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活着(2)
- 活着(葛优、巩俐主演)
- 余华
- 4952字
- 2016-08-01 02:53:13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妓女哎哟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伺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拐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首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账,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账。自从赊账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得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副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刷刷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押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两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得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浪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啊,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账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似的倒了出去。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副骰子,换上来的那副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副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声:
“七点。”
那副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一看那副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账,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账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账,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哈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账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是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乍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