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茂哉此时哪里还把钱放在眼里,恨不得趴在地上给皮诺尔磕几个响头,可是人家洋鬼子又不兴这个规矩,磕了也白磕。方茂哉说,皮诺尔先生,只要能让我早点抱上孙子,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皮诺尔说,我不要你的银子,但是你可以资助我在你们那里建一座教堂,这样我可以经常去布道,也可以为病人治病。

方茂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不知道皮诺尔用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在方茂哉爷儿俩看来无非就是一些白色的或者黄色的药片。方蕴初起先还不敢用,怕这猴子一样难看的外国人使坏,把他药死了好侵吞他的家产。第一次当着皮诺尔的面他把药片含进嘴里,却没有吞下去,趁皮诺尔没注意,把药片吐在手心里,待皮诺尔离去,转手就把药片扔了。回到桃花坞之后,头三次的药片都是拌到狗食里的,倒没见大黄狗有什么不适,反而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在宅前房后奔腾跳跃。那几天桃花坞像是闹了狗灾,方家的大黄狗彻夜狂吠,骏马一样奔驰在桃花坞周围河湖汊港,追逐母狗。

方蕴初后来就明白了,不再唾弃那些药片,而是极其珍惜地把它们吞了下去。夜里果然感觉不一样,一个多月后夫人就宣布有喜了。

桃花坞从此就多了一座尖顶教堂。

民国三年章大帅的队伍和洪大帅的队伍在江淮开战,方家就开始倒霉了。先是洪大帅的队伍来划饷,张口就是一千块现大洋。洪大帅手下的旅长讲得有理,俺们背井离乡来给你们打土匪保家园,连这点饷都不给,莫非让俺们喝西北风不成?

洪大帅的队伍刚刚离开,章大帅的队伍又找上门来。章大帅的旅长讲得更有道理,说洪军是叛逆军,叛逆军你们都给了一千块大洋,俺们是讨逆军,必须拿出一千大洋赎罪,另拿一千大洋充饷。

方家的资本都在船上,拿出一千大洋已经捉襟见肘,章军又要两千大洋,从哪里筹?别说筹不着,就是筹得着也不能拿,眼下兵荒马乱虎去狼来,这个头一开,何时是个了啊?方家拿定主意不给钱,老太爷方茂哉冲着章军的旅长颤巍巍地把胸脯拍得山响,说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你们就把我这条老命拿去算了。

可是方家老太爷失算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章军没有要到钱,也没有拿走方茂哉的命,而是派人押走了方家的一条货轮。方茂哉呼天抢地也无济于事,于是一病不起。祸不单行,这里洪军和章军刚刚离开,陆安州公署专员又派人来征军粮。然后各级衙门趋之若鹜来啃方家这块肥肉,除了经营税、人头税,还有保民税、保险税、保安税、保水税、保土税、保……管家把算盘珠子拨得唱歌一般,光“保”字头的捐税就有二十多项,得纳银元两千四百块。

方茂哉一口气没上来,人就不行了。方茂哉一死,丧事还没办完,官府追账的又来了。方蕴初万念俱灰,真想跳河一死了之。

传说中方蕴初还真到淠水河边准备跳了,就在要跳没跳的一刹那,皮诺尔出现了。皮诺尔说,死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死了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你死了还有你的孩子。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方蕴初怔怔地看着皮诺尔,号啕大哭。皮诺尔说,不要紧,我给你出个主意,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皮诺尔给方蕴初出的主意是让他加入方家航运公司的股份。但是皮诺尔的建议是强盗建议,他不仅不出股金,反而让方蕴初先付他一千块银元作为“姓名使用酬劳”,每年还要分利一千块银元。他的条件是,方氏公司从此可以更名为皮诺尔航运公司,船上挂法国国旗。皮诺尔说,你只要挂上法国国旗,洪军不敢找你麻烦,章军也不敢找你麻烦,政府不会找你麻烦,连土匪都不敢找你麻烦。一句话说到底,是个中国人他就不敢找你麻烦。从此,在淠水河里,你的小货轮可以畅通无阻。想一想,一年你可以挣多少银元?

这个账方蕴初一算就明白了。回到家里他和夫人合计了一夜,最后决定,听皮诺尔的。但是第二天早上在跟皮诺尔谈的时候,方蕴初又有些踌躇,不管怎么说,他是中国人,船上挂着法国国旗,背后会有人戳脊梁骨的。

皮诺尔听了哈哈大笑说,啊,你是中国人,但你是商人,商人的利益必须有人保护才行,没有人保护的商人就是这个——皮诺尔说着,伸出穿着皮鞋的脚,踩死一只蚂蚁。皮诺尔说,可是谁能保护你呢?你们的政府吗?对你来说,你们的政府和土匪是一样的。

方蕴初不得不承认皮诺尔说的是实话。但他还是不甘心,还想讨价还价。方蕴初说,可是皮诺尔先生,你一分钱没出,一分力气没出,就这样一年拿一千块现大洋,是不是太狠了一点,能不能少要一点?

