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卡曼坦与鲁鲁(1)
- 走出非洲
- (丹麦)卡伦·布里克森
- 4834字
- 2016-10-31 16:00:09
从森林,从高原,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恩戈庄园
我的非洲庄园坐落于恩戈山麓,海拔高达六千英尺。这片高地北部的土地方圆一百英里,赤道刚好在这上方横贯而过。白天,你与太阳的距离近在咫尺,你便会感到自己陡然高大了许多,清晨与黄昏都那么明朗静谧;而夜晚,你会觉得朔风凛冽、寒气逼人。
地理位置与地势高度巧妙地融为一体,造就出一片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壮丽景象。这里的一切既不富饶,也不浮华。非洲就是如此——它是从六千英尺深处淬炼而出的——浓烈而纯净的精华。大地的色调,如同经过烧制的陶器一般干燥;而树木上悬挂着的叶片,轻薄而微妙。枝叶的形状与欧洲树木迥然相异,不是弓形或圆形的,而是层层叠叠地水平延伸。几株高树,犹如伟岸的棕榈,孤零零地兀立在那儿。那傲慢而又浪漫的气势,俨然一艘艘刚刚收拢起风帆的舟楫,威风凛凛。树林边缘凸现出的线条别具韵致,仿佛整个林子都在随之微微颤动。老荆棘树虬结缠绕,枝桠光秃秃的,稀稀疏疏地散布在辽阔的草原上。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这是不知名的蒿草散发出的,类似于麝香草或爱神木的气味。有些地方的香气却异常浓郁,甚至能刺痛你的喉咙。然而,不管是草原上,还是原始森林藤葛上的那些花儿,都给人以凋零在即,星星点点,纤弱不堪的感觉——只是大雨季刚至时,一丛丛花朵硕大、香气馥郁的百合才在莽原上竞相盛开。你伫立于此,进入视野的所有景象,都变得开阔而辽远,都被赋予了伟大卓越、无拘无束与无可比拟的崇高感。
与你朝夕相处的这片景色里,你最难忘的还是天空。当你回首遥望在非洲高原度过的日日夜夜,你的心中会陡然升起一种感觉:恍若自己曾一度正是生活在云端。天空的颜色几乎不是浅蓝,便是紫罗兰。云朵大团大团地簇拥着,如薄纱般轻盈,变幻莫测,不断地在空中氤氲、弥漫、缭绕。蔚蓝的天空生机勃勃,将近处的山脉与丛林都涂上了鲜亮沉郁的蓝色。正午的天空活跃万分,时而像喷薄而出的滚滚岩浆,时而像静静流动的潺潺碧水,闪耀着,起伏着,光芒四射。它映照出的一切景物都被逐渐放大,变幻出奇妙的海市蜃楼。相对着如此高渺的天空,你尽可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的心境自由开阔,自信满满。如果你生活在非洲高原,那么,早晨一睁开眼你就会感慨:呵,幸好我栖身于此,这个我最应该驻足的地方。
恩戈山长长的山脊自北向南,蜿蜒绵长,一路延伸。它那四座山峰如王冠般肃穆庄严,似青黑色的波峰凝聚在青空中。恩戈山海拔高度八千英尺,其东侧高出周围的原野二千英尺,而西侧的山势却急转直下,险峻万分,猛地垂直跌入东非大裂谷。
高原的风,总是从北面和西北面吹来的。就是这股风,直下非洲海岸与阿拉伯半岛,人们称之为季风或东风——传说这是所罗门王最钟爱的坐骑。这里的大地一路延展向浩渺的天穹,颇有股与天庭抗衡的架势。恩戈山正面迎着季风,那里的山坡正是我停放滑翔机的理想场地。滑翔机乘着那儿的风势,冲向云霄,飞往山巅。云彩随着风飘摇不定,常常环绕在山峦周围,或静悬于半空,或凝聚于峰顶,最终化为雨水,落进泥土。而那些飘浮得更高的云朵,自由自在地四处飘荡,最终在恩戈山西侧——大裂谷炙热的大漠上空消融殆尽。有许多次,我从自己的住处向远方极目眺望,眼神追踪着行进中的云层,它们的队伍是那么的壮大。我惊诧地瞭望着它们在空中翻滚游走,望着它们飘上峰巅,然后于蓝天深处消逝。
一天中,我庄园外的山峦会不时交替变换着它们的性格,有时候显得这么亲近,有时候却又那么遥远。暮色四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当你凝望着群山,你会发现,天空中,茫茫峰峦的轮廓好像被一条细细的银边勾勒了出来。然而,夜幕慢慢低垂,被磨平了锐利的棱角的那四座山巅,依稀变得柔和圆润起来,仿佛是由于山脉自己一路绵延的缘故。
