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代食品”(1)

在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承担了“粮食多了怎么办?”的研究课题。不想这个课题还没有作完,于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将科学家的研究课题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按轻重缓急科学家先着重抓了粮食代用品的研究,由于科学院各有关研究所,在生物分类和生物化学方面稍有基础,研究工作进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几种代食品试验成功。这些代食品既有营养,又无毒性,原料丰富,做法简单,可根据情况大规模推广。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应抢时间尽快推广下去。还有玉米根、小麦根等,洗净磨碎,也可食用。此外还有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叶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秆粬、橼子、鸭跖草……科学家们还成功地从20种野生和家生的叶子中提取了叶蛋白,每百斤鲜叶子可提取2—10斤干蛋白。甚至还可以用秸秆制作代食品。全国估计一年有秸秆6000亿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东西,就可代替120亿斤粮食……

——1960年11月9日中国科学院党组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

郭存先已经向南走了四天多,或远或近地老是瞄着铁道就不会转向。但串了十几个村子,却还没有找到活儿干,心里上火,嘴唇上烧出两个水泡,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每天还不敢多吃,实在饿得腿软了才敢掰块饼子塞到嘴里。他总是指望能找到活儿干时,主家自会管顿饱饭。转一天下来,傍晚在井台或找户人家讨一大茶缸子凉水,再躲到村外找个松散的柴火垛,运气好还能碰上间场屋,坐下来就着凉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个老娘贴的大饼子……老娘和饼子,眼下是郭存先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望和最亲近的了。老话说得不错: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但再难,他也不能回头。天无绝人之路,郭存先还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绝路……

仗着年轻,脑子里还打着架,倒并不影响两只眼皮也打架,一睡着了就什么愁事都没了。第二天睁开眼,又是响晴的毒日头,地里被烤得冒白烟儿,一眼望不到头的光板儿,真有点像古时候说的“赤地千里”。郭存先估算着,自己这些天撑死不过走出二百来里地,离着“千里”还差老鼻子了,什么时候能走出这大光板儿呢?这让他想起“大跃进”时人人都会说的顺口溜:“为什么大地亮堂堂?因为天上有太阳!”这太损了,亮堂堂的大地什么都不长,人还怎么活?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转悠了,白耽误工夫。不如甩开两腿朝南蹽,看到绿色才会有活路。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饿得够戗,人人溜墙根,谁还有活儿叫你干?就像临出来时小妹讲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面迎着太阳走,便拣一条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没有村子就一直往前走,路过村子就拐进去,人家一看他这身行头就知道是干木匠活儿的,有活儿干的人家自知招呼他,没有活儿干也可歇下脚,讨碗水喝,然后再继续往前赶。他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赶到下半晌,忽然发觉地里稀稀拉拉的开始见庄稼,尽管长得赖巴叽叽,总还是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绿色的气味。越往前走,绿色便越稠密,更难得的是看到一条河沟,里面还有水。他的身上粘满泥土,瞭瞭四周没人,便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泡进水里。随后连脑袋带身子地洗了个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拧干后重新穿到身上,一阵凉浸浸的湿润,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脚步都轻快多了,连吹到脸上的风也不再那么干燥烫人。

走着走着,在他的西边出现了一道山,由低渐高,时缓时陡,或灰秃秃,或黑森森,给天地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他的眼前不再一览无余,便有些兴奋,或者是紧张。前面的确是有动静,传来一种怪异瘆人的“呃儿呃儿”声。他腿上加了劲,快步转过一个土坡,只觉头皮一奓,在坡下的一块荒地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有两只脏兮兮的野狗,在攻击一头半大的黑驴……

这年头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驴!驴还真的已经处于劣势,不知它的主人哪儿去了?这两只野狗异常凶恶,一只长着黑白杂毛,另一只灰不溜秋,这年月人都皮干骨瘦,看上去有点肉的全是浮肿,倒是这些疯狗,吃死人太多都疯长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嘴边还沾着血迹,这更刺激了它们的残暴,从嘴里发出“嘎咕嘎咕”的切齿声,一个劲地往黑驴的脖子下面扑。奇怪的是那倔驴并不逃跑,而是在原地不停地转磨磨,不停地将两条后腿向外狠踢,以抵御狗的进攻,它顾前顾不了后,鼻子里喷着粗气,嘴里吐着黏沫,却没有工夫扬脖发出那著名的长嘶,只能愤怒地发出低沉的喷喷声……

