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杨大车怒叱说亲人 过大年弟兄俩议事
绵延的小兴安岭山脉下边,静静地躺着一大块黑土地。通肯河咆哮着从这片沃野怀抱中倾泻而下。肥沃富饶的波浪平原上座落着数不清的村庄。据说,这些散落的自然屯大约在清代就已逐渐形成。屯中居住的人不仅有关东老户,也有从关内逃荒过来的山东人。这里土肥水甜,人杰地灵,稻谷飘香,是天下富庶的大粮仓。黑土地的背后是美丽无垠的大青山,红松苍翠挺拔,人参埋藏地下,名贵的东北虎和大黑熊蹿流往返,闪光的金子和油亮的原煤以及其他矿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丰饶的大山和肥庶的土地,让东洋豺狼垂涎欲滴。1931年,“九一八”的枪声响过,日本鬼子终于推开这块财富的大门,丧心病狂地踏上了关东大地。从此,祖宗的基业被蹂躏,汉奸财主勾外欺内,蜂拥聚起的土匪践踏乡民,傀儡的官府舔着东洋人的屁股,把屎尿抛向自己的同胞,宪兵警察横行霸道,憨厚的关东人深深地陷入殖民地的深渊。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是打长工伙计们下工的日子。照年例,要给伙计们准备物品,送他们回家过大年。
鸡叫头遍,杨大车从热乎乎的炕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并催福娘也快些起床。自己提着暗淡的马灯去马棚喂马。
厨房里,福娘不停脚地忙活着。她把准备好的年货分成几份,一样一样地搭配好,然后再均匀地分成几堆,装进口袋里。年糕要放在白布口袋里,在口袋中间用麻绳系好,上边再装些自家制作的冰糖块。年糕和冰糖块数量少,是给伙计们家中老婆孩子尝鲜儿的礼品。大黄米和用大黄米作的黏豆包足足给每个伙计各配一布口袋,肥猪肉每人二十斤。杨大车还赏给伙计每人两条大狗鱼,这是破天荒的事。伙计们今年活做得好,杨大车和福娘十分满意,早就合计好用大狗鱼来表示对伙计们的谢意。福娘起早忙到天光大亮。兰子把煮好的饺子装在盘子里,摆了满满一桌子。杨大车喊出伙计们到厨房用饭。几个伙计和杨大车一家围坐在长条桌前吃过年的水饺。桌子一侧是杨大车和几个伙计,另一侧挤着福娘、大福、二福、三福,兰子挨着小弟老福坐着。热乎乎的饺子冒着热气,三福一边吃一边叫:“娘,这饺子太香了!”“吃吧,过小年了,馅里肉多、油多,怎么能不香?”福娘回应着。杨大车不断地给伙计们斟酒,刘打头说:“早晨不喝酒,东家别忙了。”杨大车面带微笑说:“今天过小年,喝口酒垫垫底,过大年有精神。”说着自己端起杯一饮而尽。福娘对伙计们说:“一年到头了,吃完饺子你们就下工了。今年收成好,是大伙的功劳,我给大家斟一盅。”说着给每个伙计斟酒。伙计们对自己的东家很满意,吃着饺子,喝着烧酒,心里也挺痛快。“饺子酒,饺子酒,越喝越有。”杨大车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给伙计们劝酒。兰子看着几个伙计要回家了高兴的样子,对刘打头说:“人家回家看媳妇,你看啥呀?这回到家,娶个嫂子吧。”“对啦,刘大哥娶媳妇,抱胖小子儿。”二福、三福几个孩子几乎同时冲着刘打头调皮地喊着。福娘叫住几个孩子:“别瞎闹,你们刘大哥准会给你们娶回一个美嫂子。”桌上的人都笑了,刘打头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甜甜地饮了一口酒。
杨大车给伙计们发工钱。伙计们把一叠厚厚的纸币揣进衣袋里,然后去厨房领福娘为他们准备好的回家礼物。
“套车了,套车了。”大福向屋里喊着。几个伙计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车上,和大福一起牵马套车。福娘、兰子、大福也一起坐车去城里。杨大车摇着鞭子,赶车上路。六匹马拉的大铁轱辘车压着厚厚的雪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向城里驶去。
