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终结休眠(3)

“木偶,”詹森说,“想要自由。”

“你有自由。留,死路一条;走,获得生机。你自己选。”

“这算哪门子有得选?”

“你指望什么,无限选项的选择?选择即自由,哪怕是要你在两个可怕的事物之间二选一。用排除法,詹森,你最恨哪一个,高高兴兴地选另一个就行了。”

詹森选择出发。杜恩又一次成功为所欲为了。

“还不赖,”杜恩说,“你一旦离开,就再也不用受我的摆布了。”

“那是漫漫长夜中的唯一明星,”詹森说,“是听着我的移民者们在黑暗中的磨刀声时的莫大安慰。”其实根本不是安慰。失去杜恩,才是詹森最恐惧的事。无论好坏,杜恩都是他生活的基础;自从杜恩找到他,詹森就知道,他的人生至少不会一团糟,因为有杜恩在关照他的一切。

如今,要是他摔倒了,谁来将他扶起?他意识到,这就是自由,因为从今往后,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没有人再来拯救他。这不是我渴望的自由,是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就是做个小孩子,杜恩却终于把我拦在了避难所之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充当着父亲的角色,而现在,他不要我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么对我。”詹森道。

“不要紧,”杜恩说,“反正我从不指望有人爱我。”跟着,他露出了古怪而苦涩的笑容,说明他并不像他假装的那样高兴。

“可我爱你。”杜恩说。

“我那么像你,你爱我纯粹是自恋。”詹森拒绝表现温情。

“我最爱的,是你区别于我的地方。”杜恩说,“我破坏,你建造。我为你制造好了混乱,那个星球现在一片洪荒。而你就是明灯,将照亮深渊。”

“我讨厌听到那些你默练了千百遍的话。”

“再见,詹森。去见见你的移民者吧,他们后天注射休眠药,然后你们就能起航了。”

拉瑞德放下笔,将沙子撒在羊皮纸上吸干墨迹。“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从没来过了。”他说。

詹森叹口气。

“正如你所说的,我最深刻的记忆都是你的记忆。”

“我说错了。”詹森答,“你记得我说过,并不意味着那就是事实。或者说,我现在依旧对当初相信的一切深信不疑。”

“有时候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下意识地去读别人的思想,但我读不到。就好像有人砍断了我的手,或是毁了我的听觉,割了我的舌头。”

“然而,”詹森说,他举起正在雕刻的斧头柄,“我可以将木头雕琢成我喜欢的任何样子,然而最终决定它的力量和形状的,是纹理。同样道理,你可以在脑海里增加或减少记忆,可决定你是谁的,不仅仅是记忆。思想的纹路,存在着某种特质。就像我说过的那个试验,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时,他们将一个人的记忆灌输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这个人的所有经历,所有过去,都消失了,当他从休眠中醒来的时候,他的脑海是空的,对不对?可新的记忆与他产生了冲突。他只记得自己是另一个人,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而嫁接给他的记忆叫他受不了,因为那不是他自己。”

“他后来怎么样了?”

“是他们,怎么样了。他们都疯了。过去的一切全不对劲了,人哪还能保持理智?”

“我也会疯吗?”

“不会。”

“你怎能肯定?”

“因为不管你记得多少我的往事,不管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在你的脑海深处都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你是安全的;在那里,你就是你自己;那里的记忆很正常,并且只属于你。”

“可我记得我是你,因此我也变了。”

“那我呢,”詹森说,“我知道别人的内心思想,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是。可你正常吗?”

詹森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哈哈大笑。“不。”他说,“老天,你问到了最根本的问题!贾斯蒂丝选你是对的,你有一颗水晶般剔透的心。我当然不正常,我彻底疯了,可我的疯狂是我所认识的人的疯狂的总和,有时候,我觉得我认识这个世上所有的人,至少是可能存在的所有类型的人。”

因为他是他,他显得那么高兴,那么生机勃勃,那么开心,拉瑞德情不自禁地笑了。“你的脑海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记忆呢?”

詹森举起他做了一半的斧柄,“你看,把柄插进斧头,看上去塞得很紧,可总还有空间插进一两个楔子。永远有空间容纳更多,从而变得紧实。”

第一场大雪始终没有落下。“不是好兆头,”修补匠说,“这表示老天把雪都积聚了起来,打算一次下个够。”他爬上屋顶去修烟囱四周的防水板,又抽出烟道加以改造,令它再次紧密契合,不漏烟。“你去修理门窗吧,确保所有护窗板都结结实实,大门严丝合缝,墙壁上的裂缝都要补上。”

父亲听取了修补匠的意见。他走到外面,举目注视明亮冰冷的天空,还说,不先把房子弄得紧密结实,其他工作都是白搭。于是,整个村子都把手头的活儿放在一边,全力把各自的房子加固得密不透风。最小的孩子将更多泥浆抹在墙壁的脆弱处,向下压实;用工具加固大门,护窗板都做了改造。在全村忙活这些的时候,詹森和拉瑞德也中断了羊皮纸上的工作,他们爬上梯子,一起加固楼上的护窗板。詹森爬梯子的姿势很地道;拉瑞德爬梯子却像只猫似的,方法不对,还爬得飞快,然后坐在自房子墙壁探出头来的横梁基木上,一点也不怕掉下去。

