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戆噱噱

  • 小狮子
  • 章小东
  • 5989字
  • 2017-07-06 15:38:16

到了美国以后,爸爸第一件事情就是带我到小学里去报名,立马进入了当地的学龄前预备班。这是美国的中西部地区,科罗拉多州一个叫波德的小城,我的埃涅阿斯道路就是在这里开始的。

妈妈很开心,因为她发现在美国上学真的要比在中国简单得多,首先是从学龄前的预备班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全民制教育,不用付学费。再加上爸爸是研究生,属于低收入者,所以我的午饭也是免费的了,后来因为妈妈出去上班,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我的伙食费也只需要缴纳牛奶的钱,算是对地区牧场的支持。

学校离开我们居住的研究生宿舍不远,刚好超过一英里。根据当时地方教育部门的规定,居住在离开学校超过一英里的学生,才可以有校车接送,我便跻身于其中。不过妈妈发现我常常宁可步行也不要坐校车,这是后话。而在一开始,校车确实让妈妈放心很多。

美国的公立学校和那时候的中国小学一样,也是按照区域划分入学的。我所就读的小学就在研究生宿舍附近,里面的学生多数是研究生的子女,应该算是好学区。在上海要想进这样的学校是难上还要加难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把我送进这个学校是那么地开心,因为我已经记不得在上海的时候,妈妈为了要送我进托儿所伤透了脑筋。

那时候我已经到了进托儿所的年龄,好婆看到妈妈为我寻找托儿所就在一边说:“侬阿哥的孩子是‘中福会’托儿所出来的,我们家的孩子只进‘中福会’,其他地方是不去的。”

“‘中福会’啊?谈何容易?这是除了花钱送礼,还要有‘路子’的。”妈妈说。

“这个我不管了,侬自己去想办法吧。”好婆以为妈妈不会有办法把我送进那家可望不可即的特权托儿所,她根本没有把我要离开她到托儿所去的事情当做是真的,于是,她说完就别转身体,又对着我读起那本《菜谱》来了:“走油蹄髈好吃?”

妈妈无话可说,只好搜刮脑子里所有的近邻远亲、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这一天途经淮海路人民照相馆的时候,突然看见橱窗里有一张样照,虽然这只是一张半身照,但是一看就晓得照片里的人的两只脚是摆着丁字步的。这个人侧身反转略低头,然后直视镜头。这是妈妈小时候在上海市少年宫“小伙伴”艺术团里学过的特定姿势,再一看照片上的人正是当年的小伙伴露露。

想起来啦,这个露露好像就在福利会工作,打了几十通的电话,转来转去找到在那里财务科上班的露露。露露问妈妈:“你的儿子吗?我来想想办法。”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大家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的时候,露露打来电话说:“办好了,很不容易的。你要帮他准备一个礼拜的换洗衣物,还有被褥,开学的时候,我陪你送他进去。”

“为什么要一个礼拜的换洗衣物?”妈妈问。

“喂,你不知道我们‘中福会’托儿所是全托的吗?小朋友一个礼拜回家一次。”露露说。

“我不要全托,日托就可以了。”妈妈开始后悔。

“不要傻了,‘中福会’没有日托,只有全托,礼拜一早上八点整,我在托儿所大门口等你。”露露不容妈妈犹豫。

到了礼拜一,我还在睡梦中就被妈妈拉起来了。大包小包拖到托儿所门口,我的两只眼睛还是紧闭着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最亲爱的好婆,只有好婆抱着我难舍难分。

老远,妈妈就看到露露已经翘首等在那里了。她说:“你迟到了,老师会不开心的。”

我没有回答,心里直打退堂鼓。在你困思懵懂地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露露已经把你交给了当班的女教师,又把我拉出教室。我趴在门上的小玻璃洞洞前,用一只眼睛张望进去,感觉有一点像探监。透过玻璃,我看到你一个人木呆呆地站在教室当中,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整个的小身体,都呈现出一副惊慌、无助的样子。

“他只有十八个月,我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放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心里会多么害怕甚至恐慌?”我心痛起来。突然一个小朋友走到你的身边,伸手推了你一巴掌,你只知道后退不知道还手,两只眼睛朝着门洞张望过来。我看见你扁了扁嘴,一副可怜相。

我忍受不了啦!脑子一个急转弯,顾不得露露的牵扯,一下子就把门拉开,抱起你说:“我们回家!”

