲话,不许你穿那件画着巴特并印有“我是差生而且我很自豪”的T恤。
为了对抗《辛普森一家》,决定找出当年从中国带过来的动画片《黑猫警长》。我以为这才是正面教育,可以帮你健康成长。大概是太多时间没有播放了,老式的录像带一下子卡在半当中,屏幕上是黑猫警长走样的定格。
“这个黑猫警长怎么变得这么难看?让我来帮你们修理一下。”伊走过来帮忙。
倒过来倒过去好几个回合,录像机终于战胜了录像带,又开始向前。重新泡上一杯红茶坐到你的身边,啊哟!这是啥事体啦,手里的茶杯也差一点打翻,只看到新式武器砰一记打出去,黑猫警长“哈哈”一声怪笑,小老鼠的尸体横飞起来,手足分离,鲜血四溅。不得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鲜血的啦?那只老鼠一翘一翘地狼狈逃命,又穷又饿,到处遭打……不对了,我为什么会同情起这只过街老鼠?
回想起来在中国,你最喜欢这部《黑猫警长》了。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抢着扮演“黑猫”,手持一根长木头,乒乒乓乓欺负弱者,开心得一塌糊涂。这简直就是正面的教育,负面的效果。但那时候我好像并没有为你的暴力行为担忧,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暴力。现在我完全糊涂了,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就好像你为了吃饭的时候两只手捧不捧饭碗撞进中西方文化的冲突当中一样,一下子被中西方教育的差异弄得迷茫。后来和你一起回想起这一段时间的成长过程,你说:“其实《辛普森一家》这一类的动画片,让我们很小就在笑声当中辨别好和坏,而《黑猫警长》这一类暴力片,在美国是属于‘儿童不宜’的。”
美国的电影分级很严格,从儿童片一直到成人片共分5级:G、PG、PG13、R、NG-17,儿童片里不仅仅排除了“色情”还包括“暴力”等等。多数人都会自觉遵守,有的电影院门口也有检查身份证的。
妈妈总归认为《辛普森一家》是最害人的动画片了,我告诉她,校外俱乐部和校车要比《辛普森一家》吓人许多。俱乐部里的辅导员多数是志愿者,没有经验,而且人数很少,没有办法照顾到每一个孩子,那里面打架、骂脏话,就好像是家常便饭。我骂人的脏话都是在那里学会的。至于校车那是更加混乱的地方,特别是最后面几排座位。因为校车上没有老师,只有一个司机,司机不可能一边开车一边看管大家,又是各个年龄段的小孩子都混在一起,高年级的学生在那里贩毒的都有。这就是我不愿意坐校车,宁可走路的缘由。听到这些故事以后,妈妈决定自己每天开车送我上下课。她说:“辛苦是辛苦,却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对此,我非常感谢妈妈。
因为开车送我,天天穿过一所公立中学。公立中学的前厅有一间朝阳的大房间,正面墙上有一长排落地玻璃窗,所以一眼可以看到里面。妈妈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注意中学部,看上去像是一间设施齐全的婴儿室,除了一排排整齐的婴儿床以外,还有活动区,坐车、玩具应有尽有。妈妈说:“大概是教工的福利。”
我问:“什么叫‘教工福利’啊?”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里的教工好像没有那么多哺乳期的妈妈,哪里会冒出来这么多的婴儿?让我去看看。”
这一天我把你送进小学以后,特别到中学部的门口张望,只看到有一些女学生在那里抱着幼小的婴儿哺乳。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学生妈妈?也太年轻了一点吧?真的是学生妈妈呢,她们哺乳之后,直接把孩子交给了里面的育婴员,就回到了她们本来的中学生的面貌,蹦蹦跳跳一身轻松。这些小妈妈,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有的还是初中生,最多十五岁,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情?好像一点难为情也没有。
是不是美国人和中国人的生理结构不一样?我弄不懂。你们低年级的班级里有一个美国小朋友,小得一点点的小男生,就会躲在树丛里,和小女孩亲来亲去,真是莫名其妙,我为你是个中国孩子庆幸。
正想着,外面走过来了一个中国孩子,竟然也是一个学生妈妈,因为矮小,那个沉重的婴儿几乎把她覆盖,她怀里抱着婴儿,背上背着书包,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婴儿包,踟蹰地拖着重负向前迈步。我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快步走过去,帮她抱起了小宝宝。
这时候我看到这个婴儿小得连眼睛也睁不开,红通通的,满脸是皱纹。原来这个婴儿刚刚生下来三天,美国人没有坐月子这一说,生了孩子就下地,这个小妈妈算是在家里休息了两天,今天是第一天出来上学,学校还派校车,专门去接了她一次。
我不敢询问她是谁,只是帮她把孩子送进了育婴室。回到家里把这个故事告诉伊,伊说:“哦,这是访问学者老王的女儿,他们夫妇离异,老婆跟了个美国人,女儿没有人管,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这么档事情,也不肯讲出来婴儿的爸爸是谁。”
“早先干什么啦?怎么不会去把孩子打掉的啦?这个年轻的妈妈将来的前途都要毁了,会遭受多少歧视啊。”我很为这个当妈妈的担忧。
“你不知道在这里堕胎是违法的吗?没有生出来的也是生命,堕胎就是杀人!”伊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我困惑了,这一次是被美国的法律困惑。可是后来听说这个女孩子带着她的孩子读了个护士学校,毕业以后成为当地最大医院里的优秀护士,还当了护士长,比许多乖孩子成功很多,也没有人歧视她。几年以后又结婚生子买房子,这就是美国人吧。
我想起来中国人的那句老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这里怎么一点作用也不起?不知道是不是东西方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同,各人走上了各人完全不同的路?
美国很多地方都和中国不同,记起来你小时候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面挂满了小星星的墙壁,每个小星星里面还有一张小朋友的照片,这是学校里每个班级的一周之星。美国小学一般一年分上下两个学期,每个学期十八个礼拜。一个班级只有十几个孩子,几乎每一个孩子都会在一个学期里上一次“一周之星”。这不是绝对的轮流,却是绝对的鼓励。
连你这样一个皮小人的照片,也曾经挂到了那面墙壁的上头,为此我和伊特别过去拍照。这就是美国,不知道那个把你的照片挂上去的老师,在那一刻是否意识到,她的一个小小的举动会给你多么大的鼓励,并且影响到你以后的道路?
就好像是那个访问学者老王的女儿后来说:“那天,一个中国妈妈过来帮我抱孩子,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中国人对我的理解和接受,给予我抬起头来的力量。”
这就是正能量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