杨家的马车是特制大型车,铁轱辘比一般车的轱辘大一圈,车轴长半尺,车身长一尺多。别人家的车载上重,四匹马足以拉动。杨家的车载上货,没有六匹马是拉不走的。去大青山拉木材,杨家的大车能载五立方米红松。靠着这辆马车,杨大车冬季贩运木材,夏季耕田犁地。在毛西堡,杨大车是种田能手,财主们都愿意把自己的良田租给他耕种。他每年要租种东家白天轩五十垧地,家里雇佣了几个伙计打长工。一家人披星星顶月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种秋收,冬藏夏忙,日子过得挺红火。杨大车有一身别人没有的力气,他能哈腰把二百斤重的麻袋从地上抓起来,然后放在肩上,别人再把另一个二百斤重的麻袋抬起来,同时放在他的肩上,他能扛着这四百斤的重量围着屯子走一圈。屯子里的人说他力气比老虎大,送他绰号“老虎爷”。
车要进城了,杨大车把罩在鼻子上的棉布摘下来,抖了抖挂在上边厚厚的白霜,然后把貂绒帽子挽起来。回转过身子对福娘说:“别忘了让大福给他六叔买回几瓶老白干。”福娘回应:“你呀,啥时候也忘不了你那兄弟。大福,给你六叔多买几瓶老白干。”大福坐在后面,点头答应着:“知道了。买它十瓶八瓶的。”“这还差不多,”杨大车听了儿子大福的话,满意地说。
马车停在县城市场边的道口处,伙计们的家人带着雪爬犁早已等候在这里。大伙连忙把东家给的物品搬到雪爬犁上,一一和杨大车道别,奔向回家的路。
这座县城很小。站在城中心的菜市场,足可以看见小城的尽头。虽然是中午,可能是天气冷的缘故,市场里购物的人并不多。杨大车和大福不断地从地摊上拾起零散的东西,乱七八糟地装进布口袋里。福娘跟在杨大车的身后,怕大福多花钱,不断催着大福:“年节好过,别啥都是好的,买起没完没了。”大福手中捧着鞭炮和烟花,笑着问娘:“娘,鞭要多买点,要不二福他们该不高兴了。”福娘挨近鞭炮床子,给二福和老福又多买了几捆小鞭。兰子领着一家人来到卖布的铺子,要扯上几块布料,过年给家人作几件新衣裳。杨大车舍不得多花钱买衣料,对福娘说:“衣裳这玩意儿差不多就行,只要不露肉就行,留几吊钱春天换季时用吧。”兰子看见柜台上各色各样的花洋布,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娘说:“娘,你看这花洋布多新鲜,扯一块缝个花被罩多好看。”福娘明白兰子的心思,微笑着对杨大车说:“闺女家快成大人啦,该像模像样的了,给兰子扯一块吧。”看着心爱的女儿,杨大车让店老板给兰子扯了一块颜色最好看的花洋布。兰子美美地笑着,把花洋布拿在手中。
在烧锅的酒店里,杨大车装了满满几大玻璃瓶子酒,又让大福给六叔买了几瓶上等老白干。看着瓶装老白干,杨大车似乎有些不放心,问店老板:“这老白干够六十度吗?”店主人指着瓶子上的标签说:“就是六十度,这明写着呢。”杨大车笑着回话:“庄户人不认字。”店老板也不在意他的言语。一家人走出酒店,大福对娘说肚子饿了。杨大车从一家馆子里捧出一大堆烧饼,让大伙儿充饥。大福一边吃着烧饼,一边说爹心眼小,怨爹没领着一家人吃顿馆子。看着大福不高兴的样子,杨大车教训起儿子:“这烧饼是白面做的,比咱家苞米面大饼子强多了,吃饱就不错了,还想下馆子。那馆子里的菜是谁都能吃得起的吗?别说咱们这熊样的,就连李大善人,上街买条子还从家里带苞米面大饼子吃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大福不高兴地顶撞爹。杨大车接着大福的话茬儿继续说:“早些年李大善人穷,省着过日子。就是因为节省,人家才发大财,有房子,有土地,牛马成群。”福娘拦住杨大车的话:“大冷天的,一边吃一边吵,也不怕灌肚子里风?少说两句吧,和孩子一般见识。”听了福娘的话,杨大车也不吭声了,嘴里吃着烧饼,带着福娘、兰子、大福上了车。杨大车扬起鞭子,六匹枣红马伸开腰,拉着大车奔回毛西堡。
下午,天阴下来。铺天盖地的雪片像棉花团一样,瞬间给杨大车一家人披上银色的甲衣。杨大车的鞭子不断击打着马的脊背,车速越跑越快。二十几里的路,不一会儿就跑完了,马车从屯子东边走进来。杨大车用鞭子指着路边李大善人家的围墙,对福娘说:“大善人家的门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好消停啊!”福娘说:“天下冒烟雪,谁还肯站在外边。”福娘话音刚落,闫花舌弓着腰,双手抱着肚子,拖着一双靰鞡头的鞋,向马车奔过来。“闫花舌子奔车来干吗?”大福说。“别理他,他来了还有什么好事?”兰子说。说也快,闫花舌几步蹿到车前,双脚往上一跳,一屁股坐在车边上,冲着杨大车龇牙咧嘴地说:“哎哟,杨四爷赶集回来了。”他又看看福娘、大福和兰子,说:“哈,好气派呀!太太、小姐、少爷也赴城购货,好东西没少买吧?”杨大车冲着他没好气地说:“大雪天,不在屋里猫着,跑出来扯什么花花事。”闫花舌笑嘻嘻地回话说:“啥啦,大雪天就不行出来溜达溜达。”福娘怕杨大车用恶语中伤闫花舌,忙用手捶了一下男人的后背,不让他再挖苦闫花舌。