登上恩戈山,放眼瞭望:南面,是广袤的平原,是野生动物聚居的地方,直逼乞力马扎罗山;而东面和北面,是平整的原野,像公园一般秀丽,远处山脚下还有大片的森林。吉库尤[1]自然保护区高高低低,起伏不平,蜿蜒一百多英里后与肯尼亚山接壤相连——其间一块一块的玉米田、香蕉园和牧草地交相错落着,还有一丛丛的丘陵,而四处浅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氤氲缭绕。而到了西面,大地的地势遽然下跌,横亘着非洲盆地——那里的景色如月球表面般干燥不堪。黄褐色的大漠星星点点地缀着小圆点——荆棘丛和弯弯曲曲的河床之间以一条条暗绿色的带子相连,那是含羞树的林带——树冠如盖,枝条四展,荆刺如针。这里是仙人掌的家园,也是长颈鹿和犀牛的故乡。
山野——当你深入其中——你就会发现它的辽阔深远、神秘莫测、美丽如画,而且瞬息万变。有的峡谷深邃遥长,有的灌木丛低矮稠密,有的山坡碧草如茵,有的巉岩遒劲嶙峋,甚至有的山峰上还簇拥着茂密高大的竹林。我曾在那里野营过,据我所知,山中的清泉和水井也并不缺乏。
我在那里时,野牛、旋角大羚羊、犀牛等动物都在恩戈山群聚而居。根据土著老人的回忆,这里还曾有大象出没。所以,恩戈山区未能被全部列入野生动物保护区,不得不说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而被归为保护区的那一小部分,是以南峰上的灯塔标志作为界限的。不过,随着这块殖民地的日益繁荣,首府内罗毕发展成为大城市,届时恩戈山区完全可能被规划为美妙绝伦的野生动物园。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每逢星期天,就会看到许多在内罗毕经商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进山,自由打猎。我想,那些大动物是穿过荆棘灌木丛和石质地带,远离山区,往南迁徙了吧。
在山峦的边缘或四座山峰上,步行并不艰难。那儿的草跟草坪上的一样短,灰色的岩石也大都风化了。环绕着山边,峰顶上下,有一条野生动物们踏出的S形小道。野营的一个清晨,我来到这里散步,沿着小径,我发现一群大羚羊刚刚踩出的脚印,还有尚在冒热气的粪便。我想,日出时分,这些性情温和的大家伙一定会来到山边,排成一长溜散步吧。你一定想象不出来,它们来这儿唯一的目的就只是俯瞰脚下的大地而已。
我们在庄园里种植咖啡。单从咖啡的生长环境来说,这儿的地势略微偏高。维持咖啡园,必须要付出艰辛的劳动,可我们也未曾因此发过什么财。不过,它却足以限制你的自由,因为总有活等着你来做,让你一刻都不得空闲,而你通常又往往会落后一步。
在凌乱荒凉的莽原上开垦出一片土地种植咖啡,按规矩悉心照料,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当我在之后的岁月里乘飞机飞越非洲上空,由于我对自己庄园的地貌都很熟悉,所以每当我俯瞰这片土地,心中就充满骄傲——它于灰绿色的原野里静卧着,显得那么青翠、鲜亮。我才恍然大悟,人类的心是如何思考规则几何图形的。内罗毕四周的田野,尤其是城区北部,展现出了与之相似的丰采。在这里生存着的人民:他们所想、所谈、所做的,都是咖啡的种植技巧、修剪枝叶和采摘果实,甚至夜晚躺在床上,他们所思考的也是如何改进加工咖啡的设施。
咖啡并非一日能够长成,也并非如你想象中那样一蹴而就。在这段年青岁月里,你满怀着希冀,顶着淅淅沥沥的雨水,与庄园的帮工们一起,把一盆盆鲜亮嫩绿的咖啡幼苗从园圃里搬出来,再移栽到一排排湿润的土坑里——它们此后就会在这儿扎根生长。你还得到野地里砍些树枝,为咖啡苗搭个架子,遮挡阳光——因为幼苗需要在朦胧温和的环境里给予特别照料。四五年后,咖啡树才会开始结果。而在这期间,你或许会遇到旱灾、病虫灾害,另外,那些顽强的野草会在田里给你制造麻烦——特别有种野生豆类,名叫“海盗旗”,外壳扁长、多刺,一旦不小心碰上就粘在你的衣服和袜子上。还有些咖啡苗,因移植不当而导致根部受伤,正要含苞待放时,却不幸枯萎凋零。一英亩地可以种植六百多株咖啡。在我那六百英亩的咖啡园里,耕牛在田间拖着耙犁辛勤劳作,坚韧不拔地来回走过上万英里的路程,耐心憧憬着未来予以的赏赐。
