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峥嵘岁月多磨难,坎坷艰辛成长路(2)

李云经低头沉默不语,他不敢肯定庄静庵会帮自己。庄静庵在香港生活多年,虽然是自己的妻兄,但李云经自从与庄碧琴结婚后,始终与庄静庵不曾有过一面之缘。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读书人贸然携家带口地投奔这位尚未见面的妻兄,总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庄碧琴早已窥破了他的心思,便说:“云经,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有学问的人,只要有一线生活的希望,也不想依赖他人。可是,如今是战争的形势啊,在国内不想当亡国奴的人,不到香港这个没有战争的世外桃源去,还能往什么地方跑呢?”

李云经望着与他患难与共却毫无怨言的妻子,心中无限感动。尤其是庄碧琴已把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便感动地说:“我也想到香港谋生,毕竟日本人不敢到那里横行。可是,我和家兄毕竟还没有见过面啊,就这样求上门去,还不知家兄如何看我呢!”

庄碧琴说:“你真是想多了。其实,我哥哥倒是一个相当本分的人,他早就羡慕有知识的人,我当初嫁你,他也是赞成的。至于始终没有见面,也怪不得你,因为他在香港已有几年不曾回来了,而今咱们千里迢迢到香港去逃难,大哥他能袖手旁观吗?”

李云经见妻子说得有理,左思右想,又没有可行之路。最后他终于同意妻子的主意,决心前往香港发展。他们在一个凄冷的冬夜,惜别了弟弟李奕和弟媳,一家人悄悄地上路了。

摆在李云经夫妇面前的现实问题是,香港在哪里?走哪条路才能到香港?尤其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李云经一家既无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无足够的旅费盘缠,就踏上漫长的赴港之路,真不知道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到香港,不知道路上会有多少凶险之事发生。李云经准备从海上前往香港,可是,澄海县虽然距海陆较近,不过可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大多为逃避日军的偷袭而远避于深海,根本无法找到任何船只。再说,即便找到了船只,李云经也无法拿出那笔昂贵的租船费用。于是,他和妻子商量,还是靠两条腿一步步走到香港去。

主意既定,李云经一家就出澄海到揭阳,然后再经惠州来到了陆丰。一路上虽然没有遇上打过来的日军,不过逃难的人群宛若黑压压的长龙,当李云经看到那些背负行囊,偕妻拖子、扶老带幼的人们,心中就感到万分苦痛。再看看自己一家人,刚出澄海时尚有弟弟给的一些盘缠和干粮,但到了惠州时,一家人就没了钱粮,只好靠李云经沿路打工度日。好在那时的李云经尚有体力,他可以随时给当地人拉车、装柴草、搬家或者修房子。打零工所得的报酬当然很少,不过总还可以解决妻儿的简单衣食。

就这样,他们从1940年2月中旬上路,一直走到5月,方才到达了宝安县。

“碧琴,现在快到香港了!这回咱们总算快走到香港了呀!”李云经来到距香港还有几百里的宝安县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当初他们一家人从澄海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厚衣服,经过4个多月的曲折辗转,多已衣衫褴褛。特别是在接近香港的地方,气温升高,时不时地又有滂沱大雨袭来,家人急需换季的衣服。李云经需要马上给他儿子嘉诚解决一件夏衣,可是,当时在路上连吃饭的钱也捉襟见肘,又哪里有钱买衣?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月,大约在当年7月,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李云经一家终于出现在香港人头攒动的街头。

其实,李云经逃亡到香港的另一个原因,是长辈的亲友中有一人被日本人任命在当地做高官。此人与李云经甚有交情,每隔一两天便派人来游说李回潮州替日本人做事,李云经坚决不干。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的事情,只好与这位亲友不辞而别。

天灾人祸一人挡

香港,在李云经眼里宛若一个万花筒般的纷乱世界。一路上已经路过惠州、广州等大都市的他,没想到香港这英国人的天下,居然也是混乱一片。虽然那时香港尚不十分繁华,不过毕竟与广州大不相同。仅古怪的街名就让他觉得不可理喻,什么铜锣湾,什么快活谷、荷里活道,什么旺角和尖沙咀。更让李云经无法接受的是,香港那些狭窄街道上的路标几乎都是英文书写,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也是难懂的英文,即便偶尔遇上几个广东人,说起话来也都掺杂着难懂的英语。前半生潜心苦读国学的李云经,来到香港才意识到他从前学的知识在这个随处可见黄发碧眼英国人的城市里,全无用武之地。