我一边哭一边往回走,露露跟在我背后拼命骂:“你神经病啊?你以为我把他弄进来是容易的吗?多少人情啊!好不容易弄进来了,你又要抱回去。儿子没有哭,你倒哭得像个疯子。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管你啦!”

回到家里以后,母亲立刻把你搂到怀里,好像是迎回来了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拎出来一大奶瓶绞碎的蹄髈,于是你一边吃又一边开心地听母亲阅读那本《菜谱》了。

就这样子过了一年多,你会说话会吃饭了,再不送托儿所就会比同龄的孩子慢一拍,一定要把你送进托儿所去。但是我再也不会把你送到那个代表特权的“中福会”托儿所,我对母亲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就让他和普通的孩子一起,到普通的托儿所去吧。”

说是这么说,但是真正要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抱着你,母亲跟在我的背后,三人一行到处寻找托儿所。先是到里弄托儿所,母亲刚刚踏进那间塞满了三十多个小孩子的教室,立刻退了回来。她说:“不来事,那个老师自己在打毛线,不要讲教孩子,就连管也不好好管。换一家!”

接着我们来到街道托儿所,那间托儿所的老师倒是严格,她让几十个孩子沿着墙壁坐成一圈,一整天传来传去传一辆玩具小汽车。母亲摇了摇头说:“在这里,不笨的孩子也会变笨的。”

我为你寻找托儿所,寻到心身衰竭。这天愁眉不展地坐在办公室,同事老孙问我:“你为什么不把儿子送到我们单位的托儿所呢?就在我们楼下,又方便又简单,就是你上下班辛苦一点。”

我一拍脑门跳起来说:“啊哟,我怎么这么笨,舍近求远呢?以前的概念总是以为单位的托儿所就好像放羊一样,学不到东西的,现在看来地方的托儿所更加差。我辛苦一点没有关系,只要儿子在我眼睛底下就放心了。”

从这天开始,你就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上班下班挤公共汽车整整两年,我们两个人更加相依为命了。

妈妈单位的托儿所就在妈妈办公室的楼下,每天早上我们挤在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里,妈妈抱着我的身体,我抱着妈妈的脑袋,我害怕妈妈抱不动我,妈妈说:“放心,侬已经被挤得悬空啦,我一点力气也没有用呢。”

偶尔有好心的乘客看到,让一个座位,也有时候我就坐到售票员的工作台上。到了站头,我从妈妈的身上跳下来,牵着妈妈的手,高高兴兴地朝着办公大楼走过去。那时候,实在是我最愉快的了。

还没有走进办公大院,就有小朋友叫我啦,胖乎乎的陈老师站在托儿所的门口,她的头发一圈一圈地荡在肩膀上,非常好看。看到她,妈妈放开了我的手,我就飞跑过去了。

托儿所的教室里有一架巨大的钢琴,比我们家里的大多了,是三角形的。陈老师弹着钢琴,让我们唱歌,跳舞,各自发挥。妈妈说:“有点太随便了吧,一点约束也没有。”

好婆说:“蛮好,蛮好,陈老师有心开拓新式教育,让小狮子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和创意。”好婆相信这对我以后的学习方式和智力发展都有帮助。

那时候我们没有操场,因为操场正在大修,那上面堆满了黄沙和小石子,我最喜欢在上面爬来爬去了。要是让妈妈看到就不得了啦!一定会把我拖下来,然后塞到浴室里,从头到脚地冲一遍,还要板着面孔骂我一顿。陈老师不一样,她会和我一起爬到黄沙上面,她告诉我:“黄沙可以变成水泥,水泥可以变成新操场。有了新操场,我们就可以有滑滑梯、跷跷板啦!”

我想要新操场,就从黄沙上跳了下来,我告诉妈妈:“我不踢沙子啦,我要新操场。”

因为我讲了这句话,陈老师奖励了我一朵小红花,我把小红花举到妈妈的鼻子下面,妈妈好得意,到处告诉别人:“我的儿子得到小红花啦!”

