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手记二(2)

我从小学开始就喜欢看画和画画。不过,我画的画终究不如我的作文那样广受周围的好评。我一向就不相信人类的语言,一直把作文看作是逗大家乐的开场白,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让老师们欣喜若狂。但我自己并不觉得有趣,只在绘画(漫画之类另当别论)的创作上多少付出了苦心,尽管我那时还很小。我觉得学校的美术画册没意思,老师画的也不好,所以全靠自己琢磨。为了试验各种各样的表现方式,我可是煞费苦心地下足了工夫。上了中学,我置办齐了油画的基本工具。可即便我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印象派的下笔,自己的画怎么看也像千代纸工艺品似的平淡无奇,根本不是那回事。后来,竹一的话启发了我,我这才发现我以前对待绘画的心境压根就是错误的。对自己感到美的东西,如果想要表现其本来的美丽,这种努力绝对是不切实际和愚蠢的。那些名家巨匠,哪个不是凭着主观将一无是处的东西美丽地创造出来的?他们即便觉得丑陋之物令人作呕,也丝毫不隐藏对其的兴趣,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之中。也就是说,他们丝毫不受旁人的想法左右。

从竹一那里得到有关那幅画的最原始的密传之后,我就瞒着那些女客,开始着手画自己的自画像了。

看到最终完成的惨不忍睹的画像,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我还是默默地肯定自己:这就是我藏在心底的真实面目。别看我表面开怀大笑,同时颇讨他人欢心,其实自己有一颗阴郁的心。那幅画,除了竹一,我再没让别人看过。对我来说,我讨厌别人看穿我演戏的阴惨心理,然后对我絮絮叨叨地说教不停。同时我害怕别人不知道我的真实面目,只把那幅画看成是别出心裁的娱乐大众的工具,拿我当茶余饭后的大笑柄。我害怕那样,便赶紧把那幅画塞到了抽屉深处。

在学校上美术课的时候,我藏起了“妖怪式的手法”,照例像以往一样运用将美还原为美的笔触。

我只在竹一面前真实地展露我容易受伤的敏感神经,自画像也放心地拿给竹一看了,并得到他的大加赞赏。我接连画了两三幅妖怪的画,并从竹一那里又得到一份预言——你,将会是个画家。

傻乎乎的竹一的两句预言——“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和“你将会是个画家”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来到了东京。

我本来想上美术学校。但父亲一直以来希望我考上高等学校,毕业后谋个一官半职,并一直这么教育我。我当然不敢半点忤逆,糊糊涂涂地就遵照了父亲的安排。他让我从四年级开始试着考考看。我也觉得樱花和海边的中学腻烦了,便没升五年级,修完四年的课程之后参加了东京的高等学校的考试。没想到居然考上了,从此开始了宿舍生活。可我马上又对那里的不洁和粗俗哑然了,根本再无心娱乐他人。我让医生替我开了一张肺浸润的诊断书,便从宿舍里搬出来,住到了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墅。对集体生活这种东西,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的。什么“青春的激动”或“年轻人的自豪”,我听了就不寒而栗。那种所谓的“高校精神”,在我身上全然是行不通的。教室和宿舍在我看来不过是扭曲的性欲的垃圾堆,自己那几近完美的演技,在那儿毫无大显身手之处。

父亲不开议会的时候,每个月最多在那所别墅滞留一两个礼拜。父亲不在的时候,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我和看门的老夫妇三个人。我隔三差五地逃学,也没心思逛逛东京(看来,我这辈子是连明治神宫、楠正成的铜像和泉岳寺的四十七士的墓都看不到了),整天窝在家里,读书画画。要是父亲来了东京,我每天早上则慌慌张张地出门上学,不过常常是跑到本乡千太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先生的画塾里,在那儿练习三四个小时的素描。一旦脱离高中的宿舍,即便去上课,自己也好像处在某种特殊的位置,仿佛一个旁听生。也许只是我的偏见作怪罢了,反正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渐渐地害怕到学校去了。从小学、中学到高中,念完了我还不理解“爱校心”是什么意思。我也从没背过校歌。

在那间画塾里,我终于在某个学画的学生影响下,知道了什么是酒、香烟、妓女、当铺和左翼思想。这一连串的组合听上去也许很奇妙,不过确乎如此。

那位学生叫堀木正雄,生长在东京的贫民区,比我大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苦于家中没有画室,便来了这间画塾,继续学习西洋画。

“能借我五块钱吗?”

