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时,杨老师果然提到了排节目的事,而且强调报上去的节目一定要超过其他班级。这件事就由班长夏田负责。我不喜欢夏田,因为她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官派十足,她的口头禅是: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杨老师。
有时上早读课的时候,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喜欢带领着我们读书,她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要是你不跟着她读,她就说她要告诉老师,你上早读课时在打瞌睡。有次,我故意不按照她的套路,她读一句,同学们跟着读,我自顾自地朗读着另一篇课文,而且是扯破喉咙地大喊。同学们前倒后仰地笑成一片。夏田拿我没办法,就算她告诉杨老师我早读课打瞌睡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早读课经常打瞌睡,老师也懒得管了,似乎我在班里有了打瞌睡的特权。
可见,我和班长夏田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基本上她说要做什么,我都会忍不住跟她作对。在她眼里,同学们都是以成绩来评档次高低的。我这样的差生不值得太过重视,按道理讲,她是不会跟我一般计较,但要是让她抓住了机会,她也会好好捉弄我一番。
下午,为了迎接学校六十年校庆,全校组织进行卫生大扫除,全班红红火火地把教室清扫一遍,大脸猫桌子底下半人高的零食袋子也清理干净了,就等着学校领导来教室检查了。同学们端坐在座位上,把脚翘在凳子腿上腾空晾着,害怕踩脏用清水冲了两遍的地板,教室里还能闻到泥土和破抹布的味道。后排黑板报上也写满工工整整的粉笔字。
寂静声中,杨老师慌忙跑过来说还有图书馆、实验室还没有整理、打扫,图书馆、实验室作为卫生包干区是这个月刚划分到我们班的,杨老师一时匆忙大意,心思完全放在教室的卫生上了。她要求班长夏田挑选两名男生去打扫卫生。她自信十足地环视班级一周,谁都不愿意被选中,教室够同学们忙活得了,现在各个筋疲力尽盼望着尽早检查完卫生就能早点回家。
不幸发生了,一些人的不幸却成了别人的幸运。也许,要存在幸运,就必须存在着不幸。幸运是在别人不幸的基础之上的。绝大部分同学松下一口气,有的还“呲呲”笑出声,因为班长夏田尖尖的食指正指着我和大脸猫。
叫我,是在情理之中,可为什么要叫大脸猫呢?走出教室,我问大脸猫,大脸猫把我拉倒嘴边小声告诉我,有一次他带了七八包跳跳糖,给班里很多人都分了,就是没给夏田,夏田笑眯眯地走过来说想要,大脸猫愣是没给。
“人家往你要,你都没给?”我问。
“嗯,就是不给。”大脸猫说。
“大脸猫我都该佩服你,真有个性,看来我是小看你了。后来怎么样?”
“后来,早读课上她说我吃东西,没收了我几袋魔法士。”大脸猫愤恨地说。
“没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哼!当时你害怕倪莎的爸爸来学校找你,吓得躲进了厕所。”他说。
“啊!原来是那次。”
我拿着杨老师给的钥匙打开实验室的铁门,实验室里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玻璃瓶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实验台上,实验台上还放置了两架显微镜。墙边立着塑料做的人类骨架和地球仪,地上、台子上、骨架上、玻璃瓶子上、地球仪上、记录本上积了半指厚的灰尘。要把这里打扫干净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我没有急着打扫实验室,而是翻看那些记录本,又旋转灰蓝色地球仪研究一番,有人轻拍我的背,我以为是老师,不对呀,有人进门我应该能感觉得到啊。我一回头,一颗白色骷髅头贴在我眼前,我透过两个空溜溜的骷髅头眼睛看清楚骨架后面的人。我一脚踹过去,大脸猫“嗷嗷”直叫。
“不过是跟你玩玩嘛!干嘛这么用力。”他说。
“你想吓死我呀,大黑屋子里有个骷髅头在你眼前晃悠是什么滋味?”我问。大脸猫把白色骨架放回原先的位置。我们在实验室里翻弄那些新奇的实验仪器,没有去打扫卫生。过来不久,屋里的光线暗下来,屋子里出现一张巨大的黑影。大脸猫吓了一跳,手里捧着的记录本“哗啦”散开,飘落到地上。
原来,门口站着的是夏田。她双手掐着腰,腰杆挺得笔直。大脸猫慌忙拿起扶在门边的扫帚,假装弯腰拨弄地上积满的灰尘。
“再过半小时杨老师就要过来检查了,要是还没打扫好,下个月全班级的卫生都让你们两个负责。我一会就过来检查先检查一遍。”夏田在我们面前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为什么呀?”大脸猫扔下手里的扫帚自言自语。我“哼”了一声也没有去打扫卫生。就在我苦恼之时,一条妙计涌上心头。我赶紧告诉大脸猫。大脸猫说我敢做,他也敢做。
之后,我没有去打扫卫生,压根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要出现人影,那肯定是夏田。我和大脸猫紧挨着躲在门后面,门后的灰尘蹭了我一身,但是为了达到我那伟大的目标,沾点灰、吃点土压根算不了什么。我听到大脸猫急促的喘息,他的胳膊好像也在微微颤抖。
有脚步声了,铁定是夏田。我戳戳大脸猫,大脸猫用力点点头,额头上滚落下大滴的汗珠。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我在大脸猫面前竖起三根手指,脚步走进一些,我放下一根手指,等脚步完全走到门口,我紧紧握住拳头,大脸猫做出立刻行动的姿势。
脚步走进实验室的大门,往里又走了两步。我瞪了大脸猫一眼,大脸猫一把关上门,抱起那一副骨架举过头顶,发出怪叫声。
“啊!”夏田尖叫起来。她连着尖叫了两声,大脸猫心满意足地叫得更大声,我站在一旁觉得声音有问题,这确实是夏田的声音,但是不对,这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是夏田站在门外听到里面怪叫而大喊起来。
那么……
站在实验室里面的人是谁啊?