突然从驴脖子底下传出一声孩子的惨叫,郭存先陡然一惊,急忙冲下土坡。他这才看清驴脖子底下还有个男孩子,紧抱着黑驴的一条前腿,黑驴在围着孩子转,两只狗围着驴转,灰狗瞅冷子进攻驴的前面,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只杂毛狗则绕到前边来扑咬驴的脸,让它顾不了脖子下面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两只狗真正想咬的是这个放驴的孩子。他扔掉手里的大锯,一边跑一边从兜子里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将斧子抡开,朝着灰狗的后腰狠劈下去!灰狗“嗷儿”一声松开孩子,拖着一条腿躲开了郭存先,但并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下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并随时准备再扑过来。郭存先心里恨恨的有点遗憾,刚才只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点,若是这一斧子真砍上,当场就要它的命了。却也解了那孩子和黑驴的围,连杂毛狗也转过头向他扑来。

呀,你个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并不躲闪,抡着斧子迎着狗就是一通乱砍……结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边冲着他狂吠,像是给同伴加油助威,它这一叫,反倒让郭存先精神不再紧张。狗一叫就说明它怕了,而他的劲才刚刚上来。他一边依旧不出声地抡着斧子跟杂毛狗周旋,一边身子却慢慢地向乱叫的瘸狗靠近。他不想大声吆喝着把狗赶跑,而是要把它们打死,至少要打死一只。憋闷了这么多天,活该这两个畜牲倒霉,今天晚上要饱饱地吃顿烤狗肉,说不定连今后两天的干粮也有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声:“福根!根子!老根子……”

听到又来人了,连杂毛狗也不再进攻,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对着郭存先张嘴龇牙,一副随时都会再扑上来的凶相:“呃儿呃儿汪汪、呃儿呃儿汪汪!”郭存先眼睛盯着杂毛狗,脚步已经轻轻地贴近了灰狗,他认为灰狗已受伤,自己更容易得手。狗们可以疯,他也快疯了,决不能让这快到嘴的狗肉再跑了!

女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男孩儿在驴脖子底下也开始搭腔,“娘呀娘呀”地回应着,这时候也敢哭,也有工夫哭了……不大会儿的工夫,一个女人从大道上哩溜歪斜地扑奔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棍子。很快,后边又跟来一个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手里同样也拿着一件家伙。两只狗看见这个阵势,只好掉头开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伤的灰狗,拐着一条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将嘴巴伸进去,叼出了裹着两个饼子的布包,扭头狂奔。杂毛狗跑过去争抢,两个家伙边抢边跑,郭存先这下可真疯了,叫喊着追上去:“浑蛋!王八蛋……”

刚才打狗的时候他不出声,此时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干粮,他却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起来,并随手甩出了斧子……

眼看着两只狗跑远了,郭存先一肚子丧气,真是窝囊透了,狗没打着,反倒把自己的干粮赔上了,今后吃什么呀?!莫非真就得讨饭了?他低着头捡回斧子,拾起大锯,来到工具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后赶来的男人一条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讪:“兄弟,今天多亏你了。刚才狗把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郭存先没有抬眼皮:“干粮。”

“不碍事,叫刘嫂给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没问题。”

郭存先扬起脸,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阔嘴方腮,眼神精壮。他既然管男孩儿的母亲叫刘嫂,可见他们并不是两口子。这时被称做刘嫂的女人领着儿子牵着驴也跟过来,可不是嘛,她顶多也就三十岁出头,小窄巴脸,像个扫帚疙瘩,焦黄蜡瘦,极感动地对郭存先千恩万谢:“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么谢你呀?”一边说着一边让孩子给郭存先磕头,快点叫伯伯。

男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很有股倔巴劲,却按他娘的教导一边说着好听的一边凑过来……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别,用不着,快看孩子的屁股咬伤了没有?”

