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火烧蛤蟆窝(4)

蓝守坤的侄子蓝新,大概知道自己的叔今天这一关难过了,就提早约好了七八个红卫兵把疯子二爷给掐巴住了。这时候看见他叔快要被打坏了,就鼓动红卫兵扭巴着疯子二爷上了台。全场刷一下都愣了,跟着又有人笑了,往常披着一头脏兮兮长发的疯子,今天早晨刚被家里人给剃得溜光,脸和脖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身上穿得利利索索,不想这倒给他惹了祸。

蓝新并不出面,由一个外来的红卫兵站到话筒前大声说:“造反派的战友们,凡是光头都没有好东西,台湾有个蒋光头,日夜想反攻大陆;苏联有个赫秃子,也是光头,专搞修正主义;想不到郭家店也有一个大光头,装疯卖傻,他们遥相呼应。三个光头是一家,打倒天下的光头!”

台下轰然爆笑。

郭存先也在台下站着,咬着牙帮骨想上去救下二爷。站在他身边的欧广明拉拉他,小声说:“你出头不合适,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骄傲地戴在自己左胳膊上。郭存先一惊:“你是哪来的?”他凑到郭存先耳边轻轻说:“用二尺布票跟红卫兵换的,我一看刘玉成和金家哥俩被盯上了,咱得有点准备。既然造反这么容易,干吗光等别人来造反,自己为嘛不造哪!”

说完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台去。一个郭家店的人,竟然也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大台子上,会场上立刻静下来。今天的大戏可真是一波三折,出人意料。

欧广明对着话筒说:“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郭家店群众专政战斗队成立了,凡贫下中农,包括愿意跟陈宝槐、蓝守坤的错误路线划清界线的基干民兵,都可以报名参加这个群众专政战斗队。”

正牌红卫兵郭存勇这时候站到欧广明旁边喊口号支持他:“坚决支持郭家店的造反派!坚决支持群众专政队!群众专政好!群众专政就是好,就是好!”

口号声一落,欧广明继续揭发:“昨天夜里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当蛤蟆窝刚起火的时候,是蓝守坤慌慌张张地从蛤蟆窝方向往回跑。在着火之前大家都看到了蛤蟆窝有信号弹,咱们村谁有枪,谁才有条件发射信号弹,只有蓝守坤!”他突然也学红卫兵的样子喊起了口号:“打倒蓝守坤!打倒陈宝槐!”

他的目标很集中,此时会场上的情绪都被他的话煽动起来了,原来真是他们当头的放火呀?……一直跟蓝新不对付的郭存勇,这时候又站过来帮他,用手指着疯子二爷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红卫兵战友刚来到郭家店,对这儿的情况还没有全部掌握,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个光头老人是下中农,他是个疯子。在三十多年前他的哥哥被国民党兵给挑了肚子,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他当时被吓疯了。这件事郭家店的人谁不知道?是蓝守坤的侄子蓝新,看他叔挨斗心里不服气,利用外地来的红卫兵不了解情况,煽动他们把这样的一个老人揪上台来,就是要破坏今天的批斗大会,转移斗争大方向,蓝新你敢说不对?”

台上台下一阵骚动……不知是不是郭存勇的话刺激了疯子二爷,他突然发力,挺腰抖臂,左推右打,红卫兵们呼啦啦都撒手散开,有的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差点没掉到台下去。老人摆脱束缚后不走台阶,直接就从台口跳了下去,然后冲出人群向村外跑去,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

一睁眼,郭存先便起身下地,出去后赶快到南屋里扒扒头,看看疯子二爷回来没有。他这边一有动静,老娘随即也跟了出来,问的头一句话自然也是二爷回来了没有?虽然她明知道老小叔子郭敬时并没有回来,因为她整夜整夜的都支棱着耳朵,希望能听到院子的大门响,可一夜夜的大门就是没动静。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盼着能有奇迹发生。他以前不就经常会干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吗?

