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该是把我自己的想法置于一旁来叙说一下真实情况的时候了。我首先了解到的是哈勒先生的生活方式。这是我部分通过“侦察”,部分从姑妈的谈论中得知的。他是一个爱动脑筋爱读书的人,而且没有实际职业,这点我们不久就注意到了。他总是长时间地躺在床上,常常是时近中午才起来,穿着睡衣就从卧室到起居室去。那个起居室是一间很大很舒适的阁楼,有两个窗户,他到来几天之后,这间阁楼就与以前其他房客租住时大不一样了。里面到处是东西,而且越来越多。墙上挂起了照片,贴上了图画。照片大都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经常更换。一张南方风光画,一个德国乡村小镇的一些照片,也挂在那里,那显然是哈勒的家乡。其间还夹杂着几幅色彩鲜艳的水彩画,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他自己画的。然后,就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妇女或者年轻姑娘的照片。有段时间墙上还挂过一幅暹罗的佛像,后来又换成了米开朗琪罗[2]《夜》的复制品,然后又换了圣雄甘地[3]的画像。不仅书柜里满满是书,而且桌子上、漂亮的旧写字台上、沙发上、椅子上、地板上也到处是书,书里还夹着经常更换的纸签。书是日见其多,因为他不仅从图书馆成捆地往回拿,而且还经常收到邮寄来的成包的书。住这样一间房子的人,很可能是个学者,香烟抽得烟雾缭绕可以印证这一点,还有到处都是烟蒂、烟灰。大部分书都不是学术著作,绝大多数是世界各国各个时代作家的作品。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整天躺在大沙发上,沙发上放着一部六卷集作品,书名为《索非从梅美尔到萨克森的旅行》,这是一部十八世纪末的作品。一部歌德[4]全集和一部让·保尔[5]全集似乎是经常使用的,还有诺瓦利斯[6]、莱辛[7]、雅可比[8]和利希滕贝格[9]的作品也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10]著作的各卷里都夹满了写着字的纸条。在一张较大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书和文件,中间经常放着一束鲜花,一个盛水彩的盒子也胡乱地放在那里,盒子上布满尘土,旁边放着烟灰缸。无须讳言,有各种饮料瓶子。一个包在草编套子里的瓶子经常盛着意大利红葡萄酒,这是他在附近小酒店里买的,有时还能见到一瓶法国勃艮第酒或西班牙的马拉加酒。我看见有一大瓶樱桃露快要喝光了,剩下一点没有喝就丢在墙角里不管了,任其积满灰尘。我并不想说明自己搞侦察活动是对的,而是要说明,他的内心世界虽然十分丰富和活跃,但是却过着相当游手好闲和无节制的生活,凡此种种一开始就令我讨厌和不信任。我不仅是个过着正派平民生活的人,习惯于工作和严格的作息制度,而且烟酒不沾,哈勒房间的酒瓶子比他的杂乱无章更令我厌恶。
像睡觉和工作一样,在饮食上这个陌生人也是乱七八糟,毫无规律。有时一整天不出房门,除了早晨喝点咖啡,其他什么也不吃。姑妈偶尔会看见一个香蕉皮,这就算是他吃饭的痕迹。有时他又常去饭店吃喝,时而在高级豪华的餐厅,时而在城郊的小酒馆。他的健康状况看来也不太佳。除了腿有点不便,上楼梯显得很费力外,好像还有其他毛病在折磨他。一次他在无意中提到过,几年来他的消化和睡眠都不好。我想这都是他饮酒过量的缘故。后来我不时陪他去他常去的那些酒馆,就亲眼见过他暴饮,但是,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从未见他真正酩酊大醉过。
我永远不会忘怀我们的首次接触。我们也只是像一般房客那样相互认识的。那是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发现哈勒先生坐在一、二楼之间楼梯的拐角上,我大为吃惊。他坐的是楼梯最高一级的台阶,见我来了就往旁边挪动了一下给我让路。我问他是否感到不舒服并表示可以陪他上楼。
哈勒呆望着我,我觉察到是我把他从一种梦境中唤醒了。他慢慢地笑了,那可爱而又可怜的微笑使我感到心情沉重,然后他就邀我坐到他身边,我表示感谢并说我不习惯坐在别人家门前的楼梯口。
“噢,是呀,”他说,而且笑声更大了,“您有道理。不过您等等,我要告诉您,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下来坐上片刻。”
