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千峰云起(2)
- 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 吴蔚
- 4934字
- 2016-10-16 15:53:55
原来三人来武夷山洞寻找还魂草救治的病患者名叫华山,字子西,池州贵池[5]人氏。华山少年时即立志苦学,文才出众,成年后成为太学生。太学是中央最高学府,位于京师临安钱塘县西,原为名将岳飞府邸。华山日夜徘徊于太学学堂,睹物思人,想到当年岳飞无辜遇害,悲愤得垂泪,于是自行改名为华岳,号翠微,名“岳”即取自名将岳飞之姓氏,“翠微”号取岳飞《池州翠微亭》诗句“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6]。
华岳志向很大,入太学后学而不厌,加上其人喜习技击、谈议兵事,又被选入武学堂,成为太学武学生,系统地学习军事理论知识。
宋朝以重文抑武,猜忌武将,而极具讽刺意义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武学偏偏始建于北宋。庆历三年(1043年)五月,宋仁宗下诏在武成王庙[7]设置武学,任命建阳名士阮逸为武学教授,意图建立并完善一种武官选拔制度。然而事与愿违,宋朝自立国以来重文轻武、守内虚外,武将既没有前途,武学也就不那么具有吸引力,就算宋仁宗亲自下诏,还是没有人愿意入学充当武学生。参知政事范仲淹上疏道:“国家兴置武学,但却苦于无人愿意入学,长此下去,只怕敌国认为我国没有英雄。不如下令取消武学的名义,如果学生中有喜好兵法者,可由本监官员作保,让其秘密习读兵书。”于是,世界上第一所专门培养军事人才的学校——武学只存在了九十余天,就因门可罗雀而被迫关闭。
宋神宗在位时,王安石支持变法,为求富国强兵,再次提出学校教育要“求专门,兼文武”,重新在京师开封设立武学,以唐前七种兵书为《武学七书》,即七种主要教材,教授军事知识。又设武学博士等官,“掌以弓马武艺训诱学者”。乾道七年(1171年)七月庚寅,诏武学该赴解试人,以五十人为额。淳熙五年(1178年),置武学国子员。
南宋建立后,沿袭了北宋的太学和武学制度。不久前,当今宁宗皇帝更是从言者之请,下诏在诸路州学设置武士斋,选官按其武艺,且以在官荒田以备支用。华岳和孙应龙同称为武学生,但前者是京师太学武学堂的武学生,后者则是刚刚设立不久的建宁府武士斋的武学生,一个就读于中央最高学府,一个才刚刚进入地方府学,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华岳为人轻财好侠,豪迈伉直,不满当今权相韩侂胄把持朝政、胡作非为,为打击政敌不择手段,又大兴党狱,迫害理学名家朱熹及其弟子,曾几次上书朝廷,请求宋宁宗将韩侂胄斩首以谢天下,为此得罪了韩侂胄,被逮捕后下大理狱拷问。后判处编管建宁府,被囚禁在令人闻名色变的建宁府圜狱中。
建宁知府傅伯成欣赏华岳文武双全、才气纵横,命狱卒去掉他身上的刑具,放出圜狱,只将他软禁在府署中,尽管失去了人身自由,但由于傅知府的关照,有纸笔书籍等物供应,生活得还算不错。
与华岳同时上书的还有寿州[8]人氏吕祖泰。吕祖泰字泰然,出身名门,是北宋宰相吕夷简之六世孙。他不满韩侂胄弄权,到登闻鼓院上书,请诛韩侂胄,结果身受杖刑,被流配到偏远之地。韩侂胄还欲在押解途中置其于死地,但阴谋并未得逞,吕祖泰半途为武艺高强的侠士救走,不知所终。
另有华岳同学——太学生敖陶孙亦因忤逆韩侂胄而得罪。敖陶孙是福建人氏,以诗知名。其人有强烈的用世之心,曾感慨时局“阵云起西北,中原暗黄尘”,个人报国无门之下,“匣剑似识时,中宵哑然鸣。我说发悲歌,沾衣涕纵横”。
某日,敖陶孙到临安最大的私营酒楼三元楼饮酒,联想到奸臣当道,他所尊崇的前宰相赵汝愚被贬身死,名师朱熹亦一再被迫害,愤然提笔,往屏风上题诗云:
左手旋干右转坤,如何群小恣流言。
狼胡无地居姬旦,鱼腹终天吊屈原。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幸有史长存。
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如今有末孙。
酒过三巡后,敖陶孙惊然回头,发现屏风已然被人抬走,当即猜到有人赶去向韩侂胄告密,急忙换上酒保的衣服,抱着暖酒壶下楼。
到楼梯口时,正好遇到赶来逮捕他的差役。差役问道:“敖上舍[9]人可还在上面?”敖陶孙道:“你问的可是太学秀才?他在上面饮酒正酣呢。”
差役闻言便赶上楼捕人,敖陶孙则顺利逃离临安,预备回家乡闽地避难。然而人未到建阳,即被尾随而至的官兵捕获,被押送回京师。敖陶孙一改之前气骨铮铮的姿态,作书向韩侂胄祈哀,称三元楼屏风上的诗非他本人所作。韩侂胄见敖陶孙服软求饶,便放过了他,准其重入太学,不久又中进士,步入仕途。
与敖陶孙前倨后恭行为全然不同的是,华岳虽受磨难,依旧不肯就此屈服,发誓要勇斗权奸,作《狱中作》诗云:
壮士刚肠不受冤,髑髅可断志难干。
越仇未报薪当卧,汉贼犹存铗漫弹。
直抒胸臆,充满忠烈之气。
不仅如此,华岳还在建宁写下了大量文章,言涉边机,议论风生,系统阐发了他抗金复国的理想,以及具体的政治军事措施。又上书皇帝,再次请求用贤汰冗、罢免奸臣、广施仁政。奏书中称韩侂胄:“以后族之亲,位居极品,专执权柄,睥睨神器,窥觇宗社,此外患之居吾腹心者也。臣愿陛下除吾一身之外患。”写得情辞并茂,慷慨激昂。
韩侂胄得知后勃然大怒,立即利用权势调走了同情华岳的建宁知府傅伯成,改派心腹李大异到建宁任知府。李大异到任后,对华岳多方戕害,不仅将他戴上枷具重新关入圜狱中,还常常以各种理由施以酷刑,目的无非是要将华岳整死在狱中。
孙应龙久闻华岳大名,考上武学后,到建宁府武士斋报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圜狱,设法探望华岳,略一交谈,对其人品、才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见华岳刑具缠身,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当时就动了心思,想设法营救他出来。可他只是个普通的武学生,既无权又无势,不要说跟当今宰相韩侂胄作对,就连建宁知府、建阳县令都是他眼中了不得的大官,要想救人,只能暗中设法劫狱了。
幸运的是,孙应龙在武士斋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如福州人郑公侃、莆田人林登、长溪人徐森木等,都是各怀绝技、血气方刚的青年。众人都对华岳的胆识和才气极为钦佩,私下结为生死之交,约定合力营救华岳出黑狱。
建宁府的圜狱建在一个天然的大坑中,四周建有围屋和碉楼,虽然不及京师临安大理狱那般戒备森严、出入有序,但由于天然的地理优势,靠蛮力救人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偏偏除了孙应龙等人之外,还有一位神秘的刘姓男子想救华岳,而且冷眼旁观已久,早看出这帮武学生的心思。在这名自称“刘先生”的有心人主持下,一干人开始了营救行动。
按照原定计划,众人本来预备在三月二十三日动手——这天是天后妈祖的诞辰,福建各地都要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建宁府因为有天后庙,一向是闽北的活动中心。到了那一天,全城人都会赶去天后庙看热闹,知府李大异更是要亲自到场主持祭祀天后仪式,所以当天也是圜狱防守最松懈的时候。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刘先生得到消息:知府李大异收到丞相韩侂胄密函,让他务必在新任福建路提刑辛弃疾到任前将华岳秘密处死。刘先生担心事情有变,不得不提前仓促动手。当日华岳被提出牢房拷打,几次昏死,奄奄一息。众人用昔日范雎[10]伪死脱身之计,重金买通狱卒,谎称华岳已死,将其带出官署。可惜华岳受刑过重,真的已是濒死状态。众人又怕走漏风声,不敢为他请大夫医治,遂决定由孙应龙将华岳运回建阳,请其同乡兼好友余月月出手相助。
孙应龙事先已向武学教授请假,称母亲金三娘得了急病,需回家探望。他在好友郑公侃的协助下,驾车带着华岳上路。建宁到建阳不过五十里,当日即到。孙应龙将华岳藏在自家后院柴房里,暗中请来余月月为他疗伤。为避免引来怀疑,郑公侃当日即单骑返回建宁。
起初,孙应龙还想瞒着家中,但余月月认为既然他向武学教授告假返家是因为母亲生病,就必须做得周全。尤其金三娘每日在拱辰桥中心市集摆摊卖扁肉,生意红火,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万一她生龙活虎的消息传到建宁府,整件事情岂不是要穿帮?
孙应龙认为余月月说得有理,因而不得不将事情大致真相告诉了金三娘,请母亲暂时收摊歇业几天,以装病来配合营救行动。
金三娘自然少不得一通埋怨,道:“那韩丞相是什么人物,得罪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一个小小的武学生,敢跟本朝宰相作对,不是找死么?”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答应帮儿子掩饰。又道:“要我装病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这件事,还得找宋公子来帮忙。”
宋公子便是隔壁宋巩宋公的儿子宋慈。金三娘亲眼看着孙应龙和宋慈一道长大,虽然也对宝贝儿子习得一身惊人武艺颇为自豪,但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最希望儿子能成为宋慈那样的谦谦文士。
孙应龙自小就常听母亲夸赞宋慈,这恰恰是他极为反感的一点,本能地嚷道:“叫宋慈来做什么?”