我拉住丧心病狂的大脸猫,捂住他的嘴巴,他还挥舞着骨头架鬼哭狼嚎着。我身后的悄悄打开,光线悄悄爬进来似的,先是照亮了地板,接着是大脸猫的肥脸,最后一刹那,我眼前一黑,差点晕眩过去。
我看到杨老师脸色惨白,瞪红了眼睛盯着我们。那惨白的脸色瞬间又变成红色。我有一种想一把拉住大脸猫往外狂跑的冲动。
“校……校长?”杨老师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校长?!”我和大脸猫异口同声。“校长!”我又重复一遍。我身后站着校长和几位检查卫生的主任。他们被这一幕惊呆了。大脸猫双手瘫软了,一米半高的骨头架“稀里哗啦”掉落在地上,只有那只骷髅头还高傲地立在骨头堆上。杨老师捂着肚子走出实验室,我并没有在意杨老师出门捂肚子的动作。不过是吓唬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办公室里,我和大脸猫垂着头站在校长办公桌前,远看上去,我和大脸猫像两根“7”字拐棍。站在办公桌前听老师训话,这种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呢?仿佛五分钟前刚离开办公室,现在又回来了。不过,这次是校长在训我们,一种莫名的自豪感从脚底板生起贯穿整个身体。一会我回到教室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同学上前问我“校长都骂你什么了?”“要让你带家长吗?”照这样看来,校长说了我什么,我还得完全记录下来,等他们问我的时候,我也有话可以说。
校长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便让我们先走,走到门口,校长叮嘱一句要我们去把实验室和图书馆打扫干净再回家。这一决定突如其来,仿佛脸上挨了一个耳光。眼看着,放学的铃声就要响起,要打扫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啊。
师命不可违。我和大脸猫丧气地回到实验室,操起扫帚清扫起来,两块地板砖没有扫干净,放学的铃声准时响起,我和大脸猫放下手中的活儿,站在实验室门口看蜂拥往外跑的人群。今天晚上,我本来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Black man站在中心路上看到我,向我招手,我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Black man也不再久留挎好书包挤进人群消失了。等校园里的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我和大脸猫走回实验室继续打扫。
“不知道我妈会不会来学校找我?”大脸猫说。他用力拨动扫帚,灰尘更大起来,阳光照进来,在屋中留下一个圆圆的光柱,光柱中的尘沙清晰可见。大脸猫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我嘲笑他像个老头,他也嘲笑我,但他没想到合适的比喻。
我们打扫完了实验室,便去打扫图书馆,图书馆与实验室挨着。学校的图书馆没有市立图书馆大,但是却有很多有趣的书,随便拿一本就是。打扫得累了,我就站在书架旁抽出一本。
这是什么书?那么厚!有两个语文课本那么厚实。书的名字也特别,只有一个字——“家”。家有什么好写的?家里就那么几个人能写成那么厚的一本书吗?我揣测着打开封面,我不打算读这本书,只是随手翻翻,但是书的第一段吸引了我。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
“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我重复读出声来。每次写作文的时候,一写到雪花怎么样,不都是写“鹅毛般的雪花”吗?雪花竟然还能用扯破的棉絮来形容,诶!怎么这么生动,我怎么就没想到?为什么老师只教鹅毛的雪,却从未提过棉絮般的雪花呢?
