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色如愁(1)
- 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 吴蔚
- 4925字
- 2016-10-16 15:53:55
雪楼是辛弃疾的会客场所,四周植满梅花,典雅富丽。每到花开季节,冰作骨,玉为魂,骨清香嫩,着意争妍,人间至美梅景,莫过于此。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
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叶清臣《贺圣朝》
宋慈见到一名老者歪倒在马车上,以为他就是新任福建路提刑官辛弃疾,不由得心中一沉。
岳珂转头一看,忙解释道:“噢,那不是辛公。辛公另外有事,并不跟我们一路。不幸遇害的那位老者是辛公的朋友。”
赵师滢却大约猜到了岳珂身份,讶然道:“莫非岳公子就是岳将军的后人?”岳珂道:“正是。”
原来岳珂是名将岳飞的后人,其父岳霖是岳飞第四子。岳飞遇害时,岳霖年仅十二岁,亦被蒙冤流放。宋高宗特意下诏命将岳飞子孙与北宋奸臣蔡京、童贯家属拘管在一处,表示岳飞也是蔡京一类的奸臣。岳霖在险恶的牢狱环境下长大,身心受到双重摧残,直到宋孝宗即位后为岳飞平反昭雪,他才被放出,时年三十二岁,被关押了整整二十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消耗在监狱中。
岳霖获释后,宋孝宗在便殿召见了他,当面抚慰道:“卿家纪律,用兵之法,张、韩远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之。”
“卿家”即指岳飞,“张、韩”指与岳飞同时代的另外两位名将张浚和韩世忠。这是自岳飞遇害以来朝廷首次正式承认岳飞一案是冤案,而且出自孝宗皇帝之口。岳霖稽首涕道:“仰蒙圣察抚念,故家臣不胜感激。”并只向宋孝宗提了一个要求——请求归还宋高宗当年所赐岳飞的御札、手诏等,预备将来结集刻印出版,以铁一般的事实证明被宋高宗称为“奸臣”的父亲的清白。宋孝宗感慨之余,诏令准左藏[1]南库归还。
岳飞既然正名,其子孙也各授官职。岳霖步入仕途后,在地方上多有政绩。他育有三子一女,岳珂即是其第三子。
绍熙三年(1192年)十月,岳霖卒于广州知州任上。岳珂年方十岁,独自护送父亲灵柩自岭南北归。岳珂生母陈氏是前宰相陈俊卿[2]之女。岳霖死后,岳家失去依靠,陈氏不得不依附于娘家。岳珂却甚有骨气,不肯寄人篱下,他牢记父亲临终遗嘱,立誓在有生之年搜集祖父岳飞遗文修编成书,因而有志于文学,投奔到文学大家辛弃疾门下。辛弃疾怜其为忠良之后,关爱呵护有加,犹胜己子。
孙应龙这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大叫一声,上前握住岳珂的双手,结结巴巴地道:“你就是岳飞将军的孙子岳珂?这可太好了。我……我叫孙应龙。”
岳珂道:“原来是孙壮士。你武艺很好啊。我适才从背后刺你一剑,是以为你要伤害这位小娘子,想不到原来你们认识,实在抱歉。”不及多寒暄,匆匆道:“事情紧急,稍后再说。各位,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请你们先退到一边,等我们擒杀了刺客再说。”捡起长剑,向岳璎使个眼色,兄妹二人一道杀入战团。
孙应龙尚在踌躇,犹豫要不要帮助以贪著名的辛弃疾的从人。余月月催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去帮忙?”他这才应了,挥剑杀了上去。余月月自去救治陈成父等伤者。
宋慈忙将赵师滢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郡主千金之躯,如何会来这种山野之地?”赵师滢颤声道:“我……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宋慈登时一惊,忙问道:“是郡主收留华岳一事暴露了么?”赵师滢道:“不,不是……”
她生平养尊处优,还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种刀光剑影、厮杀连声的场面,吓得不轻,惊魂难定,好不容易才讲清楚事情的经过——
原来赵师滢受宋慈托付,收留了孙应龙自建宁府圜狱中劫出来的囚犯华岳,但那华岳刑伤极重,性命垂危。宋慈等三人今日天不亮就赶来武夷山洞寻找还魂草,目的就是要救治华岳。宋慈等人出发后,赵师滢左右无事,兄长赵师槚又正好不在家,无人管束,便留下心腹婢女迎儿照顾华岳,自己则换了男子服饰,悄悄溜下庵山,赶去崇化里书坊买书,居然意外撞到一套孤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一名青年男子同样相中那套孤本,但比赵师滢晚到了一步,他提出以两倍甚至多倍价钱收购,均被拒绝。那男子远道而来,不愿意就此舍弃,便表示愿意以随身携带的一篓珍贵药材交换孤本,内中就有三株还魂草。赵师滢心想还魂草是能救死扶伤的神药,当然比孤本更难得,又正好能解宋慈等人的燃眉之急,遂欣然同意以书换药。
余月月正好走过来,听到赵师滢的话,全然不信,道:“还魂草何等难得,怎么可能一下子冒出来三株?那人是想骗郡主的书吧。”赵师滢道:“不是的。那男子自己说他是大理人,药材全是他从大理带来,本来是预备拿去海边跟渔民换海贝[3]的。”
余月月这才恍然大悟,道:“这就难怪了,大理多出名药、奇药。”赵师滢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拿到药后,我就想来找你们,免得你们继续冒险在武夷山洞寻药。正好在拱辰桥遇到陈成父陈公子,被他认了出来。他听说究竟后,说武夷山洞一带山高水险,有许多野兽出没,不放心我一个人,于是就陪我一道来这里了。”
