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2)

这时,巴塞罗缪博士终于能抢占信息频道,大声说出他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是布兰登·巴塞罗缪,总统先生,我们还有另一种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心理战!只要发布联合国紧急会议的消息,对方就会同我们联系,我会使用心理暗示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使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乃至瓦解这个小小的三人联盟!我需要一块投影屏幕,用来播放插有暗示性颜色与形状的画面,另外在通话中插入暗示性混音的白噪声,我会根据三个人的行为分析学特征制订方案……”

“我正在想同样的事情,博士。”这次总统终于有所回应,但指令却下达给另一个部门,“杜克,让FBI开始对美国宇航员里克·威廉斯的父母进行讯问,找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

“总统先生!”巴塞罗缪博士大声叫嚷着。

无人聆听。

距离第二次发射:1小时59分07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受损修复情况?”

“……75.4%。”

“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工作效能?”

“99.85%。”

“很好,将指向K34-D03的雷达转移到L07-D03角度。”

“已断开连接,工程机器人正在向坐标移动。”

“另外,要保证通信。”

“指令不明确。”

“我是说别让通信中断!”

“指令不明确。”

“……保障与其他特里尼蒂太空站间的激光通信线路!把所有试图靠近通信路径的人造物体击毁,这样说明白点儿了吗?”

“已设置警戒区域。”

“蠢货!”

“指令不明确。”

莫甘娜一边烦躁地跟主控电脑斗嘴,一边敲打键盘将备用摄像头连接至系统中。不久之前的激烈战斗中,β太空站的火控系统漏算了一颗远程攻击卫星,那时两个分处不同轨道的美国攻击卫星恰巧运行到同一坐标,太空站的激光打击消灭了高轨道的卫星,紧接着就遭到了低轨道卫星的攻击。一束化学激光穿越三点四万公里的距离,聚焦在太空站底部,顷刻间烧坏了β站指向地球方向的摄像镜头、主无线电发射器和相控阵雷达。底部设备舱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一些金属碎片被冲击波推动击中抛面集中器,在以公里为尺度的庞大曲面上射出了数十个小小的破洞。

作为胜利的代价,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战斗结束后,肖与里克·威廉斯很快发来平安的信息,同时互相告诫:直至联合国紧急大会召开之前,危机状态都未解除,现在要尽快修理受损部件,提防可能到来的下一波攻势。美国人难得一脸严肃地说:“中国还没有出手,要小心!我猜中国才是拥有世界上最强太空军事力量的国家,当我们喝着啤酒敲着电脑设计攻击卫星图纸的时候,中国人早就用扳手和螺丝刀造出宇宙战舰来了!”当时,莫甘娜勉强笑了笑,肖则没说什么,他的画面背景相当阴暗,看起来照明设备出了点儿问题。不过出于三个人之间的默契,莫甘娜与里克并未追问他γ空间站的损伤情况。

提示音“滴滴”作响,备用镜头连接成功,遥远的蓝色星球出现在显示屏上。

莫甘娜推动控制拨杆,地球在眼前不断放大。坐标为“0,0”的情况下,镜头指向空间站的地面投影点:北非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的沙漠地带。沙漠上空没有云层覆盖,但民用级别设备拍摄的画面开始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特里尼蒂β地面站中央的十字基准线。

“能提高清晰度吗?”莫甘娜问道。

“正在进行快速插值运算。”

画面稍稍变得清楚一些了,现在能分辨出圆形的激光接收矩阵、长方形的变电装置和月牙形的基地主建筑群。莫甘娜用指尖抚摸屏幕,“再提高一些!要到能看清人脸的程度……可以吗?”

“无法完成。”

“能跟基地建立联系吗?使用预设的保密线路。”

“无法完成。无线电信号受到阻塞干扰。”

“如果……我对β地面基地发动攻击,可以精确到什么程度?”

“指令不明确。”

“……蠢货!”

莫甘娜·科蒂愤怒地关闭了语音识别系统。她做了十二组腹式呼吸法与相应的庞达收束法,不停地原地旋转,试着让自己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做了一会儿,瑜伽和冥想明显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于是她冲到食品柜前,吞下大把药片,把苦涩的药片咯嘣咯嘣嚼碎。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她对自己说,目光投向舷窗旁边的几张照片,胸口不断起伏,“没什么的,莫甘娜。很快就能结束了。”

距离第二次发射:0小时10分05秒

美国纽约西汉普顿 弗朗西斯·S.嘉伯雷斯基机场

夜幕已笼罩美国东海岸。AMC运输机的涡喷发动机声音震耳欲聋,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戴上黑色便帽,裹紧大衣,走出机舱,通过舷梯来到地面。

前来迎接的FBI高级探员看起来已经等待多时,他伸手与老人相握,“我不知道你为何特别要求降落在纽约而不是华盛顿,博士。”这名光头的大块头探员脸上挤出微笑,“总统在白宫等你,不过命令并不是强制性的。车辆已经准备完毕,如果你需要亲自驾驶的话,这是钥匙、通行证和手枪……”

“不,你来开车,我们去曼哈顿。”

“我会通知长岛和纽约警察局开辟特别通道。具体地址是?”

