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你好!钢笔忘记给你了,我就拿来给你写信。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信。我想跟你说,其实我想说好多话,可是有的字我还是不会写,当然,我旁边就放着字典。宁,你的球鞋真白,比班上那些讨厌的男生的鞋都白,所以,我很喜欢你。我知道,你看不到这封信,因为我忘记跟你要你的新地址,所以我才敢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十岁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别人了,有谁的球鞋能比的你更白呢?没有了。
对了,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刚才,就在妈妈责怪我乱花钱之后,我一出门就把于箫吓哭了。我对于箫说:你敢不敢抱一下我?他一听就哭了,还大声说:我还没长大呢!然后我就在他的球鞋上踩了一脚,然后就回家来了。他的球鞋真脏。宁,其实我是想在你走的时候叫你抱一下我的,然后把钢笔送给你,就跟电视里演的一模一样的,可是我忘记说了。我就找于箫试一下,看说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原来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想,于箫不是你。
不说了,妈妈叫我吃饭了。我骗妈妈说,我在写作文。天那!我发现上面两段已经有379个字了,而且连一个小时的时间都不到!老师要是知道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这么长的作文,一定会给我一朵小红花的,可能还会叫我抄下来贴在后墙的黑板报上。
宁,我决定以后都给你写信,给你写信叫我感到快乐!
喜欢你的:唐零。1993年4月5号。
信写完的时候我没有马上折起来,而是小心地吹了吹,等到确定墨水都干了,才慢慢地仔细地折起来,最后放进了刚买回来的信封里,找到胶水把信封口封上。其实我想在信封上写上某某收,最后还是没写,我怕有人看到的话就知道是写给宁的信了。
用来写信的纸也是我刚刚出门买的,在村口的小店里,是什么东西都能买得到的,尤其是我想要的。
我就是在去小店的路上遇见于箫的,然后我把他弄哭了,等到我买好东西回来的时候,于箫还是站在那里哭。
我很是鄙夷地看了于箫一眼,说:“你怎么还哭啊?你是不是男子汉?”
于箫马上擦干了眼泪,看着我手里花花绿绿的信纸和信封问:“不害臊!小小年纪就写信!信就是情书你懂不懂?”
我一听,走过去,又踩了一脚于箫的球鞋,说:“穿这么脏的鞋还好意思说我!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说完就抱着我的宝贝跑回家了。
其实往家跑的我已经羞红了脸了,我想到于箫嘴里说的情书两个字,心就砰砰地跳个厉害,简直想变成老鼠,偷偷地钻进地洞里,叫谁也看不见自己。
周一,我一进教室,教室里原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奇怪地站着,不知道怎么回事。
许然赶紧把我拉到座位上,然后小声在我耳边说:“大家都说你在写情书,他们都在猜你的情书写给谁。”
我一听,猛地站了起来,教室里四处看了看,发现了正蹲在角落里翻漫画书的于箫。
“你凭什么说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写情书了?”我站在于箫跟前,眼睛红红地说。
于箫抬头看了看我,摇摇头,一脸无辜。说:“我什么都没说。”
我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一直对着于箫哭,边哭边说:“你怎么这样?我不就是踩了两下你的球鞋吗?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我觉得自己给宁写信的事被大家知道了,这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是天大的委屈,也是天大的羞涩,我承受不住这么一份羞涩,就只是看着于箫哭。
所有在议论我的同学一下子都不好意思了,我的眼泪就是他们最大的过错。
于箫挠挠头,忽然来了主意,对我说:“你要是再哭,老师看见了就会问你为什么哭,这样,老师就知道你写情书的事了。”
我陡然一下就没了声音,然后抽搭抽搭地把眼泪擦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于箫,说:“以后,别想看我的作业本了。”
许然走过来,对我说:“是赵小惠说的,她说看见你买了好多的信纸和信封。”
我一听,看了看于箫,把眼泪擦干净了,说:“不是你哦,你怎么不说?”
“我说了,你又不信!”于箫很是委屈地说。
“好吧,以后作业还给你看。”我说完就回座位去了。
刚走两步,我又转头看了眼于箫脚上的球鞋,嘴角一扬,笑了。
于箫的球鞋白展展地干净着。
“你不找赵小惠算账?”许然问我。
“哼,有什么好算账的?她是嫉妒我。我才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我说话像个大人。
“她为什么嫉妒你?”
“因为她喜欢宁。可是宁走的时候只要我去送了,只有我知道。”我心里想着,但是嘴上却说,“她的字没我写的好看。”
“是这样吗?”