“小心点。”詹森说,“从那儿掉下去,可没人能接住你。”

“我掉不下去。”拉瑞德说。

“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会抓紧的。”

他们一边干活,詹森一边讲故事,讲他的移民星球的人。“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叫进来,趁他们满头虚汗地接受毫无意义的面试时,读取他们的记忆,看他们是什么人。有些人满心仇恨,是那种会搞暗杀阴谋的人,有的则纯粹充满了恐惧,还有的矢志献身某一事业。不过,我不在乎他们为什么想杀我,我关注的是他们人生的目的,洞悉他们做选择的动因。”

比如加罗·斯蒂波克,一个科学家出身的聪明工程师,发明的仪器能判断星球的核心状况和在不同轨道上的气候。他觉得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拒绝皈依从小他父母强迫他信仰的强大而狂热的宗教;他竭尽全力去抵制和冲破他目力所及的所有独裁体制,但在心底,他依旧是个孩子,笃信神明很清楚人类应该是什么样子;斯蒂波克为实现自己的目标甘愿放弃一切。

阿兰·汉杜里,她一生致力于娱乐事业,将自己的个性融入进了她的真人秀角色中,每一分钟、每一天,她都生活在摄影机下,以便人们茶余饭后围坐在一起,从各个角度观看她的生活。她是最伟大的真人秀女演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别人——她退出娱乐圈之后从不想念观众,因为在她的表演生涯里,满足的不是自己的需求。

再比如哈克斯,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中层官员,休眠等级为两年清醒一年休眠。他能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按时完成每项工作并且不超预算。尽管上级和下属都十分看重他,他却一次又一次拒绝升迁。一年又一年,他守着同一个女人,住同一所宅子,吃一成不变的食物,与同样的朋友玩同样的球类运动。

“他为什么加入革命?”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

“不记得具体动机了,尤其是那些连本人都不明所以的动机,我在他的记忆中找不到任何未知的目的。在其他人和他自己看来,他的人生似乎只有一个目的:让一切维持原样,抵制变化。可那只是他深层需求的表象:让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享受到稳定和幸福。他不是拉达曼德,从不为一己之利重塑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张脸浮现在拉瑞德的脑海里,下巴突出,眼窝深陷,他知道这就是哈克斯。贾斯蒂丝在詹森讲故事的同时,将主角的形象送进了他的脑海。你在哪儿,贾斯蒂丝,和以往一样在某处默默干活儿,听着我们谈话,而自己从不说一个字?

“你没在听。”詹森说。

“你也没在说呀。”拉瑞德答。

“赶紧把木销钉好,我的胳膊都快断了。”

拉瑞德钉上了木销,护窗板又能平稳地摆动了。他们一起把护窗板从上到下加固,从外面安装窗栓。这扇窗朝北,护窗板曾被西北风刮掉。他们钉入木销,使护窗板闭合,詹森还在继续他的故事。“哈克斯渴望建立一种秩序井然的生活,在那里,所有人都能得到适度的满足,当他实现了这个理想,就不愿意改变。他是真心的,甘愿自己不便,甘愿做出牺牲,也要维持他在首星那一隅之地的安全和稳定。他还睿智地看出了休眠药正在摧毁一切,它致使家人离散,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都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过活;它使友情破裂,因为一个人去了休眠室,清醒的那个却享受不到休眠的特权——森卡维持着帝国的稳定,代价是让每一个生命都出现了不平衡。”

“这么说,他希望帝国屹立不倒,但抵制休眠药?”

“在我的移民中,就有不少人对休眠药并不感冒,他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林克瑞——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从外表看,林克瑞是与哈克斯完全不同的人,他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家人。我的移民中,只有他从未注射过休眠药,只在种子星舰上接受过一次。移民之前,他在一所精神病院里待了很多年;他的父母稀里糊涂,占有欲强,残忍又擅于欺压——在这类情况下,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往往是孩子。所以林克瑞认为自己疯疯癫癫,觉得自己孤独,不爱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

“你比他了解他自己。”

“我一向比别人了解他们自己,这是我的人生诅咒。”詹森双眉紧蹙,“瞧你,一只脚踏在半空,要是你再不上一只手抓紧的话,我干脆踹你下去得了,免得你悬在那儿。”

“我说了,我掉不下去。快说说,林克瑞其实怎样?”

“根源在于,他的同情心太泛滥了。他能想象他人承受的痛苦并感同身受。他母亲就利用这一点一直折磨他,叫他为她这辈子受的苦而内疚。唯一能解脱他的,是亲眼看见真实的苦难。”又一幅画面出现在拉瑞德的脑海里。这次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个婴儿,躺在一片空地上,四周是又高又锋利、像刀片一样的野草;他被丢在那儿,要么饿死,要么冻死,要么在夜里被野兽吞掉。和画面同时出现的是一种强烈的同情心——我无能为力,可我必须想想办法,不然我就不是我了。最后,画面消失,又出现另一幅画面,一群野蛮的部落人围着婴儿跪成一圈,举行仪式,最后将孩子的尸体大卸八块——我知道,这是部落的祭祀,那个孩子必须死,那个孩子的死就意味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