“不要太得意了好不好,你过来看看,不说你的儿子是托儿所里最笨的一个,就说他有一点戆噱噱好了。”新分来的大学生拉拉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前面说。

妈妈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我们在下面的花园里出操,大家排着队,一二一二向前走。别人都是合着口令甩着小手抬着小腿,只有我拖在最后,同手同脚地像只小鸭子摇来摇去。

“咦,你的儿子怎么不会踏步的啦?别的小孩子都很正常,只有你的儿子不对头,别人会以为我们办公室出来的孩子是戆大呢。”拉拉说着就从楼上蹿了下去,一下子把我捉了上来,当时正值班间休息,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起劲起来了,包括办公室主任,大家排着队教我踏步。我也起劲起来,故意踏错,我喜欢这么多的大人把我围在中间。

这时候陈老师上来了,她说:“你们干什么啦?其实我们都会的,就是被你们这些大人弄糊涂了,不要理他们。”陈老师说着便牵着我的小手回到下面的教室里。

陈老师把你带走了,我则在一边担忧,脑子里不断出现你左脑勺受过伤的镜头。

这天下班去接你的时候,看见你正神气活现地站在小朋友的当中,昂首挺胸地踏步。左手右脚、右手左脚,有模有样。我很开心一把抱住你说:“侬真灵光,妈妈晓得侬是最灵光的哦。”

接着我又转过身来问陈老师:“你是怎么教会他的?”

陈老师笑了,她把食指竖在嘴巴中间,看着你说:“嘘,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一会儿趁你不注意,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其实他都会的,这是小孩子的心理,不可以直接点穿,而是要绕着点拨。”

事后我把这个故事告诉巫婆,我说:“小小一个人,也会出花头,要让大家去注意他……”

巫婆翻了翻她的眼珠子说:“这还是刚刚开始。为了这个小狮子,你有得操心了。你是不可以放松的,先要操心到他入命,以后还有没完没了的烦恼!”

对于巫婆的话我没有时间理睬,因为我正要拉着你的小手到复兴公园里去乘电马。那时候,方圆好几里地只有复兴公园里有电马,电马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许多大人也挤在等待乘电马的队伍里。

你倒有耐心,跟在长长的队伍里一步步向前。我怕你累了,把你抱了起来,你说:“妈妈,我自己可以走,只要拉着侬的手我就很开心了。”

我又被你感动了,这就是养儿养女,辛苦付出的最大安慰,我认了。就在我沉浸在感动当中的时候,你已经和前面一对不年轻的情侣混熟了,那个男人把你举到了肩膀上,你也不害怕,我说:“放他下来吧,他很重的喔。”

男人说:“没有关系,很过瘾的,要不是没有房子,我们也可以结婚了,说不定也有一个儿子,可以带他来乘电马……”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已经排到了跟前。一放闸,大家都争先恐后一窝蜂地涌上了电马的转盘,各自占领了一匹自己中意的电马。其实这些电马都是一样的,而且放行的人数和电马相等,不知道为什么都要像抢的一样。前面的两个大龄男女挤在一匹电马上,你看见了,拍了拍你身后的空当对我说:“妈妈过来,伊拉两个人最要好了,坐在一匹马上,我们两个人也最要好了,也要坐在一匹马上,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听到这些话,我只有更紧地搂抱住了你。天气很好,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伴随着音乐,电马开始移动。前面的男女用力挤在一起,那个女的回过头来,一脸的幸福,让我把刚刚还在埋怨他们和孩子轧热闹的念头一扫而光。

十年以后,我回到上海看望好婆,那时候我已经长到一米八六了。晚间随着妈妈来到复兴公园散步,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夜雾当中,一匹匹时起时落的电马影影绰绰地仍旧在那里转动,只是周围已经没有人排队了。据说这种游乐场现在不再时髦,小孩子们迷恋上了昂贵的迪士尼世界。当年绚丽缤纷的电马,现在已经变得油漆剥落、破破烂烂了。它们在吱吱嘎嘎苍老的呻吟当中,一上一下地挪动。一个驼背的工作人员正无聊地在那里抽烟,整个画面让我看见的是被抛弃。

我长大了,变化了,整个世界都在变化,只有眼面前的电马还留在原地,这就是生命和无生命的不同。走到近处买了张电马票,坐在上面感到凄凉。想起来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还记得最后一次骑电马,是在我离开中国的前一天。我抓紧了缰绳,神气活现地坐在电马上,放眼望出去:“咦,那是什么东西啊?”

