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慧骃”国游记(1)

第一节

作者作为一艘船的船长远航——他手下的人背叛了他,长时间把他囚禁在他的舱房里,最后强迫他在一块不知名的陆地上岸——他进入该国内部——对“野胡”这种奇特的动物进行描述——作者遇见两个“慧骃”。

我跟妻儿在家其乐融融地生活了大约五个月,真希望我当时就懂得幸福的真谛。不久后我又接受了一份待遇优厚的邀请,去载重三百五十吨的“冒险号”大商船上当船长,我离开我那可怜的妻子时,她还挺着大肚子。我已熟悉航海术,又日渐厌烦在海上做外科医生(当然有时我也可以搞搞医生的业务),我聘请了一位名叫罗伯特·漂尔佛依的年轻人来担任船上的外科医生,他技术相当精湛。一七一〇年九月七日,我们由朴次茅斯扬帆启航,十四日在泰纳雷夫[70]遇见了布里斯托尔的坡考克船长,他准备去坎伯尺湾[71]砍伐苏木。十六日一场暴风雨吹散我们,事后我才听说他的船除了舱内的一名服务员幸存下来,其余悉数遇难。他为人诚实,也是名好水手,只是略微固执,因此他像许多水手那样毁了自己。当时他如果肯听我的劝,眼下也会和我一样平平安安地和家人呆在一起。

我船上的几名水手害赤道热病死了,雇主要求我在巴巴多斯岛[72]和背风群岛[73]上稍作停留,我便借机在当地招募了些人手,但我很快就后悔不已,因为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曾干过海盗。我的船上有五十名水手,雇主给我的任务是去南洋地区同印度人做买卖,同时尽量寻求新的商业契机。这帮我招来的恶棍勾结了船上的其余水手,一同策划了一个囚禁我的阴谋,以此夺取船只。

一天早晨他们动手了,冲进我的船舱把我五花大绑,威胁说,只要我动一下,就把我扔到海里去。我告诉他们,我是他们的俘虏,甘愿归顺。他们要我发誓,然后给我松了绑,只拿一根链子把我的一条腿拴在床跟前,门口站了一名子弹上膛的哨兵,他奉命一旦我想逃跑,就开枪把我打死。他们供我饮食,掌控了船上的一切。他们打算重做海盗去抢劫西班牙人,但眼下人手还不够,下不了手。这样,他们决定先变卖船上的货物,再去马达加斯加招募人手。我被关押期间,又有几个人死了。他们航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印度人做着买卖,期间我只一门心思地祈祷,他们不要像平素恐吓的那样真把我杀死。一直以来,我都被严严实实地关在船舱里,他们行走什么航线我也一无所知。

一七一一年五月九日,一个叫詹姆斯·威尔切的家伙来到我的船舱,他说奉船长之命放我上岸。我徒劳地苦苦哀求了半天,他甚至连新船长是谁都不肯告诉我。他们让我穿上我最好的一身衣服(那其实是一身新衣服),又让我带了一小包内衣,可不准我佩戴除腰刀外的任何武器,然后逼我上了一条长舢板。他们倒还算讲点文明,没搜查我的口袋,我所有钱和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品都在里面。划了一里路光景,他们放我上了一片近海的浅滩。我请求他们告知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发誓说,他们也跟我一样一无所知,但这是船长(他们这样称呼他)的决定,说清完仓后先找块陆地把我扔掉。说完他们当即上船返回,让我在涨潮前赶紧离开,不然定被淹死,就这样同我话别了。