金三娘伸手重重打了一下儿子的头,道:“娘是为你好,懂么?就你这性子,怕是要出乱子,到时非但救不了这个太学生,还要连累月月。”
孙应龙道:“宋慈小小年纪,成天就知道死读书,又能懂什么呀?”金三娘道:“话说到这里,小龙,你别怪娘亲又埋怨你,人家宋公子比你小上好几岁,可那文章学识,啧啧,一点儿不比大人们差。你要有他那脑子的一半,娘亲我就不用那么为你操心了。”
孙应龙还待反对,余月月却表示同意,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况且宋慈聪明机智,又不是外人。”
孙应龙有求于二人,二人都同意叫宋慈来出主意,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
宋慈应约来到孙家,听完经过,既不惊讶,也不忧惧,只平静地坐在那里沉思。他虽然年纪小,却意度沉厚,总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派头,按照读书人的说法,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金三娘最喜欢他的地方。
孙应龙不满地道:“喂,你倒是说句话啊。要是害怕受连累,就赶紧走出这个门。”
宋慈道:“华岳不能再留在这里,得赶紧另外找个地方。”
余月月道:“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这件事。我家人来人往,而且我外公为人乖戾,肯定不能去。你家虽然宅子大房间多,可下人也多,来来往往的容易被人看见,也不合适。论起来,只有孙大哥这里最合适了,家里只有母子二人,不会有外人来,离你我两家都近。”
宋慈道:“不是这个意思。华岳既然是韩丞相恨之入骨的人,就算狱卒报称他死了,李知府也必定要亲眼看他的尸首,才好向韩丞相交代。他找不到华岳的人,必定会怀疑内中有蹊跷。”
金三娘道:“哎呀,那些狱卒交不出华公子的尸首,无法向上司交差,会不会供出阿龙他们几个来?”孙应龙道:“这点娘放一万个心,狱卒绝对不会供出真相来。那位刘先生早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事先留下了高招,狱卒胆敢出卖我们,就是拿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放心,就算酷刑加身,他们也决计不会说的。”虽然按照事先约定,孙应龙不肯说出“高招”到底是什么,但言谈之间充溢钦佩之情,显然对那刘先生极有信心。
宋慈道:“愈是如此,李知府愈发会怀疑是有外人涉入其中。孙大哥曾几次到圜狱探访,又正好在这个时候告假回家,有可能会被官府列为首要怀疑对象。嗯,如果我没有估计错,建宁府的追兵很快就会到。”
孙应龙听了,不由得半信半疑。金三娘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忙道:“哎呀,幸亏叫了宋公子来。那么赶快将这个太学生先送到你家吧。”宋慈道:“不行,不能去我家。孙大哥一被怀疑,他周围邻居及交往亲密的人,如我家、月月姊家等,都会一并被怀疑。尤其那李知府是韩丞相的心腹,正想要找朱老夫子的把柄,与朱老夫子有关的人,都会被列为重点搜查对象。”
余月月道:“那怎么办?要是个正常人还好说,随便跑到哪座山上,找个山洞藏起来,够官兵找上一年半载的。可华公子受了重伤,既不能登山,又受不得山洞的寒气。”
宋慈道:“嗯,我想到个地方,既方便华公子养伤,官兵也不敢去搜那里。不过先等我去跟人家说一声。”也不说明要找的人家是谁,匆忙去了。
金三娘母子满腹狐疑,不免好奇宋慈赶去求助的人是谁,猜测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还是余月月先猜了出来:“宋慈一定是去了逍遥居,他去找赵郡主了!”
赵郡主名叫赵师滢,是信王赵璩之幼女。赵璩字润夫,初名伯玖,是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后成为宋高宗赵构的养子,一度是皇太子的热门人选,甚至为名将岳飞所拥护。他本人的经历,可谓厚厚的一本传奇——
北宋初年,宋太祖于可疑的“斧声烛影”中去世,其弟赵光义“兄终弟及”,荣登大宝,成为大宋第二位皇帝。后来皇位一直在宋太宗一系中,其后的北宋皇帝包括宋高宗赵构都是其子孙。然而北宋灭亡后,民间开始重新流传阴森诡异的“斧声烛影”传说,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更匪夷所思的是,传说北宋灭亡的原因是宋太祖赵匡胤要借金人之手报当年亲弟弟宋太宗赵光义暗中加害之仇,甚至连孟太后[11]也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