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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梦二画集·夏之卷

作者:【日】竹久梦二

译者:郭尔雅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01

ISBN:9787514341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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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心中映射的自己的幻影,往往都是极尽美好的。

在人世的漫漫旅途中,心间繁花盛开,一路行过,心花一瓣瓣撒落——而我的画,就是那片片花瓣。这些花瓣被后来的年轻男女们捡拾,他们让我知道我是怎样地爱着自然,享受着人生。因此,我希望曾经看过我画作的人,能够忘记世上的一切,甚至恋人,唯独记着去寻找那一片片的花瓣。

如果不能,撒落的便不是红色的花瓣,而是我破碎的心……即便如此,也不要紧。因为画是我的生命。

走在银座的街上,会无意看见那映在商店玻璃橱窗中的自己的影子,实在觉得讨厌。

前辈时常教诲我要反省自己。迷失的灵魂——纵然找到自我,找到迷途的三太郎,然而要直面那个落魄不堪却又性情乖张的三太郎,终究是痛苦的。

我总想要看见幼年时的自己,那是一段盛开在李花中的美好记忆。

一听到山岗上少年用口哨发信号的声音,就会看见开满红色豆花的白墙后,悄悄探出一个少女,她用长长的衣袖掩着胸,如同胆小的斑鸠一般,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少年滑下山岗,扶着女孩儿蹚过小河,轻轻地踩着青草地,在对岸的林荫里,享受《二人的时光》和《二人的世界》。

女孩儿的父亲知晓之后,将她管束了起来。少女哭了,少年也哭。少女最后逃离了家,与森林、小河、戏剧、音乐、道理一一作别,和少年一同赴死……这是我少年时候读的令我沉迷的故事之一,我曾经那样地羡慕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因此,我甚至模仿着主人公的话语和身影,美化着数枝表妹,对照着故事展开我自己的恋爱。

收藏室的墙壁被涂成了茶色,墙壁上贴着的画中,有两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正在推动一个等身大小的石磨。石磨中,倒着的人肉身尚且完好,却有血从石磨四周滴滴答答地流下。旁边,一条白狗仰头叫着。画上还有三两个人走过接近地平线的远方,就像影子一样虚渺。

另一幅画上,面色通红、身材魁梧的少年,正含着一个极其纤弱的女子雪白的乳房。女子用像要融化开来的眼波,柔柔地凝视着少年的脸庞。还有一幅是美髯学者样的人钻过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胯下的画。

每一幅画,都以其逼真的画技让我印象深刻。然而却再没有一幅让我渴望成为画中人。少年憧憬的世界,并不是“真”与“善”,而是“美”,只要“美”,就够了。

在这世上的忠臣孝子熟读楠正成与二宫尊德的美谈的时候,我却躲在昏暗的仓库二楼,沉醉于《白缝物语》柳下亭种员、二世柳亭种彦、柳水亭种清合著,共90编,1849—1885年刊出。故事以大友宗麟之女若莱姬(白缝)报父仇灭菊地家为主线,附带穿插对海盗遗孤七草四郎的讨伐。为合卷中最长的一篇。和《枕草子》,幻想着平安朝风雅的宫廷生活和江户时代春夜美梦一般幸福的青年与少女。我总是想着,能回到久远的过去就好了。

插画可说是美术的目的之一。大概十年前,大阪《朝日新闻》登载的《大阪七人斩》的插画中,被斩杀的人想要拼死逃出却倒在房门口的情景和母亲怀抱孩子死去的场面,给我以最强烈的冲击和最深刻的印象。

我认为,独有这幅鸟瞰图,超越了我在诸多展览会中看到的任何一幅画作。看着这幅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类的最后》中所说的那种在世间无所依托的孤寂。

像这样仿佛听得见人生哀歌的画作、弥漫着怨灵般哀婉的情调、如同“切腹”一般绝望的观念,在日本随处可见。

在鬼子母神门前,在黑色的画框中,镶嵌着一幅年轻的女子在红色灯笼下躬身祭拜的画作。这幅画是用钴蓝、中国红、朱砂、铬绿之类调色简单却刺激强烈的色彩画成。细看画作侧面,会发现上面写着“十九岁的你”还是什么的模糊字迹。这扇门前,有时挂着一簇簇黑发,有时候甚至会吊着血淋淋的小指。

穿过东京近山的住宅街时,从平家造的幽深日式房间里,传出极其幽微的琴声,这琴声响彻旧时武士们试刀杀人的街角,使夜雾沉沉的空气都为之震颤。在那里,你听得到被囚禁的美丽小鸟的歌声,也听得到惯守贞操和惯于牺牲的日本妇人低沉却强有力的呐喊。

此外,还有博风造的简朴的神社建筑。有装饰在客室床上,只能称作是木头的朴拙古玩。有地狱与天堂的西洋景。有鸟落枯枝的枯淡风景。还有那没有树木的富士山。细细数来,这一切无一不是灰色的背景。而能够将这一系列的题材最有效、最贴切地描绘出来的绘画,不正是日本的骄傲吗?

我们时常说到性欲。

然而比起性欲的冲动,我从感官的刺激里获取的更多。

春末夏初的轻风。穿着法兰绒和服的都市女郎。三宫旅馆栏杆上搭着的青色毛毯。马关港口贩卖的脐橙的甜香。包裹在红裙子里的玲珑曲线。春夜从外国公馆的蓝玻璃窗中传出的钢琴声。戏剧落幕后留下的俄罗斯印花棉被和浅红幕布。野毛山肤色各异的混血儿。平民女孩音乐般轻快的闲谈和白净的双脚。还有那从百人一首会归家途中,因从红色灯光中突然浴进皎白月色而晕红的脸颊。崭新的苏格兰粗呢洋装散发着独有的气味。映在夜电车窗玻璃上的女人,苍苍白发和天蓝衬领相映相衬。制药工场后的泥沟里,盛开着苔花,也躺着猫的死尸。眼科医院窗户上,映着葱葱郁郁的新叶,也映着女孩儿蒙在眼上的红布条。中华料理店的后面,扔着装过玫瑰露的空瓶,茜红的颜色让人着迷。

也许,我便是从那里出发。

夏天的太阳,染红了汽炉,灼烧他溃烂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