到达香港的当天下午,庄碧琴就带着丈夫和儿子辗转找到繁华的香港中环,她是从大哥在香港写给她的一封家书上得到的地址。而今当她浑身风尘地带着亲人来到这条人流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时,才发现哥哥开设的钟表店并不好找。在她和李云经问路的时候,除了语言障碍之外,中环附近的大街小巷也乱如麻。他们从中午一直打听到下午时分,才找到德已立街附近的一条名叫兰桂坊的小巷。在这里,李云经发现小巷虽然路面狭窄,可是路两旁的大小店铺却一个挨着一个。一家家相互拥挤的店铺,都由五彩缤纷的招牌彼此相连。巨型楼房之间的空隙几乎小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忽然,李云经发现前面有一块写有“香港中南表行”的招牌,他对妻子一指,庄碧琴高兴得差点掉下泪来。她冲进店门,蓦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一堆杂乱的钟表零件中露出来,那正是她阔别多年的胞兄庄静庵!

“哥,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还认得我吗?”“哦,是碧琴到香港了呀?”庄静庵有些意外地迎出玻璃柜台。十几年光阴过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儿时依偎在哥哥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出落得颀长清秀的小妇人。庄静庵此前虽然早从潮州来港的乡友口中知悉庄碧琴已经结婚嫁人的消息,同时听说妹夫是一位当地很有声望的中学校长。他也曾为妹妹和妹夫的新婚寄去一笔礼金,然而如今当妹妹妹夫一家人真来到自己的钟表店时,庄静庵还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上下把妹妹和妹夫打量一番,说:“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就是李云经吧?”

“哥,是我!”李云经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知道从潮州出来的妻兄庄静庵早年曾先后在惠州和广州给人打工。由于庄静庵从小学得一手修理钟表的好手艺,所以在别人开设的表店打工时,积攒了一笔钱财。后来,庄静庵感到自己的手艺虽然超群但是仅能换得一些微薄的薪水,让他无法继续养活家小,他索性只身来到香港淘金。李云经没有想到他的妻兄如今竟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尤其是中环这商铺集聚之地,能拥有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店铺。面前的妻兄不但没有轻视衣衫褴褛的他和儿子,反而亲昵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云经,我早就听人说你是个人才啊。本来是当校长的秀才,没想到如今也到了香港,这都是兵荒马乱给咱造的孽啊!”

庄碧琴向哥哥哭诉了他们一家路上经历的颠簸困苦,尤其是说到潮州故里因日军的侵入民不聊生、四处奔逃的前因后果,庄静庵也忍不住洒下一掬同情之泪。他向妹妹询问了娘家人的近况后,马上安排店中伙计为他们准备一席饭菜。庄碧琴、李云经和儿子李嘉诚,在路上早就几天不曾吃一顿饱饭了,这时见了满桌丰盛的粤菜,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当着庄静庵的面就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没想到我们也会来香港,我也不想给大哥添麻烦。可是,在潮州实在无法活下去了。”李云经见妻兄态度和蔼,丝毫没有富人的架子,紧张的心绪开始平复下来。吃完晚饭,庄碧琴和儿子嘉诚都在大嫂的安排下早早安歇了。李云经却毫无睡意,他和妻兄庄静庵在表店门市里品茗闲聊,说:“我想马上找点事做,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啊!”

“不急不急,”庄静庵却挥手劝止了他,叹息一声说,“从前我从广州来到这里之前,也有人说香港是个淘金的世界,还有人说香港就连马路也是金子铺成的。可我到香港一看,才发现这个英国人统治的天下,其实打工也并不容易。我当时找了几家表店,心想:凭我的手艺,只要有个铺面就不愁挣不到吃喝。可我来后接连找了几家钟表店,才发现给老板打工竟然比广州还不容易,更不要说自己开一家表店了。”

李云经听了,有些黯然。

庄静庵继续说:“后来,我决定离开钟表店,先到其他店铺里打工。因为在香港,靠技术混饭吃,同行往往是冤家,如果想在哪一家钟表店里发迹,几乎是痴心妄想。为了能多挣钱,我什么活都干过,有时还去码头做搬运工。就这样,我从1934年一直干到1937年,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后来才恢复干老本行了。”

李云经心头沉重,忍不住咳嗽起来。在惠阳向香港进发的这一路上,因为劳累、颠簸,还有日军围追的惊吓,他的身体状况变得很糟,好像因为感冒落下一个咳嗽的病根。如今庄静庵见妹夫咳嗽不止,有些意外地说:“云经,你千万别以为香港就是金银之地,可也别误认为这里无法生活。只要有大哥我在,就有你们一家的饭吃。不知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面色这样枯黄,而且还咳嗽得如此厉害呢?”