余月月道:“那些药呢?”赵师滢道:“寄放在尊外祖父的医铺里。”
余月月吃了一惊,忙问道:“那我外公有没有看过?”赵师滢道:“有啊。为了稳妥起见,我特意把药材拿给王医师看了,他说那是真的还魂草。”
余月月惊道:“呀,郡主该不会把我出来找还魂草的事告诉我外公了吧?”赵师滢道:“没有没有。月娘请放心,我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泄露半点儿风声,只说了那些药是我用书换来的,决计半点儿没有提月娘的事。”
余月月连连跺脚道:“你这不提跟提有什么区别?你不是大夫,手里却有那么多珍贵药材,我又刚好不在。我外公生性警觉多疑,一定会追问清楚的。这件事万一暴露了,牵累了宋慈或是朱老夫子他们,可全要怪郡主。”
赵师滢性情温婉柔弱,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忽遭余月月厉声埋怨,不由得呆住,随即垂下头去,眼中泪意盈盈。
宋慈皱眉道:“月月姊……”余月月却自己先醒悟了过来,道:“对不住,是我太性急了,郡主别怪。郡主好心冒险收留孙大哥的朋友,又赶来武夷山洞报信,这份恩情,月月是懂的。主要是我外公那脾气,郡主不知道,他要是看到那么一篓珍贵药材,非得想方设法弄到手不可。”
赵师滢破涕为笑道:“这不是难事,我要那些药材也没什么用,就留下一株还魂草给你们的朋友,其余的送给王医师便是。”
余月月道:“这还不是关键,外公他一定会刨根问底,譬如郡主自己留下的那株还魂草做什么去了,救了什么人,能否让他看看病者,等等。还有我外公的徒弟猛哥,医术没学到几分,我外公的好奇、多疑倒是一分不落地全学会了。万一他暗中跟踪、监视我,我就没有机会为孙大哥的朋友治疗了。”
赵师滢歉然道:“啊,全怪我考虑不周,惹来这么多麻烦,是我不好。”
宋慈忙道:“这怎么能怪郡主呢,你全是好意。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我们自己寻到了一株还魂草,就请郡主把那篓药材尽数送给王医师,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刨根问底了。”
赵师滢不敢作答,只怯生生地望着余月月。
余月月歪着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只怕委屈了郡主。”赵师滢忙道:“无妨的,不过是一篓药材而已,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宋慈问道:“成父是被那些茶商所伤么?”赵师滢道:“不是的,是被那黄衣小娘子用匕首刺伤的。”
宋慈道:“她当真是辛弃疾辛先生的女儿?”赵师滢道:“不知道啊,应该是吧。如果不是刚才那位岳公子开口介绍,我还不知道他们几个的名字。”
原来赵师滢和陈成父赶来寻找宋慈几人,预备知会意外得到还魂草的消息。二人到达小雨谷时,谷中已有二十来名茶商模样的人在驿亭内外歇脚。时值春茶季节,建阳又是天下第一名茶建茶的产地,正是各地茶商蜂拥而至的时候。但陈成父一望之下,便觉得这些茶商有些奇怪——他们没有携带什么大的行囊,虽然表面是在休息,但防身刀剑就放在手边,个个神色紧张,不断地往北面的谷口张望,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赵师滢着急寻找宋慈,陈成父亦挂念好友安危,不欲多管闲事,正要往西折入武夷山洞入口时,偏偏有个茶商留意他二人,起身呵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陈成父少年时随父在外宦游,虽然与宋慈同门,同是理学子弟,却是性格迥异,是个慷慨豪迈之人。他见这些茶商分明是别有意图,却没来由地呵斥不相干的路人,不由得心头火起。正好这时候有个望风的茶商奔入谷中,大呼道:“来了!来了!”众茶商遂各安其位,装出怡然的姿态来,但还是有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兵器,露出马脚来。
陈成父也是个有计谋之人,他自己虽会些防身的武艺,但见茶商人数不少,且个个怀有兵刃,万难匹敌,便假意转身,带着赵师滢离开,走出一截后又蹑手蹑脚地折返回来,隐身在一块大岩石后。
过了一会儿,渐有车马声和女子嬉笑声传来。谷口随后出现了一队人马,领先的骑士是名不到二十岁的白衣男子,这就是辛弃疾的幕僚岳珂了。他妹妹岳璎和辛弃疾之女辛囗骑马跟在后面,三人正有说有笑,丝毫没有留意到小雨谷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三骑过后,是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左右有数名带刀的黑衣侍从跟随。再后面则是一辆牛拉的太平车[4],车上堆满了箱子、行囊等物事。阵势不小,旁人一望便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出行。
一行人缓缓进入谷中后,岳珂见谷中有不少人,便翻身下马,上前打听道:“请问前面……”一语未毕,见对方表情怪异,终于开始意识到苗头不对。
此时此刻,陈成父从岩石后站了出来,大声叫道:“快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飘荡回旋:“走……走……走……”
瞬间的迟疑后,茶商各自亮出了兵刃,怪叫着向岳珂等人扑来。岳珂急忙转身,从坐骑上摘下佩剑,叫道:“妹妹,你带辛囗先走!”
