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借地(4)

其实是他想错了。以前走马灯似的换队长,换得大家对谁上来都不感到新鲜了,今天之所以能来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分地。私下里还有人说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时候比这次热闹,每一户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时候也够热闹,家家户户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现在听说又能分回一点,到底分多少,怎么个分法,分哪儿的地……自然是没有不关心的。人嘛,没有自个儿的一块土,就找不到魂儿,心里老没底。俗话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辈子就是土里刨食,靠土养活;死了后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动心想把全队的人拉到村口的麦场上,或龙凤合株的前面去开会,细琢磨又觉得不妥,这是自己队里的大事,眼下还不想让别的队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给上边,头头们下来一找茬儿干涉,自己的计划兴许就干不成了。他从屋里拖出一条板凳,自己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扫视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一片脑袋,心里有些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而这些人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坏,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决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动,强压着内心的兴奋,把脸绷得很紧,越发显得棱角分明。他嘴唇轻轻抖动着,甚至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注意了,别在下边戗戗了。”

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企盼。这让郭存先感觉很奇妙,胆气随即也壮了起来,说话变得流利了:“咱们这儿的土质不大好,盐碱地多,我从小就会背《土歌》,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说的做。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轰”的一声下面又乱了:“这开的是嘛会?怎么说起数来宝了,这是要演节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个本子,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本子,提高了嗓门儿:“我下面的话只限于咱四队的人知道,谁要是捅到外边去,上边怪罪下来,就先把你的地收回来。为嘛要这么说,我为嘛一上来先给你们念《土歌》,说实话只要我的计划能够顺顺当当地执行,以后吃饱肚子就没问题了。”

院子里立刻又静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村里规定,每人只能借给四分地,鉴于咱们队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盐碱地多。因此我打算,把离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给大家,好地不够分的怎么办?再把远一点的也是不错的地划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给大家,这公平吧?”

院子里齐声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让存先这样的人当队长!”

“人家存先是个当官的料,一当队长立马像变了个人,四队这回说不定有戏……”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公平,等一下散了会每家留个主事的抓阄,抓上哪一块就要哪一块。你们听好了,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们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种都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后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队里不出工的时候种自己的地,不准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了队里的活儿,锅里没有碗里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懂。谁要是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队上的事,那可是要罚的,严重的说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来。说话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这时候地里正叫劲,你们就不看看咱队的地都荒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儿没劲儿,可天无绝人之路,依照老天爷的规律,闹几年灾总要给一个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饿死了,没有人了老天爷还给谁当爷呀?所以我对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阵子,等收下粮食吃饱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劲儿了吗?今天分地,明天全体劳力都跟我下地,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四队的人的确觉得心里透亮,好久没有这么明白过了。以前队里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当头的一般都认为,藏着掖着才能体现自己手里的权力。

散会后,郭存先主持全队的户主们抓阄,抓完阄立刻带着大家下洼分地。无论丈量到该借给谁家的地,如果旁边剩下一点边边角角,也就打马虎眼都白贴上了。没有边边角角的便宜可占的户,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让出三分五分。他说这是老规矩,你去打油的时候,人家量完之后还再给你饶上半勺,或多倒上一沽子;到商店买布也是一样,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让给你一寸半寸的。咱们量的是土地,而且还是借,并不是卖,更应该大方点。

别看他嘴上嘱咐大伙儿要保密,这种事在村里怎么能保得住密,各个队都是怎么分的地,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队都没敢像四队这样干,有些队分给的是最坏的地,无论是分的好地还是坏地,都没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当然也会议论,郭存先为什么敢这么干,刚上来胆儿就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测,可能是他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队长,你若真把他这个队长给撸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挣钱了。其实他并没有干出格的事,村上也没有出面干预。四队的人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很是得意,一个个的精神头儿很足。

但让郭存先不解甚至恼怒的是,大家占便宜归占便宜,高兴归高兴,却并没有因心里满意就变得心气整齐,干活卖劲儿,一到队里分工派活儿的时候,就又觉得一百个不划算了,就像是白给他郭存先干一样,溜尖滑蹭,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离远了看一大片,人气挺旺,走近了看却一疙瘩一团,仨一群,俩一伙,有歇着的,有站着的,有说闲话的,有瞎嚷嚷的……穷吵饿斗,真是一点不假。越散越懒,越懒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这些老乡亲,竟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对抗他,合起伙儿来拿他当猴子耍。怪不得有人不愿意当队长,果然是谁有权力,谁就会受到抵制,哪里使用权力,哪里就会受到抵制。

男的如此,女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们好不容易磨蹭到地里,还没干多一会儿,就成帮结伙地去解手,一走半里地,说说笑笑,一上午解上两次手就下工了。有一天天气不好,郭存先想在下雨前把活儿赶落完,就不信女人们会有那么多尿,黑着脸远远地跟在她们后边,以为这样一较真没有尿的女人就会回来干活儿。想不到五林婶子竟觍着一张灰灰的瘪脸,大声喊号:“老少娘儿们,队长跟来验尿啦,大伙都听我的号令,解裤腰带……褪裤子……蹲下……撅屁股……放水!队长啊,看清了吗?”

把个郭存先给臊的呀,真恨不得往她们的屁股上踢一脚。

但他沮丧而又固执,回家跟老娘说要让雪珍跟着一块下地,别人管不了,自己的媳妇还管不了嘛。倒要看看那帮老娘儿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活?

不料自己的老娘却死活不答应:“哪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下地的,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吆喝不动别人就想叫自己的媳妇去带头,好给你作脸。可雪珍身子骨单薄,下了洼还不得叫你给累死!以前咱一家子都挣工分,还不是照样挨饿。多亏你不挣工分了,才不浮肿。你不当队长的时候挺明白,怎么当了队长倒不明白这个理了呢?”

有好多年了,郭存先没见过老娘跟自己着这么大的急。他嘴里火烧火燎,却不敢硬来。孙月清当然知道,她平时对郭存先顺从惯了,为了要培养他的强梁性格,此时如果不跟他豁个个儿,就劝不住他。“儿呀儿,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队上的人都成心跟你过不去,说到底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挣工分没有用。你没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干活儿没有劲儿,肚子填不饱。”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时却被自己的老娘数落得脑子里像塞一团牛粪。人他信不过,天也要“绝人”,在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两天的时候骤然变脸,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这到底是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岛,四周一片汪洋……

他连门都出不去,看着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着一块腌鱼,又咸又涩。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吗?原以为当队长是命运的一种成全,岂知竟是对他的戏弄和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