“没大事儿的,大哥,咳嗽不能算个病嘛。”李云经感激妻兄对他的关心,没想到他们初次见面竟投缘对意。他急切地说:“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尽快在香港找个职业,这样也好养家糊口啊!”

“不急,吃饭有我,找职业的事嘛,其实是急不得的。”庄静庵见妹夫这样谨小慎微,也猜到他是不希望长久留在自己家中。于是庄静庵就劝他说:“放心吧,我会求朋友给你找事做的。不过,你的咳嗽也大意不得。云经,你要知道,如果没有好身板,在香港又如何能挣一口饭吃呢?”

尽管庄静庵几次催促妹夫前去诊所看医生,可是那时的李云经身无分文,哪里敢去费用昂贵的医院求医呢?不多时,庄静庵就通过友人,给妹夫找到一份工作。直到这时,李云经才知道,妻兄庄静庵开在中环闹市区的钟表行,仅仅只是他中南表行的一个分店,经过庄静庵几年来在香港的艰苦打拼,现已从当初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表店,发展成为有两家分店的大表行了。其中最大的一家开在香港的闹市湾仔,另一家分店则设在北角。本来庄静庵有意让李云经留在他的分店里,可是李云经却说:“我不懂钟表,还是做些其他事吧。譬如我懂得国语,可不可以做些书写文字的工作。如果能有教国语的小学校就更好了。”庄静庵对香港的情况比较了解,他知道当时还没有专教国语的学校,给妹夫找个教书的职业是很不现实的。于是,就委托朋友给李云经在一家商行找了个事做,其实也就是记记账目之类。

虽然初来香港,不懂英语,但由于潮州地处广东和福建交界,对于香港地区特有的广东话他倒也听得懂。李云经很快就熟悉了商行记账的工作。因为他勤勤恳恳做事,平时又不多言多语,再因有庄静庵引荐,所以老板待李云经不错。让李云经尤为欣慰的是,庄静庵又为他们一家人租了一间位于九龙的民房,虽然并不宽敞,但在当时已让李云经感到满足了。

本来他们一家的生活渐有起色,可是,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就在李云经一家从潮州搬到香港一年的光景,太平洋战争爆发,1941年12月25日,日本军队开始向香港发起进攻。那天清早,李云经刚刚走出家门前往位于九龙半岛的汇丰商行上班。可是,就在他刚走到公共电车站前时,远方突然响起一阵爆豆般的枪声。开始时,他误以为谁家在燃放鞭炮,后来大街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影,不分男女老少纷纷在向街口拼命地奔跑,他知道战事已经来了。对日本人侵略行径深恶痛绝的李云经来说,他虽然在香港的商行里只是一个小职员,可他无时不关注国内外的战事情况。他在关心内地抗战的消息时,也不时从香港的报纸上了解日本军队的最近动向。特别是当他了解到美国夏威夷的珍珠港事件以后,李云经就意识到他从内地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的香港,很可能也要变成日军军事肆虐的战场。因为日本空军敢于向美国空军宣战,显然对英国也有所觊觎。就在李云经感到战火随时可能烧到香港来时,他毅然报名参加了香港工友会组织的义勇军,这与英国人在港组织的学生义勇军形成了两个相互配合的民间团体。李云经也像在潮州时一样,只要有人组织反对日军的组织,他都愿意积极参加。不过,李云经始终不敢相信日本人会如此之快就发起战事,现在远方的天际已经弥漫起浓黑的烟云,激烈的炮声已经轰然响起了。

就在当天晚上,香港和九龙同时炮声大作。入夜时分,香港岛方向的夜空已被炮火映红。李云经意想不到的惨剧终于发生了,就在这圣诞之夜,日本军队迅速地占领了香港。更让李云经震惊的是,英国总督居然在重兵压境的形势下,挂起了示降的白旗并宣布向日军无条件投降。

翌日清早,当李云经看到门前大街上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遇害的香港市民尸体时,气得双眼迸火,恨不得冲上大街和那些手持刀枪的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庄碧琴在后牢牢把他抱住,百般相劝,方才把他拉进家中。李云经虽然进了家门,可他气得脸面发白,浑身颤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热血,然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