我孤立无援,只能朝前走去,很快我找到了一片坚实的陆地,找了个小坡坐下来歇口气,考虑考虑应对之策。稍微缓过神以后,我便开始深入这块土地,我决定向碰上的第一个野人举手投降,用手镯、玻璃戒指和其它小玩意儿向他赎命——和其它水手们一样,我在航海时常常携带一些小玩意儿。这儿的土地被一长排一长排的树木相隔,这些树天然如此,并非出自有规律地栽种。野草遍地,还有几块燕麦田。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遭到突袭,抑或一支箭猛然从身后或两边飞来将我射死。我走上了一条由人踩出来的路,看见上面有许多人的脚印、牛蹄子印,但大部分是马蹄子印。最后我在一块田里看见几只动物,另一两只同类的动物则坐在树上。它们模样极怪极丑,令我咂舌,因此我在一丛灌木后面藏起来,以便仔细地观察它们。有几只动物走到了离我藏身处很近的地方,我便有机会清楚辨识它们的外形。它们头部和胸部长着一层厚厚的毛发,有的密集纠结,有的稀稀疏疏;它们长着山羊胡,背部和腿脚的前部都有一缕长毛;除此之外,它们身体的其它部分都光秃秃的,我能看清它们黄褐色的皮肤。它们没尾巴,除了肛门四周有些毛以外,臀部光溜溜的,我猜想那是因为它们除了时常躺下来,时常用后腿站立之外,还时常席地而坐,因而造物主才这样安排以庇护它们。它们的前后脚上都长着长爪子,尖利如钩,因此爬起高树来敏捷如同松鼠。它们一直在上窜下跳、跑来跑去,很是灵活。雌的比雄的略小,竖直的毛发生在头部,周身除了肛门和阴部周围,其它地方只覆盖着一层茸毛,雌性的乳房在它们两条前腿间晃荡,走路时几乎屡屡要落向地上。无论雌雄,毛发都有褐、红、黑、黄等不同颜色之分。总之,在我数次的旅行中还从未见到过这么倒人胃口的动物,前所未有的令我厌恶。所以等我一看够,就满心轻蔑和厌恶地站起身来,走回原先那条人行道,希望碰到一个印第安人的小屋。我走了没多远,忽然被一只这种动物迎面拦住,它还径直冲着我走来。那个丑陋的妖怪看见我,扮了好几个鬼脸,瞪大眼睛盯住我,就像盯着一件它前所未见的稀罕玩意儿。然后它又更走近我一些,举起前爪,我不知它这样做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胡闹,便抽出腰刀用刀背狠狠地抽了它一下,为避免引起当地人的怨恨,我没敢用刀刃,怕他们认为我杀伤了他们的牲口。一阵刺痛让那畜生向后退去,并大声地嚎叫起来,另一块地里至少有四十只它的同伴,它们成群地跑来,一面嚎叫,一面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我赶紧找到一棵树做掩护,背靠着树,挥舞着腰刀使它们不能上前。但却有几只怪兽却攀上了我靠的那棵树的树枝往上爬去,还往我头上拉屎,我拼命贴紧树干才免于袭击,但却险些被周围满地的屎臭给熏死。

就在这痛苦无助的关头,它们却忽然全部跑掉了,我便壮着胆子离开了树。我继续上路,心里纳闷到底是啥玩意儿把它们吓成这样。这时我看到一匹马在左边田里慢悠悠地遛着,原来,对我使坏的那帮畜生是见了它才全部逃跑的。这马走近我,它先是小小地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它非常好奇,满头满脑地打量我,瞅瞅我的手和脚,又绕着我走了几圈。我本想继续赶路,却被它挡住了路,不过它样子倒很温和,完全没有要硬来的意思。老半天,我们站在那儿大眼瞪小眼,最后我斗胆向前,摆出一位骑师驯服野马时常用的姿势,嘴里吹着口哨,伸出手要抚摸它的脖子。但是这动物却似乎很是瞧不上我这套礼节,它摇头晃脑,紧皱眉头,略抬起右前蹄,拨开了我的手。接着它长嘶了三四声,次次都是相同的音调,我还以为它在用一种独特的语言自言自语呢。

我们这样对峙时,另一匹马走上前来,它很是规矩地走到第一匹马跟前,彼此轻敲了下对方的右前蹄,交替嚎了几嗓子,每回都不同,像在对话。它们像在一起商量什么,向一边走了几步,然后肩并肩地来回踱步,跟人在考虑一件重大事情时没什么两样,同时还时不时地瞅我两眼,像在监视我怕我逃跑似的。这两个动物的行为举止令我惊奇不已,倘若这个地方的居民具有相应的更高智商,那天底下最智慧的人非他们莫属。这样想着,我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决定还是往前走,说不定前面就有个小村落或几户人家,或许还会遇上个当地人,那两匹马愿意谈就随它们在那儿谈吧。可是第一匹马(那是匹深灰色斑纹马)见我要悄悄地溜,就在我身后嘶叫起来,那声音极富含义,我都觉得我弄明白了它是什么意思。于是我转身走到它跟前,等候它还有什么指示,一边偷偷咽下自己的恐惧。我真有些发怵,不知道这一次会落个什么下场。读者肯定明白,我真讨厌当时那处境。

两匹马走到我跟前,朝我的脸和手非常认真地端详了片刻。灰马还举起右前蹄在我的礼帽上摸了一圈,把它搞得不成样子,我不得不把它脱下来再重新戴好。这似乎令它和它的同伴(一匹栗色马)十分吃惊,后者又摸了摸我外套的衣襟,发现它松松垮垮地挂在我身上,它们就露出惊奇之色。它轻触我的右手,似乎很是艳羡它的白嫩,但它用两只蹄子紧紧夹住我的手,令我疼得忍不住大叫起来。此后,它俩触碰我倒尽量温柔起来。它俩又对我的鞋袜显出困惑不解的样子,反复触摸,相互嘶叫,做出种种姿势,活像正在费尽脑汁解决新难题的哲学家。

