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散篇(1)
- 力行而后知真:王夫之励志文选
- (清)王夫之 穆军全
- 4972字
- 2016-09-22 10:59:30
1.毋自欺也。如恶恶臭①,如好好②色,此之谓自谦③。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题解】
王夫之强调人要保持“诚意”。在王夫之看来,“意”固然是来源于“心”,但“意”如果稍有不正,就流入“妄”,就会违背道德规范,所以人们必须保持诚意的状态,而正心就是从本原上保持诚意。这里王夫之提到的“心”,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本体论,中国哲学强调天人合一的理念,所以心也就是宇宙,是天理,而在人身上的体现就是心。王夫之之所以着重探讨“心”与“意”的关系,在于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与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在关于此问题上有不同看法,而王夫之似乎有意调和二者的不同。王夫之认为,君子小人都是“恶恶臭”,而“好好色”,区别在于君子与小人的内心追求不同,小人以利欲为好,而君子则以义理为好。之所以如此,并非在于小人没有本心,而是因为其顺从习俗,不知道善恶,而君子则始终保持“慎独”的状态,明辨善恶。
【原文】
惟意不必如其心之正,故于独而必慎以诚焉。
夫好恶咸正,而凡意皆如其心,不可恃心而任意也,犹不可恃身而忘心也。
传者释正心之在诚意者曰:“今咸④谓意从心生尔,而夫人恒有心外之意,其孰能知之!”
夫意生于心之灵明,而不生于心之存主。灵明,无定者也。畏灵明之无定,故正其存主以立闲。而灵明时有不受闲之几⑤,背存主以独发,于是心意分,而正之力且穷于意。知此,可以释先诚其意之说矣。
意流于妄,往往自忘其身,即偶尔慨然有慕义之想,亦动于不自知,皆非自也。唯心则据为我之必然,而人不能夺,是其为体也,自成者也。心定于贞,坦然可白于物,即一往自任,为不轨之志,亦不禁物之共喻,固非独也。唯意则乘乎事之未形,而人固莫测,是其为几也,独知者也。
夫既欲正其心矣,则其自体可信也,而独几则未可信也,素所好者正矣,忽一意焉而觉其可不好,素所恶者正矣,忽一念焉而觉其可不恶。始则若可不好、可不恶而忘其心;因而顺之,则且姑勿好,姑勿恶以暂抑其心;习而流焉,则且恶其所好、好其所恶以大移其心。非但抑之移之为欺其自体也,当其忘之,已蔑心而背之欺之矣。使其意稍静,而心复见焉,则必有敞然不自足之实,盖己欲正其心,固未有于好恶失常之余,能无愧无馁而慊然快足者也。
然则欲使心之所信为可好者,随意之发,终始一秉彝⑥之好而不容姑舍;心之所持为必恶者,随意之发,终始一谨严之恶而不容姑忍,则自慊矣。此不容不于俄倾之动几持之也,故君子于此慎之也。
欲正其心矣,秉一心以为明鉴,而察万意以其心之矩,意一起而早省其得失,夫孰欺此明鉴者!惟正而可以诚,惟其诚而后诚于正也。欲正其心矣,奉一正以为宗主,而统万意以从心之令,意随起而不出其范围,夫孰欺此宗主者!必有意乃以显心之用,必有心乃以起意之功也。此之谓慎,此之谓诚,此之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也。
【注释】
①恶:讨厌;恶:难闻的;臭:同“嗅”指气味。
②好:喜欢;好:形容词,美好的。
③谦(qiè):通“慊”,满足。
④咸:都。
⑤几:苗头;预兆。
⑥秉彝:持执常道。
2.小人闲居为不善至慎其独也
【题解】
君子与小人在人性上是没有差别的。君子、小人都是以“诚”为本体,但区别在于,小人在闲居的时候,就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做出各种邪恶的事情,所谓“处心积虑之成乎恶”。然而当小人见到君子的时候,就会反思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错误感到内疚。君子之所以为君子,是因为君子无论是独处还是与他人相处的时候,都始终如一地按照道德规范行动,此即是儒家所强调的“慎独”。王夫之认为“慎独”依靠“独知”来保持,所谓“故君子以为小人之掩著,诚之不可掩也莫危于意,意抑有时而见天心焉;莫审于心,心抑有时而待救子意焉;莫隐于意,意且有时而大显其怵惕羞恶之良焉。则独知之一念,其为功也亦大矣哉”!
【原文】
小人而亦有其诚,君子益重用其独。
夫小人知有君子而用其掩著焉,意有时而贤于心也。独知不可昧①,能勿慎乎!
且君子之心本正者也,而偶动之几,物或动之,则意不如其心,而意任其过。小人之心则既邪矣,而偶动之几,或动以天,则意不如其心,而意可有功。意任其过,而不容不慎;意可有功,而又何能弗慎乎!