皮诺尔说,不行,一块也不能少了。我是没有出力出钱,可是你知道我出卖的是什么吗?是法兰西赋予我的公民安全权,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要受到尊重和保护的公民的安全权。这个权利你有吗?你没有,对你来说就是无价之宝。

就这样,方氏航运公司终于更名为皮诺尔航运公司。果然从此没有人再来找麻烦,不仅洪军和章军不来了,那条被强行征用的小货轮也由法国领事馆出面要了回来。连陆安州城内各个衙门都消停了,只有隔岸骂娘的份儿,骂方蕴初目无政府,卖国求荣。

方蕴初有点心虚,赚钱比过去少了许多坎坷是不假,但这钱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所以他就安了一颗与民同享的心,但凡官府征收,匪患强拿,总是方家出面斡旋,充大头拿钱消灾。如此,方蕴初倒是落了个“方大善人”的美称。

方氏航运公司挂法国国旗挂了三年,尽管被皮诺尔敲走了四五千块银元,但方家也落下万贯家财。后来皮诺尔不幸在天茱山失足落水毙命,皮诺尔航运公司不复存在。陆安州又换了两茬官员,两茬横征暴敛,方蕴初的航运公司就关门大吉了,只剩下五六条小驳轮在河面上游弋。除去苛捐杂税,每年进项不过千把块洋钱,供着两儿一女在城里念书,渐渐就有些入不敷出了。

在桃花坞第一次出现外国国旗是民国三年的事情,无论是方蕴初还是桃花坞的百姓都没有想到,到了民国二十七年,桃花坞又挂上了外国国旗。这回是太阳旗。

松冈大佐人还没到陆安州,陆安州驻屯军司令的任命就下文了。江淮派遣军司令石原次郎中将明确地告诉他,现在武汉外围攻坚战正在艰苦地进行,需要大量的军粮。“皇军”计划在八月底拿下陆安州,八月份就免了,从九月份开始,他的驻屯军就开始为南下西进部队提供粮食,每个月至少二百万斤。每月下旬,派遣军将派出一个辎重营二百辆汽车到陆安州取粮食。

石原次郎给松冈算了一笔账,陆安州系江淮富饶之乡,是个人口密集的地方,所辖各县,共有二百多万人口,以每人每月缴纳一斤计算,即可得二百万斤。二百万斤粮食最多只够两个师团吃一个月,所以,数额不能再少了。

松冈说,哈依!

但松冈的心里也算了一笔账,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这是派遣军支那统计局提供的数字,就算这个数字是准确的,但是,这二百万人分布在五个县的广大地区,山山水水沟沟坎坎都有。松冈联队兵力仅一千五百人,按石原次郎的算法,每个士兵至少要向一千个支那百姓征收粮食。假设是分散行动,陆安州东部平原的边缘是大小蜀山,西部是天茱山,南部是淠水河,西北部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密林。这一千五百个士兵进入到陆安州的村寨集镇,那就是细水流沙,恐怕再也收不拢了。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第二个问题是,陆安州二百万人口是中国人而不是日本人,要是逼急眼了,有人登高一呼,二百万老百姓别说动刀动枪了,他扛着锄头铁锹来跟你拼命,一千五百“皇军”哪怕人人手里都是机关枪,也是挡不住的。

石原次郎又给松冈算了一笔账,你的兵力少是不错,派遣军长官部又给你从淮北鲁南调配了“皇协军”一个师,三千多人,武器至少不比中国抗日军队差。加上从“满洲国”来的“亲善团”,又有五百多精锐兵力。那些老百姓大多是男耕女织的农民,本分老实,对“皇军”早已闻风丧胆,倘若交点粮食能保住平安,那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拿鸡蛋碰石头?所以,每月二百万斤粮食,小小的,轻而易举的,不能再少了。

松冈算来算去还是心里不踏实,他在中国待的时间很长,深知中国人的性格,恐怕还不是像石原长官说得那么简单。“皇军”进行圣战,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无论作为“皇军”军官还是皇国国民,他都必须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但是,每月二百万斤粮食是实实在在的数字,他不能脑子一热就承受下来。表态容易,倘若完不成任务,让异国作战的“皇军”在前线挨饿,导致战斗失利战争失败,那就是对天皇的犯罪。再说,怎么能依靠“皇协军”呢?他们连自己的国家都卖,这些人在中国是最没有信誉和道德的人,指望他们搞粮食,他们会为虎作伥,他们能把老百姓的骨头榨出油,但未必能把粮食交给“皇军”多少。如此,“皇军”白白背了黑锅,还得不到实惠。