我深深迷恋上这个比喻。我随即想了一些有关雪花的比喻:像盐粒一样的雪花;像面包屑一样的雪花;像粉笔灰一样的雪花……
我感觉到自己是个天才,我竟然能想到这么多优美的比喻,要比那“鹅毛的雪”好出几十倍。我倏地感觉到自己的作文里满分已不差太远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大脸猫,大脸猫还在辛勤地扫地。看他一脸心酸,我也没有了兴致,拾起扫把狂扫一阵,屋子里再也看不到大脸猫的模样。
灰尘太密集了,我干咳几声,跑出屋子找水桶浇水。实验室和图书馆都位于校园的最东边,与教学楼隔着中心马路相眺望。
我穿过中心路,跑回教室,教室门还没锁,我头也不抬地拿起洒水壶,就要往实验室走。
“你还没回去呢?”有人问我。但我知道那是倪莎。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灰头土脑的样子,我赶紧拍掉头上的灰尘,可越拍头发越乱,以至于灰尘落进了眼睛里,我忍着疼痛努力睁大眼睛。我想用手蹭一蹭干涩的眼睛,但手上也是脏兮兮的。
“你怎么了?”她问。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同学在教室里,我是该抬起头,还是就这样低着呢?没有想好之前,我一直把头垂得很低。一张湿巾递到我眼前,真是雪中送炭、大热天端来的一盘冰镇西瓜。我接过湿巾擦拭着眼眶,眼睛舒服了,我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大脸猫和倪莎的课本还摊开着,因为其他课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很容易辨认。
“听说你们在实验室里吓唬老师,是真的吗?”她问。不会吧,消息竟然这么灵通。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还被校长叫去办公室了呢。”我说着,此时本应该有的自豪感,在倪莎面前显得毫无意义,我甚至感到有些卑微感。
“闯大祸了,杨老师从校长那里回到教室,突然肚子疼,肚子里的宝宝可能保不住了。这是肖老师下课时说的。”倪莎说。
“宝宝?”我大惊,同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实验室里杨老师苍白的脸映入脑海。
“肖老师说,怀孕的人是不能受到惊吓的。”倪莎说。我一下子乱了手脚,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在倪莎面前,我故作镇定地点点头。我没有多说什么,她也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提着洒水壶一路心神凝重地走到图书馆,没有直接跟大脸猫谈起这件事,而是盘算着,两手无精打采地洒着水,等我心神不宁地把水洒到大脸猫鞋子上,他大骂了我一句,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
听完以后,他轻轻放下扫帚,蹲下身子,抽泣起来。
“哭屁呀!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完了,咱俩闯大祸了。这回是真的死定了。”大脸猫哭丧着脸,“整出这么大的事,我妈还不得掐死我呀!”
我倒掉垃圾,收拾好扫帚回来时,大脸猫还在哭。大脸猫很少哭,不是遇到什么大事,他是绝对不会哭的,但是一旦哭起来,那就会没完没了。我想不出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安慰他。
“回去吧。”我轻轻踢他屁股说。他赖在地上不起来,“不回去。”他说。
“你不走,我走。钥匙给你留下。”他把钥匙扔在他面前,走出了门。
“喂!”他拾起钥匙叫我。我听到他叮叮当当锁门的声音,他快步赶上我。
“你说走就走啊。”他抹着眼泪问。
“我不走,你得一直哭下去。”我说。
“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我说。
“可是,是我吓倒老师的。又不是你。”他说。
“那我也逃不了干系。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都怪那个夏田,要不是她先来骂我们,我们也不会想着去吓她,我们不想着吓她,就不会……”大脸猫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回到家,老妈大人依旧对我不冷不热的,饭做好了,喷香的。可我没有一点胃口。我担心杨老师和她肚子里的宝宝。老妈大人盛好了饭,坐在我旁边问我今天的学习情况。要是往常,我会说:今天上了一天课,我都认真听了。老师还布置了一些作业,但我在学校就做完了。晚上没有作业。老妈大人心里也清楚,我的作业要不就是没做,要不就是给Black man带回家做了。不过这次,我不想撒谎了。
“上午上课,下午打扫卫生了。”我说。
“打扫卫生?”老妈大人嚼了一口芹菜问。
“大后天,我们学校六十年校庆,今天大扫除。上午上了语文、数学,还有英语课,下午我和大脸猫被安排到实验室、图书馆打扫卫生,扫地,擦桌子。”我实话实说。老妈大人有点惊讶,我竟把学校的事情说得那么详细。她没有怀疑我。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就像写作文一样,你把事情的细枝末节讲得越清楚,别人就越愿意相信你。就算你撒了一个谎,但如果那是一个详细还捎带情节的谎,别人暂时也会相信你。
“把你手机借我打个电话。你有杨老师的电话号码吗?”我说。
“打电话干什么?”她问。
“我问问她课堂作业的事情,中午,她说我课堂作业有几道题做得不好,下午忙着打扫卫生就耽搁了,我想打电话问问她。”我说。看,这就是一个详细还捎带情节的谎。
老妈大人递给我手机。我的心脏剧烈震动起来,我仓促地找到杨老师的号码,按下拨号键。一个男人接的电话。
“喂,您好!我找杨老师。”我说。
“杨老师在医院里,现在还不能接你电话。”男人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住院?难道真的伤到了宝宝?我全身冰冷,脑子也僵化了。手中的手机像一块砖头那般沉重。
“好……好。”我说着挂了电话。
“怎么了?”老妈大人问。
“没什么,”我说,老妈大人看着我,她大概意识到我在撒谎。
“杨老师的宝宝没有了。因为我。”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