于是,他指向二楼一个寡妇家门前的一块小地方。在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三者之间是一块铺着地板的场地,上面靠墙立着一只高高的红木柜子,还带着老式的锡镶边。在柜子前的地板上有两张低矮的小台子,上面各放一个大花盆,盆里种着花草,一盆是杜鹃花,一盆是南洋杉,看起来都很漂亮,总是打理得干净好看,这也曾经引起我的注意。
“您看,”哈勒继续说,“那摆有南洋杉的地方香味好闻极了,我每次走到这里常常得停留一会儿。当然,您姑妈那里也是芳香满室、整齐干净,但是这摆着南洋杉的地方却是干净得发亮,一尘不染。我总是要在这里闻个够,您没有闻到吗?打了蜡的地板味,与淡淡的松枝味、红木味、擦洗洁净的青枝绿叶味等等交织在一起,发出一种芬芳,这是平民式的洁净无尘、仔细精确、谨慎职守、忠诚老实的最高表现,是一幅缩影。是谁住在那里我不清楚,然而可以肯定,在那扇玻璃门的后面,一定是纯净无污的平民天堂,井井有条,安分守己。”
见我沉默不语,他继续说道:“请您不要以为我在说讽刺话!亲爱的先生,再没有什么比嘲笑平民的德操和规矩更违背我的意愿了。不错,我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也许在养着南洋杉这样的住宅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但是,尽管我是一个年老而又有点粗野的荒原狼,我毕竟也有母亲,而我的母亲也是一个平民妇女,她也养花,料理房间、楼道、家具和窗帘,只要可能她就尽力使自己的住宅保持干净、利索、整齐,把我们的生活用品放得有条不紊。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的气味使我想起这一切。于是,我便在这里随便坐一坐,静静地观赏那整齐的小园子,对至今还能有这类东西而感到高兴。”
他想站起来,但很费力,我帮着他,他也不拒绝。我仍然没有说话,就像先前我姑妈一样,我被这个奇特的人身上有时具有的某种魔力迷住了。我们一起慢慢地上了楼梯,走到他房间门口,他已经把钥匙拿在手里,又一次望着我,很和蔼地说:“您刚下班回来?啊,对此我是一窍不通,我的生活是这样的偏僻,有点处在边缘地带,您知道。可是我想您对书之类的东西还是感兴趣的。有一次您的姑妈跟我说过,您是文科中学毕业生而且希腊文很好。喏,今天早晨我在诺瓦利斯全集里发现一句话,可以给您看看吗?您肯定也会喜欢的。”
他把我带进他那充满强烈烟草气味的房间,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翻着,找着那句话——
“啊,这句话也很好。”他说,“您听听这样一句话:‘应当以痛苦为骄傲——每一次痛苦就使我们想起我们的高等地位。’妙哉!在尼采之前八十年就有人说出了这样的话!但这还不是我所说的那句格言——您等等——好,我找到了。听:‘绝大多数人在会游泳之前都不愿意游泳!人是为大地而降生的,不是为水而降生的。他们当然也不愿意思考,因为他们是为生活而诞生的,不是为思考而诞生的!对,谁要是在思考,谁要是把思考当成要事,他当然在这方面可以有所成就,但同时他也就把土地和水相互置换了,那么他有朝一日肯定会被淹死。’”
他的话抓住了我的心,使我产生了兴趣。我在他那里坐了一会儿。从这之后,我们在大街上、在楼梯上见到时总要聊几句。起初我总感觉他是在讽刺我,就像在南洋杉旁那样,但实际上并不是。他对我就像对南洋杉一样,很尊重。他对自己的孤独论、水中游泳论、无家可归论是如此坚信不疑,以至于有时他见到普通居民的日常活动,譬如我总是按时上下班,或是听到一个佣人或电车售票员讲话,都会真心实意、毫无讽刺之意地感到兴奋。开始我觉得像他这样一种公子哥儿的情调,这种反复无常的多愁善感,是相当可笑而且是太过分了。但是,我越来越发现,他由于自己常处于真空的状态中,出于他的陌生感和狼性,对于我们这种平民世界实际上是十分赞赏和喜爱的,把它当作可靠的安身之地,当作他高不可攀的境界,当作他无路通达的故乡和安息地。他每次见到我们的清洁女工,一个规矩的女人,都要毕恭毕敬地脱帽致礼。要是我姑妈跟他聊聊天或者提醒他衬衣需要洗补,大衣纽扣需要钉好,他会全神贯注地听着,好像他是在难以形容地苦撑着要通过一条狭缝挤进这安宁的小天地,在这里驻一下足,哪怕是一个小时也好。
早在南洋杉树旁的第一次交谈中他就自称荒原狼,这也使我有点吃惊和不安。这算是什么名字?!可是我不仅习惯成自然地承认了这一叫法,而且在不久之后,我也这样称呼起他来了。在我的脑海里除了荒原狼再也想不起有什么别的名字了,就是今天我也很难找到比这个称呼更适当的词。一只因迷路而跑到我们城市里来的,跑进群居生活世界的荒原狼——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形象更能恰当地表现他,表现他怕见世面的孤独,表现他的野性、不安、思乡情绪和他那无家可归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