总而言之,这动物的行为有条有理,观察力敏锐准确,后来我竟开始这样猜想:它们一定是魔术师,看我是个陌生人,便使用某种法术把自己变成这种模样拿我逗乐;也许它们见到一个无论服装、外貌都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也的确感到很奇怪。我觉得这么推断很有道理,就壮胆对他们说:“先生们,如果你们会变戏法,我想你们一定会,你们肯定懂得我的语言。因此我要冒昧地告诉您二位,我是一个可怜而不幸的英国人,不幸漂流到你们的海岸上,希望您二位谁能允许我骑一骑,就像骑一匹真马一样,把我驮到一户人家或者一个村落去,那样我就能得救了。我愿将这把刀子和这只手镯送给你们做礼物(说着我把它们从口袋里掏出来),以报答你们的恩惠。”这两个动物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专注地听我讲话,我一讲完它们就不断地互相嘶叫,好像在进行严肃的对话。显而易见,它们的语言能够充分表达它们的情感,那些词可以毫不费力地用一个字母来表示,比中文还容易。

我能清楚地分辨出“野胡”这个词,因为它俩都反复说了这词好几遍,虽然我猜不透它的意思,但在那两匹马忙着对话的时候,我学会了这个词的念法,等它俩的交谈一结束,我就壮着胆子大喊了一声“野胡”,还尽量模仿了下马嘶的感觉,使它们听后很是吃惊。那灰马好像要给我纠正发音,又重复了一次那词,我便尽量跟着它念,尽管谈不上十全十美,每一遍都自觉进步明显。接着那栗色马又领我念了一个词,这发音比较复杂,按照英语的拼写法,它可以拼作“Houyhnhnm”(慧骃)。这词我发得不如前一个成功,但又试了两三次之后,情形也有好转。它们对我有这样的才能非常惊讶。

这两位朋友又交谈了片刻(我当时推想可能与我有关),彼此行了碰碰蹄子的礼节,便道别了。那灰马示意我到它的前面走,我想在找到一位更好的向导之前,还是跟它走为妙。一旦我放慢脚步,它就喊“混、混”,我明白它想干嘛,便设法告诉它我相当疲倦,无法走得更快了,它听后便停下来,让我休息一会。

第二节

作者被一个“慧骃”带回家——描述这个家——作者受到的待遇——“慧骃”的食物——作者吃不到肉的痛苦最终得到缓解——他在该国的饮食方式。

大约走了三英里,我们来到一所长方形的房子前。它用木头做桩,树枝条横着编织其上;低屋顶矮,其上被茅草覆盖。我始才稍感安慰,拿出一些小玩意儿(旅行者们通常把它们作为礼品赠给美洲或其它地区的印第安野人),希望这样这家人会友好待我。那间房子很大,泥土地面上十分光滑,屋子的一边是长长一排秣草架和食槽。那马示意我先进去,屋里有三匹小马和两匹母马,它们并没在吃东西,我非常惊奇地看见其中几匹马屁股着地而坐,但更令我咂舌的是,其余那几匹马竟在那里忙家务。它们只不过是普通的牲口而已呀,于是我再一次肯定了刚才的想法:什么人能够把无理性的牲畜训练得如此文明,他们定然是世上最最聪明的人。

紧随我后,灰马也走进屋去,以免其它那些马对我动武。它姿态威严,对它们嘶叫几声,它们则报以回答。

除了此间房外,这所长房子里另外还有三间房,三扇相向的门把所有的屋连在一起,像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通过第二道门,我们走向第三道门。这回灰马先进去,示意我在外等候。我在第二道门里等候之际,将送给主人夫妇的礼物准备好了,它们是两把刀,三串假珍珠手镯,一个小镜子和一串珠子项链。那马嘶叫了三四次,我期待能听到人声回答,但除了同样的语言,我没听到别的回答,只是有一两声相对更尖锐一些。我心想这一定是哪位大人物的住宅,因为召见我之前繁礼冗节相当多。但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位贵人要完全由马来服侍。我怕自己陷入种种疑虑和不幸之中难以自拔,就强打起精神四下打量起我单独呆着的这间屋子来。这间屋子的摆设和第一间一样,只不过更加雅致一些。我揉了几次眼睛,但看到的还是那些东西。我又掐掐自己的胳膊和腰,问自己,我不是在做梦吧?之后我迅速得出结论,发生这一切一定是某种法术在作怪。但是不容我继续思考,灰马已站在门口,示意我随它进去,那第三间屋子里原来有一匹很漂亮的母马,在一张相当考究的整洁草席上,它正和一匹小公马和一匹小母马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