自批斗大会之后,疯子二爷就再没有回过家。家里人白天黑夜村里村外都找遍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他好的时候比谁都好,一旦犯上疯劲来,可就没有准了……郭家人都急坏了,但最急的还是孙月清。她跟郭敬时并不是简单的嫂子和小叔的关系。她年轻守寡,带着三个孩子,若没有郭敬时帮着,很难说能不能走到今天。大半辈子走下来,他无论疯得多厉害,一见到她就说嘛是嘛,从未跟她犯过疯卖过傻。他们有时更像姐弟,甚至像母子。有时好像又倒了个儿,俩人有点像兄妹、像父女。这几天孙月清干嘛都没心思,肠子都悔青了,嘴里老是叨叨咕咕,你说好好的我为嘛要这么早就给他剃头呢?要是不给他剃头又哪会惹出这么多事!这可怎么办?

郭存先看在眼里,心里绞得难受,不是全为二爷失踪,而是看到自己的娘确实老了,心里装不下事了。他安慰说,我担保二爷没事,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出过,他想起来就几天不着家,有时还十天半月的见不着人哪。孙月清说,以前他不是还年轻嘛,现在老了,又赶上十冬腊月,外边兵荒马乱,真有个好呀歹的,咱们娘几个对不住他,将来也没法跟你爹、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呀!存先说娘您放心,我就是找遍全县,县里没有找遍全省,再不行就走遍全国,也一定要把二爷找回来……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如果万一找不回二爷,也一定会把蓝新那个小王八羔子给宰了,替二爷报仇!

看看天已大亮,他得到村上去开证明信,眼下外面正乱,出门身上没有证明信可不行,至少要能证明自己是下中农,而不是偷跑出去的牛鬼蛇神。现在村里已经改朝换代了,想整他的人已经倒台,估计不会有人再故意卡他……这段时间简直就跟做梦一样,红卫兵像闹蝗虫一样,说来很邪乎,霎时间铺天盖地,说走倒也快,呼啦一下就没影儿了,只剩下了本村的几个学生,分成两派。势力最大的是以郭存勇、欧广明为首的群众专政队,另一派是蓝新当司令的造反大联合总部,旗号很大,人马不多。而此时在郭家店真正说了算的,却是贫下中农协会。贫协的会长是郭存先没出五服的大伯郭敬富,他还能难为自己吗?

郭存先来到从前的大队部,三间屋子空空荡荡,在过去陈宝槐的旧桌子跟前孤单单地坐着郭敬富。这大清早的,不在热炕头上偎着,守着这三间空屋子做嘛?老头儿真是遭罪了,这完全是欧广明和郭存勇两个坏小子把他给架弄上来的,主要是看上他老实糊涂,好摆弄。而且把他抬上来,别人还说不出话来,目前他是郭家店还活着的人中最穷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雇农,给河西的吕大善人扛了大半辈子活。往常郭敬富就喜欢在两个地方呆着,白天在墙根底下蹲着,黑晌回到炕上躺着,无论白天晚上眼睛老是迷迷糊糊,睁不大利索。郭存先走进清锅冷灶的大队部,看见老头儿蜷缩在凳子上,心里有老大的不自在,怕他耳朵背听不见,就凑近大声叫了句“大伯”。

因为郭敬富比他爹还大两岁。老头儿抬起了那张老核桃皮似的脸,露出认真而严厉的眼光,郭存先身上一激灵,甚至有点瘆得慌,这个老扛活的嘛时候有过这种眼神啊?他见老人只盯着他看,却久不做声,还以为他老糊涂记不起自己是谁了,便自报家门:“我是郭存先,想找你开个证明。”

郭敬富开口了:“是存先哪,大伙都说你小子有能耐,要不四队还是你来干吧。”

呀,这是怎么啦?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要任命他当个官……郭存先身上更冷了,这是哪儿对哪儿呀,这老头儿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看来权力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抓错了的药,越是不适合掌权的人,吃了这副药反应就越强烈。郭存先不得不再提高嗓门:“我二叔找不到了,没有心思干别的,得开个证明信到外边去找他。”

“咳!”郭敬富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敬时倒是个挺好的人,比我还小两岁哪,这么多年为嘛就不好呢?怪想他的。”

郭存先见他老是不接开证明的话茬儿,就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要求:“现在出门要有村上的证明,我得开个信出去找我二叔!”