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有过几面之缘,但以前从来没说过一句话。我一时不知所措,便递上了五块钱。

“好嘞,跟我喝酒去吧。我请你。行吧?”

我推辞不下,便被他强拉去了位于画塾附近的蓬莱町的一家咖啡馆。这便是我与他交友的开始。

“我早就在观察你了。没错,就是你那羞赧的微笑,才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啊。为了我们的关系进了一步,干杯!阿娟,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能迷上他呀。自打这小子来了画塾之后,我只能排在美男子的第二位了。”

堀木肤色略微发黑,长相端正,跟一般的画画学生不同,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西装,还打着一条朴素的领带。头发因为打了发蜡,中间那块软塌塌地扁了下去。

我因为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有些害怕,时而在胸前环抱双臂,时而垂下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不过,我脸上始终挂着羞涩的微笑。喝了两三杯啤酒之后,我体味到一种得到解放似的轻松之感。

“我一直想上美术学校……”

“大错特错,无聊透顶。那种地方才没意思呢。学校最无聊了。我们的老师,来自大自然之中。我们要对自然充满激情。”

我对他的话全然没有敬意。我觉得他不过是个混世之人,画也一定不怎么样,唯有在游乐上是难得的玩伴。就在那时,我生来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大城市的懒汉。我们虽然完全不同,但我们都完全游离于人世营生之外,并深感快活不已。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类。然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取悦他人,也没有发觉取悦他人的悲惨之处。从这点上看,我和他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看不起他,只把他当成是玩乐的同伴而已,有时甚至以跟他交友为耻。但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我甚至被这样一个男人打败了。

一开始,我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好人、世上难寻的活菩萨,满心以为自己在东京找到了一个好向导,历来怕人的我竟然完全丧失了戒心。也难怪,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上了电车看见售票员觉得害怕,去了歌舞伎座又觉得亭亭玉立地站在正门的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两侧的引位小姐害怕,在餐厅里觉得悄悄地站在自己背后等着收拾空盘子的男服务生害怕。尤其是买完东西结账的时候,我付钱时双手总是哆哆嗦嗦地不听自己使唤。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过于紧张、过于羞耻、过于不安和恐惧,我害怕得晕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差点就要疯了。根本顾不上讨价还价,有时还忘了拿找回的零钱,甚至经常忘记拿走自己买的东西。我不敢一个人在东京城里闲逛,没办法才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我跟堀木打得火热,也有这番内情。

倘若我把钱包交给堀木,让他带我去外面,他会狠狠杀价,总能用最少的钱取得最大的收获,反正就是很会玩。他对昂贵的出租车敬而远之,会依照情况带我乘电车、公车或蒸汽火车,处处展现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的本领。在妓女那儿过夜之后早晨回家的途中,他常带我去各式各样的饭馆,在那里洗个澡,配着汤豆腐咂两口小酒。他通过实战教育告诉我,这样不仅价钱便宜,还能享受到奢侈的待遇。此外,他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吃小摊上的烤牛舌,说这东西既廉价又营养丰富;还跟我保证,再没有能比“电灯白兰”[1]飞快地把人带入飘飘欲仙之境的东西了。总之,只要跟着他,结账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感到不安和恐惧。

另外,跟堀木打交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从不理会我身为听众的心理。他只要心底喷发出所谓的“激情”(或许,热情就是无视对方的存在吧),就会不分昼夜地跟我念叨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只要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我从不担心会陷入尴尬的沉默。跟他人交往,我总是生怕当场出现可怕的沉默,因此我天生不善言语,总是怀着决一胜负的信念自我解嘲。但那个傻瓜堀木却不同,他不知不觉中主动承担起了逗乐的角色,我根本用不着随声附和,只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就够了。最多不过笑着应一声“不会吧”足矣。

酒、香烟、妓女,这些都是排遣对人的恐惧心情——哪怕一时也好——的绝佳手段,我也渐渐明白了其妙处。我甚至抱有一种大无畏的决心,只要能沾上这些东西,我宁愿卖掉自己的所有家当。

在我看来,妓女既不是人,也不是女人,而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里,我反而感到安心,能睡个好觉。她们身上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欲望,甚至让人觉得可悲。那些妓女也许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同类般的亲近感,她们总是毫不造作地向我展示自然的好意。那是一种别无企图的好意,是一种不勉强他人的好意,是一种对来自可能永生不会再见之人的好意。在那些好似白痴或疯子的妓女身上,有些夜晚我仿佛在现实中看到了玛利亚的光环。