太平车刚好堵住了北面的入口,后退已是不可能,只能朝前冲出一条路来。岳璎也是将门虎女,遇变倒也不慌,应了一声,叫道:“阿囗,跟我走。”提马先行,往南面谷口冲去。
辛囗不会武艺,见适才还是春光无限的美景,瞬间就变成了格斗厮杀的屠场,又惊又慌,走出几步,便从马上跌了下来。登时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忽觉有人大力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勉强转头望去,正是适才站在岩石上高叫“快动手”的陌生男子。她虽不会武功,但见歹人头目亲自来擒拿自己,也绝不愿意坐以待毙,从腰间拔出父亲赠予的“金错刀”匕首,顺手捅入对方体内。
那人正是陈成父。他本是赶过来相助,却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刀。好在辛囗力气弱小,入口不深,算不上致命伤。他勉强退开两步,捂住伤口,道:“我……”却被岳璎拔剑赶过来制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们有什么阴谋?”
躲在岩石后观望的赵师滢急忙取下头上的竹笠,奔了出来,叫道:“两位小娘子请住手,陈公子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那些坏人……我们并不认识。”
她一身男子打扮,声音娇媚无比,虽令人惊愕,但眉目间自有一股气派,令人不由得不相信她的话。岳璎也是个豪爽之人,当即收了长剑,道:“抱歉。”扭头见兄长等人正与茶商混战在一起,对方人多,形势不容乐观,便道:“阿囗,你们先躲起来,我去帮我哥哥。”
赵师滢遂与辛囗扶着受伤的陈成父退让到一边,互相打探,这才知道是闹了一场误会——陈成父说话带有浓重的闽地口音,加上山谷回响,辛囗将他那一声听成了“快动手”,还以为他是歹人首领。
陈成父苦笑道:“这不怪娘子。不过下次动手前,娘子还是要先问清楚。”辛囗忙连声道歉。
陈成父道:“算了,不过是一点儿小伤。娘子是什么人?这些茶商为什么要对付你们?”
辛囗不知对方身份,一时迟疑不答。陈成父猜测对方适逢大变,疑心未能尽去,亦是情理之中的事,遂不再多问,只凝神观望。
谷中恶斗正剧。岳珂兄妹和那几名黑衣侍从虽然会武,但这些茶商并不是假冒货色,而是真正的茶商——他们常年从事长途贩卖货物的勾当,行走江湖,大多身怀护身武艺,许多人功夫还不浅[5]。当年茶商赖文政手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官兵却始终莫之奈何,最终还是靠辛弃疾用假招安的方式解决,便是茶商极其不好对付的明证。加上这些人又是有备而来,岳珂等人只能是勉强抵御而已。
好在那些茶商目的并不在多杀人,仅仅是分出人手缠住岳珂等人,其余人则全力攻向豪华马车。那车中老者刚露出脑袋,便被人抢上前刺了两刀,当场毙命。领头茶商见目标人物已死,随即呼啸一声,招呼同伴往北撤退。
岳珂本是奉辛弃疾之命送车中老者先去建阳,而今老者被杀,于他而言是重大失职,岂肯轻易放那些茶商离去?遂命令侍从全力截击,无论如何要活捉一个,才好追查真相,日后向辛弃疾交代。茶商们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恋战,且战且退。正僵持之时,孙应龙和宋慈、余月月便前后脚赶到了。
赵师滢也不清楚岳珂和茶商两方的具体情形,只大致叙述了自己所看到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