今夫小人之闲居,未尝有触,而意不生其怀,必为之恶以无所不至者,有待以逞,皆其畜志已坚者也。心之邪也,岂复知天下之有君子,岂知有善之可著,不善之当掩哉!而既见君子矣,心不知其何所往也,意不知其何自生矣;厌然②矣,掩不善矣,著其善矣。则小人之意,有时而贤于其心也多矣。处心积虑之成乎恶。虽人皆灼③见,而掩著不足以盖其愆④;而有触斯警之不昧其良,唯己独知,而掩著亦不示人以其迹。呜呼,此岂可多得于小人哉!
习俗之竞于恶而熏心以罔觉也,一君子静讷凝立于其侧,夫孰知其为君子,夫孰知君子之侧不善之不可著而必掩者,则且悉其肺肝以与君子谋不忌也,则且暴其肺肝以骄君子不忌也,乃至恶之所未至,肺肝之所未有,而故为矜张恐喝之辞以动摇君子不忌也。如是而后其诚亡矣。牿亡之久,意无乍见之几,则迷复之余,心有怙⑤终之势矣。
故君子以为小人之掩著,诚之不可掩也莫危于意,意抑有时而见天心焉;莫审于心,心抑有时而待救子意焉;莫隐于意,意且有时而大显其怵惕羞恶之良焉。则独知之一念,其为功也亦大矣哉!
意不尽如其心,故同藏于中而固各有其取舍;意不必如其不善之心,故所持在志而尤择善于动几。使小人之意一如其心也,则允矣其为禽兽矣。然则君子之正心而不加以诚意也,则亦不觉而流于非僻⑥矣。故慎独之功,尤勿勿⑦焉,以意者过之府,而抑功之门也。
【注释】
①昧:蒙昧。
②厌然:闭藏貌。孔颖达疏:“厌然,闭藏其不善之事。”
③灼(zhuó):明亮。
④愆(qiān):罪过;过失。
⑤怙(hù):同“户”,依靠,仗恃。
⑥非僻:邪恶。
⑦勿勿:来自于孟子“勿忘勿助”,指人要放任本心,不可恣意妄为。
3.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题解】
王夫之在这里讨论的内容为“乐”。按照王夫之的分析,快乐分为两种,一种是欲望的快乐,一种是义理的快乐,即孟子所谓“理义悦我心”。在王夫之看来,学习的快乐,与朋友相处的快乐,都属于义理的快乐。虽然对于道的学习过程是苦闷孤独的,但是一旦学有所成,则必定“喜悦”,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更高兴的是可以将此道与朋友分享,达到“乐”的状态,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值得注意的是,王夫之这里强调的朋友包括君臣关系,这是对君主专制下的君臣关系的一种突破。君臣如同朋友一样,以义理为乐,则君主不会贪图权势,而大臣则不会贪图功禄,俱以圣贤之乐为自得。
【原文】
学者所性之乐,于朋来得之焉。
夫朋自远方来矣,于斯时也,乐何如邪?非好学不知之尔。
夫子为明善而复初者言曰:学者性之复;而情,一性也,有说几焉,抑有乐几焉。
说,故百物不失于己;乐,故善气不违于天下。此非意动而有欲、意得而有喜之情所得与也。彼虽或当于理,而不足以盈,不足以永也。故学者之情以乐为至也。
前之无所慕,后之无所期,乍然遇于心,而身世各得,觉天下之无不可协吾意者,此何几也?于事无所忤①,于心无所逆,涣然②以亡疑,而神志日生,觉见闻之无往不利者,此何几也?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有其然者乎?
当其信道也,亦未冀其不孤也,然道孤而心亦困矣。此一日者,不知困者之顿舒也,意者天原有此和同而化之神,《礼》、《乐》、《诗》、《书》以导其机而相感,不靳③之于独知独觉以必相摩荡乎,则虽后此之或欣或厌未之或知,而不易此日之畅然矣。当其立德也,固未计其德之无隐也,然德隐而志亦菀矣。此一日者,不知菀者之已宣也,意者吾固有此同生并育之诚,神动天随以协一,大明夫可知可能而共相昭著乎,则后此之以裁以成不知有倦,而只以如此际之欣然矣。
故朋之于学,有悦者焉,有愤者焉;其悦也与之俱说以乐观其通,其愤也利用其愤以乐观其复,斯殆“天地变化草木蕃”之情与?天下之耳目皆吾之聪明也,聪明盈有两间,而耳目之愉快何如哉!吾之于朋,有可使闻者焉,有未可使遽闻者焉;其可闻者动而与我相助以利道之用,其未可闻者静而与彼相守以养物之机,斯殆“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之藏与?天下之心思皆吾之条理也,条理不迷于志意,而心思之欣遂何如哉!