闫花舌在毛西堡是一个地道的无赖,他小时候家境好,读了几年私塾,斗大的字认识几口袋,又长着一张巧嘴,能把好事说坏,把坏事说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是他特有的本事。整个毛西堡没人敢得罪他。住在屯东头的李大善人和屯西头的白天轩对他也没什么办法。更让人害怕的是,闫花舌和胡子也有来往,胡子“绑票”,他能里外传话,从中赚取钱财。他那张破嘴,能让你倒霉,也能让你遭殃。在毛西堡,闫花舌最怕的人就是杨大车,和杨大车办事,他总要反复掂量后才张口。
此时,闫花舌坐在马车上,眨着小三角眼对福娘说:“四嫂,你说天下的好事怎么都让你家摊上了!你瞧这几匹大枣红马,膘肥体壮,多有力气,能把山拉倒下。这宽大的铁车能载千斤货物,了不起呀!听说你们今年种了五十垧地,明天我向李大善人给你家说个人情,再弄五十垧地种,用不了几年工夫,你也就成了大东家了。”闫花舌的话,杨大车早听烦啦,不稀理他。福娘不好驳他的面子,迎合着说:“闫大兄弟有眼光,托你的福,来年一定有个好年景。”闫花舌听了福娘的话,得意地笑了,他挨近杨大车说:“前年要是不丢了‘喜鹊花’和大青骡子,四哥的日子就更好过了。”闫花舌的话,刺到了杨大车的伤心处,他心里十分难受,狠狠地对闫花舌说:“你有正经事说正经事,没事少扯犊子,让人心烦。”闫花舌被杨大车骂得哑口无声。停了一会儿,他又没皮没脸地对杨大车说:“四哥,我还得说。那年不是你从狼嘴里救了我,我早就变成狼屎了。”“你还算有良心,我都后悔透了,当年怎么不让狼把你给吞了。”“还不是四哥心疼我。我呀,这辈子也报答不完你的恩情。”“油嘴滑舌的,又有什么事情求我,有屁放吧。”杨大车知道,闫花舌凡是有求于人之前,总要拍人家马屁。闫花舌听了杨大车的话,挤了挤三角眼,抽动一下鼻子,把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没敢说。
闫花舌今天来找杨大车,的确是来办大事,但不能在车上说,他要去杨家坐在炕上喝着小酒,才能办事。于是,他拐弯抹角地对杨大车说:“四哥,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晚上弄几盘菜,烫两壶酒,喝几口?”杨大车明白闫花舌是来吃便宜的,心里很烦,他转过身来,伸出胳膊,用粗大的手把闫花舌推下车:“你去李大善人家喝酒去吧,四哥我今天不高兴。”说着,杨大车挥动鞭子,催赶马车向家中走去。闫花舌依然紧紧追在马车的后面。
毛西堡屯靠西边一点,有三间草房坐北朝南。正房两侧是东西厢房,东厢房是马棚,西厢房是磨房。院子很规整,虽然不大,但也算宽敞。这座不大不小的农家宅院,以及它对面的五十垧良田是杨大车租东家白天轩的。杨大车和白天轩是五年的契约,今年是最后一年。过了大年,租房租地的契约要重新签订。在杨大车的心中,虽然白天轩的租金高,但地板子厚,油黑发亮的土质只要多出些力气,多花些功夫,就能把日子过得宽绰些。他准备过了年再和白天轩续五年契约。
杨大车把车停在自家院里,和大福卸马摘套。闫花舌赖着没走,也跟着东一把西一把地忙乎着。
腊月的天很短,家家户户的煤油灯亮起来。杨大车家挂着一盏带罩的吊灯,看上去还算挺亮。屋子被福娘烧得热乎乎、暖烘烘的,屋地中间摆放着长条桌。福娘从锅里掏出几大碗菜,兰子一样一样端到桌子上,热气腾腾冒着扑鼻的香味,让人直流口水。大福请来六叔陪爹喝酒,过小年的气氛也算浓厚。杨大车和六叔看着这四碗大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酸菜炖豆腐,胖头鱼炖白菜。杨大车喊出一家人,围在长条桌前吃小年饭。他把桌上的三个酒杯斟满,看看对面坐着的闫花舌,心里虽然不悦,却又碍着面子没办法,说道:“今天过小年,这闫兄弟既然来了,又撵不走,喝几盅吧。”转过头来对六叔说:“一年就要到头了,日子过得太快了。”然后又看了看福娘说:“今天你也喝几口,这一年累得腰痛腿酸的,喝几口酒解解劳累。”福娘听了男人的话,心里挺舒坦。杨大车给福娘斟了一杯酒,几个人举起杯来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