“第一大道与东42街路口。”

两人钻进未曾熄火的黑色GMC牌SUV,高级探员驾车驶向机场外。博士在后排皱了皱眉头,驾驶员没有系上安全带,这是外勤探员的习惯,他们认为逃离车辆和快速拔枪比交通安全更重要——糟糕的习惯。

“我见过你一面,博士,在兰利的紧急事态处理课程上。”探员说,“对很多人来说,你是个很神奇的人。”

“你不这么认为吗?”老人随口应付着,打开笔记本,看着上面的红色倒数计时数字。十分钟之后,恐怖分子宣称的第二次攻击将在地球某处降临,而现在美国政府什么都没做,电视新闻里民间阴谋论分子、迷信人群和三流科幻作家在大放厥词。由于政府没有泄露恐怖威胁的详情,每个人都在尽情猜测,这简直是一场虚假信息的狂欢。阿拉莫戈多毁灭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超过三亿次,FOX宣称视频是假的,还找出棱镜项目的技术专家逐帧分析,收视率一时飙升至全球首位。一个名为“夸特尼蒂”[3]的半宗教组织刚成立五个小时,就吸引了三百万信徒加入。

探员把车窗降下一条小缝,一边点燃嘴上的香烟,一边单手转动方向盘驶上快速路,“不,我是说,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迷信。很多人会把你的书摆在床头当《圣经》一样崇拜,‘行为分析说旧约’,这挺滑稽的,不是吗,博士?”

“科学的极致是哲学,哲学的极致是宗教。这是美国物理学家杨振宁说的。”巴塞罗缪博士打开三位宇航员的简历,再一次浏览起来。莫甘娜·科蒂,三十五岁,出生于法国罗讷河口省港口小镇拉西约塔,幼年时去电影院看了一部有关外太空的纪录片,从此立志成为太空人;她毕业于拉西约塔卢米埃尔纪念中学,法国国立高等航空航天学院地球信息科学专业硕士,欧洲图卢兹宇航中心特殊培训计划第20期优秀学员,执行“未来号”宇宙空间站任务三次,月球探索任务一次,评价优秀;素食主义者(不抗拒奶制品),业余马拉松选手,丧偶,前夫是英国人,从事国际贸易工作,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

街上警灯闪烁,警察为FBI的GMC牌汽车开辟出一条通道,任黑色SUV开着警示灯呼啸而过。

“所以我们去联合国总部做什么,博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白宫还是在华盛顿,没搬家呢……”探员从后视镜里瞅着后座的客人。

老人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去等着事情发生,探员。事态已经不可避免,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一定会召开,我没必要到白宫去,因为总统会亲自过来。”他望着窗外,深夜纽约街头依然人流不减,人们怀揣着各种梦想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跋涉至此,追寻着仅存在于美国电影里的美国梦。电视和网络里的新闻并不重要,社会像铁轨上笨重的货运火车,就算轨道被洪水淹没、刹车开始锁死车轮,还是能靠庞大的惯性继续前进。或许真到了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人们惦记的还是即将到账的年终奖金和街角烘焙店每天限量一百个的巧克力甜甜圈吧。

“所以,你不仅是圣人,还是预言家。”探员吹了声口哨。

“你对我是否有什么成见?”博士忍不住问。

探员报以含义模糊的微笑,“不不,无意冒犯。我老爹是宾州兰开斯特人,他经常跟我说,下巴留着大胡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又守旧,又冷漠。”

“这话最好别让阿米绪人[4]听见。”

“借你吉言,我老爹可不怕,他死得很光荣,博士。”

距离第二次发射:0小时0分10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没有通信,没有信号。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没有图形文字或二维码。他们果然没做到……里克,我们真的要做吗?”