咖啡园里也时常会呈现出一派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刚刚步入雨季,咖啡花便盛开了。细雨绵绵,薄雾冥冥,垩白色的花朵,就像一大团层叠的云朵笼罩在六百英亩土地上空,光彩动人。咖啡花有一股淡淡的黑刺李般略带苦涩的香味。一旦咖啡豆成熟,园里就变得一片红彤彤的。这个时节,妇女和孩子们跟着男人一起,前来采摘咖啡豆,然后再用四轮车或是两轮车吱吱呀呀地把咖啡豆拉到河边的加工厂去。我们的机器不能算上乘,但毕竟加工厂是我们亲自规划与建设的,所以我们对此格外珍爱。它曾经被一场大火烧毁过,后来我们又重新修建了起来。巨大的咖啡干燥器不停地转动着,咖啡豆在它的铁肚子里“嗞啦啦嗞啦啦”地翻滚,就像海滩的波浪冲刷着岩石。有时,在半夜里,若是咖啡豆干燥了,就需要立即从大罐里把它们取出来。那真是声色俱佳的时刻——大厂房里,点着许多盏防风灯,光线昏暗,蜘蛛网挂在各个角落,咖啡豆荚散落了一地。在灯光的交相辉映下,一张张黝黑的脸庞满怀期待、神采奕奕地围在干燥器四周。整个加工厂——你会感到——在这非比寻常的非洲之夜,就像一颗光璨耀人的宝石,镶嵌在埃塞俄比亚王的耳坠上。之后,咖啡豆要去壳、定级,手工整理分类,装进麻袋,再用缝马鞍的大针缝口。
最后,在天蒙蒙亮的凌晨,我正假装在床上睡觉,忽然听见吆喝声、四轮车的轱辘声、车夫的前后跑动声此起彼伏。一辆辆大车摞满装着咖啡豆的麻袋——十二袋一吨——每辆车由十六头牛拉着,沿着上坡路前往内罗毕火车站。而值得庆幸的是,它们途中的上坡路只有这一段,因为庄园的海拔要比内罗毕高出一千英尺。薄暮时分,我走到外面迎接归来的车队。牛已然疲惫不堪了,在空车前耸拉着脑袋,前面有一个小孩精神不振地引着它们行进。车夫们也累了,手里的鞭子拖在道路的尘土里,留下了一条痕迹。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咖啡在一两天内便能送往港口,海运出去。现在我们唯一期望的就是,在伦敦的大拍卖市场上好运能够降临。
我的六千英亩土地,除了种植咖啡,还有零散的一部分是天然森林。另外,我把一千英亩分给了佃农,他们称之为“夏姆巴”[2]。这些土著佃农,每人在白人庄园里占上几英亩地,然后每年无偿为庄园的主人劳作一段时间,以兹回报。但是,我觉得佃农们并不这样看待我们的雇佣关系,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甚至他们的父辈都在这里出生、长大,我想他们更愿意把我视为他们庄园里的高级佃农吧。在我的庄园里,显然的,佃农的土地更生机勃勃,且随着四季交替呈现出不同的景象。当你在踩得十分坚硬的小路上行走,两旁的绿色帷帐细细簌簌地发出声响,玉米长得高过了你的头顶,很快就可以丰收进仓了。田里的芸豆熟了,妇女们前来采撷、打壳,又将豆秧和豆荚堆在一起,就地焚烧。在一年的某些时节,你会看到庄园里四处有青烟袅袅升起。吉库尤人也会种植白薯。白薯秧子就似葡萄,像一张密集缠绕的草席那样,在地上蔓生。你还能在田野里见到各样品种的大南瓜,黄澄澄的,绿油油的,还夹杂着点点花斑。
无论何时,当你穿行在吉库尤人的“夏姆巴”间,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总是一位老农妇躬身翻地的背影,就如鸵鸟埋首于沙土一般。每个吉库尤家庭,都有几间圆顶的茅屋和粮仓。茅屋间的空地,地面如水泥般坚硬,却热闹异常。大人们在这儿忙碌地碾米、挤牛奶,孩子们则追逐着小鸡奔跑。在琥珀色的黄昏,我常常会在佃农茅屋旁边的白薯地里打野禽。扁嘴鸽在枝干高大、叶片如穗的树上咕咕地清唱。我的庄园起初还是一片大森林,这些树木是当年开垦荒地时留下来的,零散地分布在“夏姆巴”四周。
我庄园里,还有两千多英亩的牧草地。高高的牧草在这儿迎着疾风,如海浪般翻滚起伏。草地上,吉库尤小牧童们赶着他们父亲的牛群。天气阴凉时,他们会随身携带着小旧柳条筐,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用作取暖的炭火,但有时也免不了会在草地上酿成火灾,给庄园牧场惹来灾难。干旱的年月,斑马和大羚羊常常会下山来光顾这片牧草地。
我们的城市内罗毕,坐落在群山距离庄园十二英里的一块平地上。城里有政府大厦和许多大型中枢办公室,人们就在这儿管理着整个国家。
一个城市不可能不影响到你的生活,但你对它的印象好坏与否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根据万有引力在精神上的法则,它能将你的心吸引过来。夜晚,内罗毕上空的雾霭闪闪发光——我可以在庄园的某些地方眺望得到——它使我不禁浮想联翩,欧洲大城市的回忆接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