“你不懂拉。”我掏出课本,一如往常地开始温习功课。
给宁写信,是我有史以来保持的最好的习惯,每周一封,雷打不动。
起初,我有时候会忘记,总是在周日的晚上忽然从被窝里爬出来,跟妈妈说还有篇作文没写,然后开灯给宁写封信。哪怕那信只有一句话,我也要写。最短的一封信是这样的一句话:宁,我睡了。
就算只是那样的几个字,我也要把它好好地放进信封,然后放进自己从妈妈那里挑来的鞋盒子里,上面再压上书本,生怕被阿猫阿狗叼了去。
每周一封的规则是我给自己定的,可是逢到我想那周多写一封给宁的时候,我也绝不多写,我把自己的制度执行得很严谨。如果实在想多写,那就拿出那一周写过的信,在下面添加内容,或者留到下一周再一起写上。
许然和于箫常常站在我家的门口喊:“唐零,跳皮筋啦!”“唐零,跳绳拉!”“唐零,出来玩拉!”
可是我出来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很多,我总是对外面喊:“等我这篇作文写完!”
许然和于箫总是鄙夷地摇摇头说:“一定是在写信!听说她又去买信纸了。”
可是我的信到底写给了谁?他们谁也不知道,因为班上没有人收到我的信,就连许然也不知道。
于箫有时候会逗逗许然说他知道,可是许然一问,他又说不出个名字来。
为了这件事,许然很伤心,在多次追问都没有结果之后,许然很悲伤地对我说:“唐零,我们的友谊完了。”
“为什么?”我很奇怪地问。
“因为你最近总是要写作文。”许然嘟囔着嘴说。
“这是为了学习,你是我的朋友,你怎么能不准我学习呢?”
“可是,我知道你在写信。既然我是你的好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你是给谁写信?”许然不服气地说。
我想了一会,抬起头,坚定地对许然说:“好吧,我们的友谊完了!”
这是我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包括她的好朋友许然。
10岁,那其实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年龄,好朋友之间,小手掌一捂,耳朵根一咬,什么心事就都说出来了。可是我决不,我愿意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守着自己的秘密,我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再遇见宁,然后把自己所有的信都拿给他看,连同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这是天大的事,这是谁也不能告诉的事,一旦说出来,宁会不高兴的。
好在许然不是个记仇的孩子,没过两天,就又能听见她在我门外喊:“唐零,出来玩拉!”
12岁,我小学毕业了。
毕业那天,校园里很寂寥,我站在教室的窗外,一直往教室里看着。
忽然,远远的,就看见于箫带着一群同学提着工具跑来了。
于箫就看了我一眼,说:“路上遇见许然了,找你去她家吃饭,还说叫了好多同学,今天她生日。你等等我吧,等下我也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别管。”于箫说完就带着他的朋友们开始砸锁。
“你们破坏公物!”
“都放假了,我已经不是这学校的学生了,这就不是我的公物了。再说,这锁新学期还要换的。”
“那也不行!”
于箫根本不听我的,照样砸着锁。
我看他们砸着,忽然不说话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文具盒还丢在座位里,文具盒里还有自己的那只钢笔。那可不是普通的钢笔,不能丢的。
我一时紧张起来,生怕于箫他们不能把门砸开,又怕还没等他们把门砸开就被发现了,那样的话怎么才能拿到文具盒呢?
我不断地四处张望,替于箫他们放起了风。
经过约莫半个小时的研究加努力,门锁终于被砸开了,于箫一头冲了进去,我也一头冲了进去。
于箫走到我的位子上,拿起我的文具盒,递给唐零,说:“给你!丢三落四的!”
于箫说完头发一甩,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对我说:“赶紧走吧!被人抓住了,我可管不了你。许然还等着我们呢!”
我拿着文具盒跟在于箫后面就走了。
一行人,刚刚走出校门口,就风似的跑了起来,一路跑一路笑。
从许然家回来之后,我就赶紧给宁写了一封信。
宁:我终于小学毕业了,但是我竟然有点舍不得,我跟着于箫从校门口往许然家跑的时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觉,你能明白吗?你今天也毕业了吧,你应该跟我有一样的感觉的。
今天于箫做了一件好事,所以我现在又能在这里好好地给你写信了。于箫自从开始穿干净的球鞋,人也变好了,我觉得他还是可以跟我做朋友的。
对了,今天在许然家,听别人说你没有走多远,你只是去了城里,你是城里人。城里离我们这里到底有多远呢?我有时候很想去看看你,但是又怕你不记得我了。不过,我们早晚会见面的,因为我也会到城里去,等我上了初中就会到城里上高中,再到更城里的城里上大学。这是妈妈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们就能见面了。
我知道,就算我到城里读书,我们也不一定会见面,因为我已经明白全国有好多的城市,那就有好多的城里,你到底在哪一个呢?你说,我能再遇见你吗?