再有,根据过去在“满洲国”和华北作战的经验,一旦战火烧到家门口,那些青壮劳力大多拖儿带女背井离乡。留在家里的,往往是跑不动或者根本就不愿意跑的老弱病残,仅有的粮食也会被他们上天入地地埋藏起来。想从他们那里搞到粮食,比搞到他们的老命还要困难。

因此,松冈破天荒地向石原次郎讨价还价了。松冈说,粮食是圣战的根本保证,我将全力以赴。但是,粮食需要从中国人那里搞到,需要中国人生产,需要中国人缴纳。既然把陆安州作为“皇军”军粮供应的一个基地,那么是否可以在战斗中,尽量减少对于城市的破坏和对百姓生命财产的损毁?

石原次郎说,这个问题不是问题。陆安州的战斗将是外围剥皮战,尽量不损坏城市建筑和设施。长官不会让你在废墟里弄粮食。

松冈说,为了稳妥起见,保证派遣军的计划周密落实,请石原长官允许我在九月份先按五十万斤粮食的数额缴纳。

石原次郎的脸色很难看,盯着松冈,仁丹胡子微微颤抖。石原说,太过分了,作为“皇军”军官,如此不敢承担重任,实在令人失望。难道就因为你在中国读过书,就要高抬贵手吗?

松冈说,对不起,我必须把困难想得充分一点,以避免影响圣战。如果局面打开之后,我会主动增加数额的。

石原次郎停顿了一会儿,喘着粗气说,一百万,再也不能少了。

松冈说,一百万里应该包括我的部队和“皇协军”一师的粮食。以每人每天二斤粮食,以五千人算,每个月是三十万斤。也就是说,我每个月向派遣军长官部缴纳七十万斤粮食即可。请长官确认。

石原次郎气咻咻地说,松冈君,你何时变得像个商人了?这样太有失“皇军”体面了。

松冈不屈不挠地说,对不起长官,跟中国人打交道,尤其是从他们的手里弄粮食,我不得不精打细算。

石原次郎盯了松冈一会儿,终于表态,先这样吧。还有什么要求?

松冈说,“皇军”异国作战,精神紧张,已婚军官和老兵长期没有性生活,容易导致精神错乱,甚至狂躁,丧失理智。本联队将长期驻屯陆安州,倘若没有缓解办法,必然扰民,难以约束,于官兵安全和军心稳定极其不利。

石原次郎皱皱眉头,舌头在嘴唇上滚了几下说,这件事情你可以向服务课提出来,但是请你不要过分。“皇军”远离本土作战,战线又拉得过宽过长,方方面面的资源都很匮乏,大家要互相谦让,能够就地解决、自行解决的,尽量不要给上级增加负担。

松冈不吭气了,脸上涌现一丝不易觉察的愧意,隐忍了一阵才立正回答,哈依!

离开派遣军长官部之后,松冈大佐乘坐敞篷汽车返回固镇驻地,一路上心情很不好,甚至感到痛苦。平心而论,他何尝愿意像个商人一样跟长官讨价还价?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讨价还价了,心里就非常惭愧。他十二分不情愿到陆安州去当什么驻屯军司令,更不想天天为粮食发愁。他是军官,他的联队战斗力非常强,当年从中国东北长春一直打到哈尔滨,然后又从哈尔滨打到了天津,几乎所向披靡。他从中队长一直擢升到联队长,全是靠枪炮打出来的。他宁肯率领部队去战斗,攻城掠地,赴汤蹈火,那种征服和占有的快感真是妙不可言。尤其是去年在南京,攻破城池后,松井石根将军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也是“皇军”士兵最愿意接受的方式犒劳了浴血奋战的部下。“皇军”的士兵们精神太压抑了,他们太需要释放了。松冈率领他的联队就像迅猛的战车,在南京的大街小巷纵横驰骋。他们整整当了四十天的“上帝”,想杀谁就杀谁,想在哪里杀就在哪里杀,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强奸谁就强奸谁,想怎么强奸就怎么强奸。看着一片废墟和废墟上狼奔豕突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他们是那样的软弱,那样的无助,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哀求和绝望。他们像刀俎上的鱼肉一样任凭“皇军”宰割,那种快感和自豪感简直难以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