“哦呵,我听见了,喊嘛呀你!”郭敬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纸和笔,丢给郭存先,“自个儿写吧。”郭存先想了想,一并写了两张,一张是替存志写的,内容简单,除去证明持信者姓名、出身,最后是持信理由,为寻找走失的叔父。他给自己写的这一张又多加了几句话,“为了不给当地群众造成负担,允许他凭自己的木匠手艺为贫下中农服务,好养活自己以便能找到走失多时的叔父。”

他将写好的证明信推到郭敬富跟前,并解释说:“我跟我兄弟存志分头出去找,所以开了两张证明,一人一张。”郭敬富对他的话连听都不听,反正自己也不识字,你爱写嘛都行,谁自己写的谁自己负责。他从抽屉里拿出印油,然后撩开棉袄,从腰里的什么地方掏出郭家店贫下中农协会的大印。大印的木把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在腰上。

郭存先差点笑了:“哎呀,你怎么还把这玩意儿拴在裤腰带上?”

郭敬富嘟囔道:“这是印啊,弄丢了怎么办?还老有人想抢哪……”

郭存先哄着他说:“对呀,印把子印把子,就得拴住把儿系在腰上,还可以穿在肋条上,夺权不就是夺这个印疙瘩嘛。”

“还是你小子明白。”

“原来村上的戳子呢?”

“扔到灶火坑烧了。”

“这倒干脆,一把火就把党支部给烧没了?”郭存先老觉得这像小孩儿过家家。

郭敬富郑重其事地举着印,蘸了印油后摁在证明信上,随后又用嘴吹了吹,才将两张证明信交给郭存先。最后还没忘了再叮嘱几句:“找到敬时后带到这儿来,我得好好说他几句,往后不能往外乱跑了。”

对,这才像个领导的样子。居高临下地开导和训诫儿时的伙伴,才更能显示自己的优越。郭存先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急急地退出大队部。他心里觉着堵得慌,有点不是滋味。对他来说,郭家店的大印从来没这么好使唤过,还有嘛可抱怨的呢?是为郭敬富感到不自在,还是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琢磨着自己的心境,说白了其实是有点酸。连敬富大伯这种平时眼睛都睁不开,走路也不很利索的人,一旦权力在手都眼睛亮了,嗓门高了,立刻有了一种让人不能小瞧的威势,这说明什么?说明从本性上看,没有人不喜欢权力,就像女人需要衣裳,男人则不能没有权力。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了权,就一定会烧包。而自己为嘛就老被别人压着呢?当今的世道,只有政治才是脚下的路,他也不能例外。

郭存先又找到欧广明借了一个造反派的红袖章,掖到口袋里以防万一。回到家,他草草地把早饭扒拉到嘴里,从怀里掏出证明信,将存志的那一张交给他,并嘱咐说:“你只管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一个村一个村地转,无论找到找不到,天黑前必须回到家里来。”

孙月清问他:“你哪?”

他说:“我往远处找,今儿个先去县城,然后沿着铁道两边的村子向北找,二爷以前不就跑北京去过吗?”

“不行!”老娘斩钉截铁,“你跑多远我不管,天黑前也必须回来。我天天心慌意乱的,已经丢了一个二爷,你再不着家,真有个事叫一家老小找谁去?”

“家里不是还有存志吗?”

“光有存志不行,我每天睁开眼就得都能看到你们,少一个也会吃不踏实睡不安生。今儿个你不进家,我就不吃不睡地等着。”

郭存先立下保证,掌灯前一定赶回来。然后提起工具兜子,装上一个饼子,急急忙忙就上路了。他不是顺着大道直奔宽河县城,而是穿着村子走。找人跟找活儿干是一样的,都得进村子到人多的地方去打听,先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光脑袋的老头儿,六十多岁,中等个儿,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然后再打听谁家想请干木匠活儿的,或是需要砍棺材的……转了两个村子之后他心凉了,倒并不全是因为没有打听到疯子二爷的消息。他有几年没出来找活儿干了,发现世道大变了,变得他有些摸不着门了,越靠近县城他就越觉得不是味,这边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戾戾悸悸,有些疯魔颠倒。当他跟人说想找点活儿干的时候,许多人都用一种碰见怪物的神色打量他。最后总算还碰上个爱说话的汉子,向他讲出了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