刘嫂说裤子撕破了,幸好还没伤着肉。

“你们家这头驴很仁义,要不是它的后蹄子厉害,而且转着圈儿地踢,把孩子护在脖子底下,说不定等不到我赶上孩子就被咬坏了。”

瘸腿老哥从刘嫂手里接过驴缰绳,右手扒拉着驴背:“其实这头驴已经不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归队上所有了。可它从小是跟着福根一块长起来的,通人性,只要福根在前边招呼一声,它就跟着走。所以他说要放放驴,队里也就没人拦着。”

刘嫂还在后怕:“是呀,有人告诉我在村北看见了疯狗,我就知道坏了,喊上老强大哥赶紧朝这儿跑,多亏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没有出大事。”

郭存先问:“你们这一带疯狗很多吗?”

老强接过话头:“没有,人都吃不饱肚子,大部分狗都被打死吃了,有个别没有被打死的就被打疯了,跑出去成了野狗,见人就咬。还有一个原因,现在死人多,打棺材深埋的少,有的就用草席一卷,随便挖个坑就算,常常会被这些野狗扒出来啃了。狗吃死人太多就吃红眼了,没有它们不敢咬的,比狼还厉害。”

刘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贵姓呀?”

“免贵姓郭,郭存先。”

“走吧,郭兄弟,到家里说话。”

“不啦,你们这儿是什么村?”

“辛庄。”

“离着南边的村有多远?”

“八里地。”

“我是砍棺材的,捎带着做木匠活儿,你们村里要是有活儿干我就留下来,没有活儿呢我还得赶到下一个村去。”

一听是“砍棺材”的两个人一愣。老强是爷们儿,点点头嘟囔着:“好手艺,这年月死人不是论个儿,而是像砍秫秸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数做棺材的最忙了。”

刘嫂态度温厚,犹犹豫豫地接过话茬儿:“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说木匠活儿可就多了,我家里就有一点,大兄弟还是留下来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强也随声附和:“对,我在庄上一吆喝,没准就够你干两天的。队里的家什坏了不少,按理都该修了。再说你的干粮不是让狗给叼走了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住下来,让刘嫂给你弄点吃的。”

郭存先一听说有活儿干就来劲了,嘴里答应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工具兜子,福根蹿过来抢先拿起了那把锃光瓦亮的斧子,神气地扛在肩膀头上,跟他娘牵着驴走在前边。他跟老强就伴走在后边,先找话说:“老强大哥贵姓?”

“姓孙,孙老强。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坏了腿,只能在庄上喂牲口,你要乐意今儿个晚上就住在我的饲养室里吧,有一铺大炕。”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兄弟,现在的人除去挨饿,没有别的麻烦。”

在回庄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老强搭讪着,却从中知道了辛庄的一些情况。这个庄子不算大,只有一百多户,以前有三个食堂,但这边的人心眼儿多,胆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只留下一个“样板食堂”糊弄上边。有领导下来检查,就让每户出一个人,按标准自己带粮带菜,到食堂里来热热闹闹地做锅饭吃。平常日子全庄人就在自己家里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庄里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不错了。

郭存先一边听着故事、长着见识,一边眼睛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一到庄口才突然明白,是什么玩意儿刺了他的眼。辛庄的洼里还有些庄稼,稀稀拉拉总还是绿的,惟庄里庄外的树木,干巴啦叽全是光杆,没有树叶,也没有树皮。他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你们庄的树怎么都秃成这样?”

“树皮树叶都叫人扒下来吃了。”

郭存先心头一凛,想起自己的村子动用民兵护住龙凤合株倒是对的。他真不该为此记恨蓝守坤。又随口问道:“被扒成这样,树还能活吗?”

“这时候人的死活都顾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管树哇。”

庄北口有棵两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由于没皮没叶,看不出是什么树。奇怪的是大树干上涂了一层黄泥。郭存先纳闷,问:“这是做嘛?”

“冒充树皮,糊弄上边领导的。”

“领导眼瞎呀,连树皮和黄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来也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又有嘛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边,上边也愿意被糊弄,这不是两头都方便嘛。”老强一拍脑门,显出一脸厚道,“你别说还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时候来过一个专员,听说还是老八路,有人就当街给他下跪要口饭吃,他在庄里呆了半天愣是一声没吭,没成想一出庄看到了这棵树,拍着黄泥树皮突然号啕大哭,然后就左右开弓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有罪,对不起乡亲,抽完骂完拨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