为了从对人的恐惧中得到解脱,求得一夜幽静的休养,我总是去她们那里,跟那些与自己同属一类的妓女们玩乐。不知不觉间,身上好像总飘荡着某种不祥的氛围,这就是我全然没想到的所谓“附赠的附录”,其面目逐渐鲜明地浮上表面。听了堀木的指点,我愕然了,顿觉兴味索然。外人看来,说得俗点,是我在借着妓女进行女人的修行。确实,最近我的技艺突飞猛进。据说,对女人的探索,靠妓女是最为严酷,但也是最为有效的。我身上已经有了某种“玩女人的高手”的味道,女人(不仅是妓女)会凭着本能嗅到这一点并主动靠近。我居然把这猥亵而毁坏名誉的形象当成了“附赠的附录”。

经过堀木半带恭维的此番提点,我想起了不少沉痛的经历。比如,我记得咖啡馆的女人曾给我写过一封幼稚的信……樱木町的别墅的邻居、某将军家年方二十的女儿,每天早晨在我上学的时候,都会化着淡妆故意在自家门前进进出出,她明明没什么要紧的事……去饭馆吃牛肉也一样,就算我无动于衷,女服务员总是……对了,我常去的那家香烟店的姑娘,总是在递到我手里的烟盒里……看歌舞伎的时候,邻座的女人……深夜喝醉酒乘坐市营电车时……冷不丁会收到来自故乡的某位亲戚家的女儿一封饱含深情的情书……陌生的女子甚至趁着自己不在家偷偷把亲手缝制的玩偶……因为自己过度消极,这些事总是刚开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再没有往前发展。但不能否认的是,自己身上着实飘荡着某种让女人做梦的气息,这不是能跟别人津津乐道自己情史的玩笑。自从被这个叫堀木的人点醒之后,我品尝到了一种类似屈辱的痛苦,顿觉与跟妓女玩乐也没了兴趣。

堀木生来就是个喜欢新鲜玩意儿(除此之外,我至今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的爱慕虚荣之人。一天,他领我去参加了一个好像叫共产主义读书会(应该叫RS,但我记不清了)的秘密研究会。也许,对堀木这个人来说,共产主义秘密集会不过是他热衷的“漫游东京”的项目之一吧。我被介绍给了所谓的“同志”,还被迫买了一本小册子,并从坐在上座的一位丑陋青年那里,领到了一份马克思经济学的讲义。但我好像对一切了如指掌。人心之中,有某种莫名奇妙的、可怕的东西,我对此坚信不疑。欲望二字,不足以概括,虚荣一词,难以道尽。色欲放在一起,好像也无法准确描述。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就是觉得在人世的底层,不光是经济基础,还有种怪谈之类的东西。对这种怪谈害怕万分的我,像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而然地肯定了所谓的唯物论,但不能因此从对人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朝着绿叶睁开双眼,感受希望的喜悦。但我一次都没缺席过RS(可能叫这个,但也许我记错了)。看着“同志”们个个一本正经的样子,表情僵硬地埋头研究一加一等于二这种初等算数似的理论,我觉得滑稽不已,便使出自己的逗乐本事,想尽力缓和一下集会的气氛。也许是我的努力有了回报,研究会原本让人窒息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我也成了那个集会缺一不可的人物。那些单纯的人恐怕只把我当成是跟他们一样单纯而乐天的、喜欢逗乐的“同志”罢了,但这也无妨,因为这样我就是彻彻底底地骗过了所有人。我根本不是什么同志。但我每次都按时参加,定期向大家献上我引人开心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这么做。我想让他们喜欢我。但这并非是靠马克思连接在一起的亲近感使然。

我私底下享受着这种非法的状态,甚至觉得身心愉悦。世上的合法之物,反而让人害怕(而且能预感到某种不知深浅的强烈的东西),其机关复杂难解,在那没有窗户、寒冷彻骨的房间里,我可是一刻也坐不住。我宁愿纵身跳入户外那非法的海洋,畅游其间一直到死。我觉得这样反倒轻松。

有个词叫“苟活于世之人”,是用来指那些这个世界凄惨的失败者或背德者的。但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苟活于世之人”,每每碰到被人戳着脸说成“苟活于世”的人,总会生出温柔的心肠。我的这副“温柔的心肠”,有时甚至连我都陶醉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