原来那是一群外乡人,牵了几匹小马驹开辟了一个简陋的跑马场。妈妈说:“臭烘烘的,又很脏,我们不去。还是坐电马。”

我说:“那是活的,真的,有生命的,我要试一试。”

妈妈说:“这种小马是没有办法载重两个人的,妈妈不可以陪侬坐上去。”

你说:“我不怕,我是一个男人。”最后“男人”这两个字是好婆教我的。说完,我就从电马上下来,拉着妈妈一路跑过去了。

到了跟前,我发现那匹小马比我高大很多,回过头来看了看栏杆外面的妈妈,我想让妈妈为我骄傲一下,于是自信地爬到了马背上,只听到妈妈大叫了一声:“慢点,那个牵缰绳的老头子还没有过来呢!”

我回答:“放心吧,看牢我!”就一手伸出去抓缰绳,缰绳没有抓到,抓住的是马鬃,小马疼痛得跳将起来,立刻带动了所有的马匹一起奔跑。就在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发生了的时候,整个马场尘土飞扬。大人叫小人哭,妈妈的脸紧张到了抽筋,她疯子一般从栏杆上面翻越过来,被一群工作人员拦住。

一时间,风儿在耳边呼啸,马儿在身边横冲直撞,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全世界的英雄一样。混乱当中,那些外乡人一个个冲进了马场,奋不顾身地把从马背上掉下来的孩子抢救出去,又赴汤蹈火一般冲到那些发了疯的马群当中,抓住它们的缰绳,终于控制了危险的局面,一切都在几分钟里发生和结束。

妈妈扑到我的身边,把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她以为我会大哭,但是我没有。

一个老头子看了看我说:“这个小孩怎么这么镇静?”

妈妈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后来说:“不知道小狮子这副戆噱噱的模样是否和他左脑勺受过伤有关。”

但是她不知道的还有,从这天起,我变成了再也不会让别人察觉自己内心世界里紧张的人了。很久以后,当我在耶鲁大学参加重大考试的时候,主课老师指着我对大家说:“假如大家都可以像小狮子一样冷静就好了。”

其实我心里紧张得要命,只是别人看不出来,我想也许就是当年那些狂奔的小马,把我面孔上会紧张的神经制服,以后再也不会挪动?

就好像我到了美国,第一天出去上小学,一个干瘦的老女人走过来,一把捉牢了我的小手,我企图挣脱,但是没有成功,只好服帖,扭转脑袋看了看妈妈,然后跟在这个老女人的背后走进了教室。妈妈说我脸上呈现的神情和在小马背上时一样,只有妈妈看穿了我的内心。

妈妈立马开始紧张,她说:“小狮子这次不要吃大苦头了,这个女人有点像脾气古怪的老处女呢。”

爸爸没有讲话,看得出来他的心里也在发毛。突然妈妈好像听到巫婆的声音:“这还是刚刚开始,为了这个小狮子,你有得操心了……”

妈妈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想把巫婆的预言吐出去。然而事实不幸被巫婆言中,几天以后,老师和小朋友纷纷围着妈妈告状,说我不会吃饭,这大概是美国人最为生气的了,因为他们指望每一个外国孩子,看到美国丰富的食物,都会狼吞虎咽,那才可以充分体现他们的优越。而我却只会对着这些食物发呆,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这让他们的自尊心大受损伤;接着又说我不会走路等等。最后那个老处女对妈妈说:“不要以为美国的学校是没有留级的,你要不要和他一起来上课,给他一个特殊的待遇?”

在美国,“特殊”这两个字并不是褒义词,通常是形容“戆噱噱”的智商有问题的小孩。

“不要,我相信我的儿子。”妈妈顶着巨大的压力,咬着牙齿回答,她后来告诉我,她的心里一直在打鼓,因为我的左脑勺……

爸爸有些沉不住气了,隔天在课间的时候到小学里陪我吃饭,那天吃的是比萨,从此我学会吃比萨,变成了学校里的吃比萨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