“没错,就是现在,莫甘娜。”

“……我知道了。”

第二次发射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查奥·阿克宁小心翼翼地咀嚼着羊肉。基地里有两家餐厅,一家提供自助餐,另一家售卖摩洛哥风味的菜肴,厨师早在二十个小时前就已离开基地,但冷藏在冰箱里的番茄炖羊肉稍一加热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小查奥最喜欢的菜,以前他每次跟随爸爸来到基地,都能吃到手抓饭、炖羊肉和冰激凌。

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是在咀嚼一块油脂浸泡过的软木,嘴里完全感觉不出滋味,滑腻的口感让他想要呕吐。现在并非吃晚饭的时间。他来到基地已经整整八个小时,此时餐厅钟表的时针指向凌晨四点。八小时前查奥已经吃过一顿晚饭,跟陌生的父亲、母亲与几十个陌生男人一起,所有人都裸着身体,男孩把视线投向桌面,不敢抬头看那些红棕色的胸毛和黑乎乎的下体。

吃完饭他在公共休息室打了个盹儿,然后就被枪声惊醒了。一支军队在进攻基地,但很快就被自动机枪和藏在围墙后面的狙击手打退了。查奥迷迷糊糊听到大人们在快速讨论着——

“下一波攻势会有重武器吗?政府军应该还不会出动,但南部沙漠保安公司估计会动用阿尔及尔总部的坦克车。”

“那些老掉牙的T-90S吗?保安公司手上的那些坦克是减配版的,没有安装主动反应装甲,我用RPG[5]就能打穿它!”

“不用担心,对方调动大型运载车把装甲部队运到这里,起码要花上十八个小时。到那时候增援就到了,再说天上的家伙们应该也搞定了一切。”

“那个孩子……”

“总之,先看这一次发射的结果吧,如果他们集结在提米蒙,那就一举两得了……”

查奥又睡了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午睡醒来之后即将忘却的梦。在一段浅而疲惫的睡眠之后,他再次被唤醒,裸体的父亲站在旁边轻轻拍打他的脑袋,说:“来吧,查尼,我们去吃点儿夜宵,然后看个好玩的东西。”

“……我想睡觉,爸爸。”孩子坐起来嘟囔着。

“你不想看烟花吗?比11月1日[6]还漂亮的烟花啊。”裸体的男人笑了笑,拽着他走向摩洛哥餐厅。

查奥踉跄向前,看父亲身上结实的肌肉随步伐晃动,好几处狰狞的伤疤嵌在背上,如眼睛般盯着他。他忍不住问:“爸爸,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因为衣服是没必要的东西。”男人回答,“1962年美国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寂静的春天》,作者名叫蕾切尔·卡森。在她之前,没有人想过如果人类继续破坏自然的话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本书告诉我们,假如人类自恃为万物之灵,不知节制地攫取自然,很快留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没有鸟、蜜蜂和蝴蝶的荒芜世界。我们的组织在1963年成立,最初只是个小小的非营利组织,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地球上最有力量的环保团体之一。”

查奥想了想,说:“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啊哈,就要说到这里了。人最初是自然的一份子,但现在成为自然的敌人,我们需要解放自我、回归自然,衣服、汽车、楼房、抽水马桶、电动剃须刀……都是在破坏自然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我们使用的每一度电,就有零点八度是靠燃烧千百万年前的树木遗骸而产生。地球正在崩溃!查尼,我们的母亲地球正在死亡。这一切必须得到纠正。”

“不穿衣服就能让地球活下去吗?”

“没有这么简单,但这是个好的出发点。”

“那么……我也要脱掉衣服吗,爸爸?”

“不,你不用。”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不是组织的成员。因为你的母亲……”

这句话只说了半截。他们走进餐厅,坐下来吃番茄炖羊肉和冰激凌。那些男人在喝马斯卡拉产的白葡萄酒,地上丢满了空瓶子,他们的口音千奇百怪,很多人不说法语,查奥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母亲坐在男人当中,毫不在意地展示自己的胸部和大腿,查奥对此感觉羞愧。可不知为什么,这八个小时内母亲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这让他感觉很害怕,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了。

“时间快到了,同志们。”突然父亲站了起来,用叉子敲敲酒杯吸引大家的视线。他指着墙上的大显示屏,屏幕一片漆黑,看不出在播映什么。“还有十秒钟,准备好看烟花了吗,同志们?”

“是的,阿克宁同志。”男人们纷纷倒满酒杯,紧盯屏幕。

几秒钟后,屏幕突然亮了。像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在夜里缓缓绽放,一团橙色的光出现了,面积和亮度不断增大,光团外围缠绕流动的粉红色线条,像是围绕花朵飞舞的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