帝王之有天下也,非以乘权而施政教为乐,而以道一风同释其忧勤之念。君子之得大行也,非以遇主而著勋名为乐,而以都俞拜飏④生其喜起之情。有朋自远方来,斯时也,斯情也,而有以异于彼乎?不亦乐乎?
【注释】
①仵:逆,不顺从。
②涣然:离散;消散。
③靳:吝惜,不肯给予。
④都俞拜飏:本用来表示尧、舜、禹等讨论政事时发言的语气,后用以赞美君臣论政问答融洽雍睦。
4.孝弟①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题解】
这里强调孝悌与仁的关系。《论语》中有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王夫之认为,孝悌要本于敬,而不能做作,即要主动为父母,为兄长去分担事情,不要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就被困难所吓倒。同时,这里强调爱有等差,并不主张“博爱”,而是要“亲亲,仁民,爱物”,对于亲人或一般人,与物是要有差别的,但又都要以仁爱为本。
【原文】
君子为仁之道,自孝弟而生也。
夫为仁之道大矣,以孝弟为本,而后其生也不已,故君子之为仁易易也。
有子谓夫言孝弟至君子而殆几乎,至言仁于君子而功抑无穷,乃合而察之,涵泳而思之,情所由贞,性所由显,以执焉而复,推焉而通。相生之绪,诚有其必因者矣。奚以明其然也?
君子之孝弟,有真慕焉,而必持之以敬,非作而致其恭也;气敛于尊亲,则戏渝②而必其不忍。君子之孝弟,期顺亲焉,而必无以有已,非矫以捐其私也;心一于爱敬,则澹③忘而只适其天。是则君子终其身以请事于仁而致其为之之道者,非由此而生与?而岂非其本与?
先难者,为仁之功。子弟之事,不敢言难也,而夙兴夜寐,皇然若不及,怵然若不宁,以警气而听命于心,则阅万物之纤微,历人事之险易,皆若吾身之重负而不容释者。循此以为之,习而安焉耳矣。强恕者,为仁之方。父兄之前,不敢言恕也,而因心求尽,念起而理必致,力竭而不留,以忘形而相应以和,物我之相龃龉④,好恶之相扦格⑤,皆因天之固然而无可逆者。即此而达之焉耳矣。
以累于形者之碍吾仁也,于亏安柏运是而以无欲为本之说尚焉。乃或于以虚,而忘己以忘物,是其为本也,无回易回本者也。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知有己,即知有亲。肫然⑥内守,而后起之嗜欲不足以乱之矣,气无所碍矣。以靳于私者之困吾仁也,于是而以博爱为本之说滥焉。乃其徇物以致其情,而强同以合异,其为本也,二本者也。物与我有别矣,与斯人而同生,尤同生之有实。殊亲于人,乃殊人于物,恻然自觉。而无情之恝置可释于其怀矣,私无所困矣。
不见夫夫人之孝弟者,犯乱之恶消,不知其何以消也,气顺而志自平也。则以知君子之为仁也,孝弟之心一,则心无有不一也,情贞而性自凝也。此所谓本立而道生也。
不可云孝弟仁之本是矣。为仁“为”字,为克己复礼为仁之“为”,又何以别?爱之理“理”字,与韩退之⑦博爱岂同邪?
【注释】
①弟,同“悌”,敬爱兄长。
②渝:改变,违背。
③澹(dàn):恬静、安然的样子。
④龃龉(jǔ yǔ):上下牙齿对不齐,比喻意见不合,互相抵触。
⑤扦(qiān)格:有矛盾,或抵触之意。
⑥肫(zhūn)然:敦厚一致貌。
⑦韩退之:韩愈(768—824),字退之,世称韩昌黎,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籍郡望昌黎郡(今河北省昌黎县)。长庆四年,因病告假,十二月二日,因病卒于长安,终年五十七岁。韩愈是唐代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古文运动的领袖,在中国散文发展史上地位崇高。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宋代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思想上,韩愈崇奉儒学,力排佛老,同时宣扬天命论,认为“天”能赏善罚恶,人只能顺应和服从天命。他提出的“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散文的写作理论,对后人很有指导意义。
5.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题解】
本则强调了孔子关于为政的观点。《论语》中记载,有人曾经问孔子:“子奚不为政?”孔子回答道:“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王夫之发扬了孔子的观点,认为家庭中孝道也是政治的一种方式,体现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以贯之的系统,政治与家庭并不是割裂开来的。在王夫之看来,道德与政治也是合二为一的。天子治理天下也是要“亲其亲,长其长”,这和一般人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