不说这个了,我们毕竟在一天天长大,我想,再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是大人模样了,人生总是会发生很多变化,我只是希望能告诉你,我从来都只喜欢你。
送你蝴蝶结的唐零。小学毕业纪念日写。
关于宁,我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谁,因为我从来没明白过。宁的名字全称是什么,我也从没记清楚过,后来我就叫他宁,这样方便又好记。
宁在我们班里只上了半个学期的课就又转走了。
可是打宁第一次站在教室前面跟大家问好的时候,我就两眼看着宁放出光亮来了。
“真干净啊!真好看啊!”这是我看见宁第一眼发出的感慨。
在那个从土里滚过的农村孩子堆里,城市里来的宁一下子让我看到了男孩子也有光鲜的颜色。宁的普通话既流利又好听,唱起歌来也毫不羞涩,张口就唱,哪里像于箫那样的傻小子,叫他唱歌,脸一红就缩下面去了。
我原来在农村傻小子面前高傲的心一下子就低了下来,我觉得只有宁这样的男生才配得上自己,才值得自己去喜欢。
我决定喜欢宁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喜欢,却是那么久远的一件事。
初中生活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没发现于箫没来吗?”许然问我。
“他不是跟我们一个班的吧,我怎么会知道他来没来?”我回答说。
“我听说是我们这个班的,可是就在前几天,他爸爸说给他转学了,去城里念书了,还要寄宿,他奶奶和他妈妈轮流周末去照顾他,他只能放假的时候回来。”许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
“哦,是这样啊!”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心里却不免有些遗憾。于箫不顾一切地砸锁冲进教室为我拿文具盒的样子我至今记得,怎么说,于箫也跟我同学了六年,而且因为于箫总是爱跟许然一起玩,跟我也走得很近。
“不过,昨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还装作没事地对我说他不转学,他是一定要到这个学校读书的,可是现在却不见人影。”许然有些落寞地说。
“随便他吧!”
许然看了看我,说:“你一点也不关心好朋友!”
我看着许然,很笃定地说:“他不是我好朋友。”
我常叫许然没办法,就像以前我对许然说我们的友谊完了一样,许然永远觉得我因为心狠而比她高高在上,可是这样的现状许然又不知道怎么去改变。
那天放学后我一到家,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音乐盒,开心地不得了,围着音乐盒转了好久才打开来听。
妈妈在做晚饭,听见我放的音乐盒的声音,从厨房里喊出话来:“是于箫送来的。”
“于箫不是去城里上学了吗?”我奇怪地问。
“今天没去,听他妈妈说,在家里闹了一天,嗓子都要哭哑了,就是不肯去。不过,他哪里做得了他爸爸的主,最后还是得去。后来,于箫叫他爸爸给他买个音乐盒,他这才松口说明天去城里上学。”
妈妈的声音混着炒菜的辣椒味从厨房里飘出来,呛得我直咳嗽。
“好呛,我拿我屋里看去了。”我说完,小心地抱着音乐盒进屋了。
音乐盒里有一架小小的钢琴,有个男士坐在钢琴边弹钢琴,在他旁边是个翩翩起舞的女子。音乐一响,那女子就开始转动,轻盈起舞一般。
这是我想了很久的音乐盒。
以前我没说过,在许然的生日的时候,有个同学送了一个给许然,我听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临走的时候还对许然说:“等我过生日,你也送个给我吧!”
“这么喜欢啊?你自己可以去买嘛!何必要等到你生日?”
“不,一定要别人送的才好!”我执拗地说。
也许我的话被于箫听了去,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个音乐盒。
我听着那音乐盒里飘出来的音乐,忽然觉得难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点舍不得于箫,就像宁当时走那样的舍不得。
可是我没有想过要去送于箫。
于箫和宁在我心里,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
刚开学不到一个月,许然忽然告诉我,她也要转学走了。
我手里摇着狗尾巴草,脚一下一下地在地上来回搓着,说:“也转到城里吗?这样你可以见到于箫了。”
“唐零,你也转走吧!”许然央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