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薛侃录(3)

薛侃录二十二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244]

译文

谈论先生的门徒,某人是在涵养内心上用功,某人是在知识见闻上用功。

先生说:“专门在涵养内心上用功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不足。专门在知识见解上用功的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有余。每天能见自己不足的人,就能日渐有余。每天能见自己有余的人,就会日渐不足下去。”

薛侃录二十三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如何?”

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养功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

曰:“存养个甚?”

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

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

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

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请问。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245],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功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功夫都无下落。”

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246]”

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247],这便是穷理功夫。”

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248],如何?”

先生曰:“夫我则不暇。[249]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250]”

日孚悚然有悟。

译文

梁日孚问:“持身恭敬和穷究事理是两件事,先生认为是一件事,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怎能是两件事呢?如果说到事物现象各自不同,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件事?你且说持身恭敬是什么?穷究事理是什么?”

梁日孚说:“持身恭敬是存养的功夫,穷究事理是穷尽事物的天理。”

先生说:“存养什么?”

梁日孚说:“这是存养内心的天理。”

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究事理了。”

先生又说:“且说说怎样穷尽事物的天理?”

梁日孚说:“例如侍奉亲人,就要穷尽孝顺的天理。侍奉君主,就要穷尽忠诚的天理。”

先生说:“忠与孝的天理,在君主亲人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中?如果在自己心中的话,也只是穷尽内心的天理了。且说说怎样是恭敬?”

梁日孚说:“就是主一。”

先生说:“怎样是主一?”

梁日孚说:“例如读书,就一心专在读书上。做事,就一心专在做事上。”

先生说:“这样,那么饮酒就一心专在饮酒上,好色就一心专在好色上,却成了追逐外物,能成什么持身恭敬的功夫呢?”

梁日孚请先生指教。

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是一心专注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时就成了追逐外物,无事时就成了冥思空想。只有无论有事无事,都一心专注在天理上用功,这样持身恭敬才也是穷究事理。从穷究事理专一的角度说,就称为持身恭敬。从持身恭敬精密的角度说,就称为穷究事理。不是持身恭敬了,再立一个心思去穷究事理,穷究事理时,再有一个心思去持身恭敬。名称虽然不同,所做的功夫都是一件事。就像《周易》中讲‘以敬畏来矫正内在的心志,以仁义来规范外在的行为’,敬畏就是无事时的仁义,仁义就是有事时的敬畏,两句话合起来说的是同一件事。又像孔子说‘修养自己来保持恭敬的态度’,也就不需要说到仁义。孟子说‘行事合乎仁义’,也就不需要说到恭敬。理解了这些之后,无论怎么论说,要做的功夫都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具体文句,看不到根本内涵,就会支离破碎,功夫都没有着落的地方。”

梁日孚问:“穷究事理为什么就是尽性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是性。性就是天理。穷尽仁的天理,使仁成为极尽的仁。穷尽义的天理,使义成为极尽的义。仁义只是我的性,因此穷究事理就是尽性。例如孟子所说的‘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就是穷究事理的功夫。”

梁日孚说:“先儒所说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天理,不可不知’,又怎么样?”

先生说:“我反倒没有那个闲暇。你且先去领会自己的性情,必须能够穷尽了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物的本性。”

梁日孚警醒而有所领悟。

薛侃录二十四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

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251]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译文

冀惟乾问:“知为什么是心的本体?”

先生说:“知是天理最灵的地方。从主宰之处而言就称为内心,从禀赋之处而言就称为天性。年幼孩童,无人不知道孝爱他的双亲,无人不知道尊敬他的兄长。这是由于灵知能够不被私欲掩蔽,彻底充盈扩展开来,就完全地成为了本体,就与天地的德行合一。自圣人以下的,没有人不被蒙蔽,因此需要通过格物来实现良知。”

薛侃录二十五

守衡问:“《大学》功夫[252]只是诚意,诚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功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253],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254]”

译文

守衡问:“《大学》中的功夫只在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要有诚意就够了。然而又有端正心志的功夫,有愤怒和逸乐的心情,心就不能端正,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需要自己思考才能体会。知道了这些,就明白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请教先生。

先生说:“做学问的功夫有浅有深,初学时如果不确实下功夫去喜好善事、厌恶恶事,怎么能行善除恶呢?这种确实下的功夫,就是诚意。然而如果不知道心的本体原本没有任何事物,始终刻意地去喜好善事、厌恶恶事,就又多了这份刻意的意思,就不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所说的‘没有偏好,不做恶事’,才是本体。因此说有愤怒和逸乐的心情,心就不能端正。端正心志就是在诚意的功夫当中。体会自己的心体,经常明察持平,这就是未发之中。”

薛侃录二十六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功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功夫,此说如何?[255]”

先生曰:“只是一个功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功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功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译文

黄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候的功夫,慎独是只有自己知道时的功夫,这种说法怎么样?”

先生说:“这只是同一个功夫。无事的时候固然只有自己知道,有事的时候也同样只有自己知道。人如果不懂得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下功夫,只在旁人都知道的时候下功夫,就是虚伪功夫,就是‘见到君子就闭藏不善的事’。这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诚挚的萌芽。这里不论善念恶念,都没有虚假,一对百对,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的界线。在这里立定心志,就是端正本体,清澄源头,就是确立诚心。古人有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都在这里。无现无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都只是这个功夫。如今假使又分出戒惧是自己不知道时候的功夫,那么功夫就支离破碎,也就有了间断。既然戒惧,就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如果不知道的话,是谁在戒惧呢?这样的见解,就要流于绝灭和佛家的观点了。”

黄正之说:“无论善念恶念,都不是虚假的。那么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没有无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的念头,不能停止。如果戒惧的心念稍有失落,人不是不明事理,就是流于恶念。从早到晚,从小到老,如果无念,那就是自己没有觉察。这除非是在昏睡,除非是槁木死灰。”

薛侃录二十七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256]。先儒非之,[257]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功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功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258]。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259],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260]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译文

管志道问:“荀子说,‘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诚’。先前有儒者认为这不正确,为什么呢?”

先生说:“这也不能就认为是错的。‘诚’字有在功夫上谈论的,诚是心的本体,追求恢复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功夫。程子说的‘以诚敬之心去实践它’,也是这个意思。《大学》中也说了‘要想端正自己的心思,先要使自己的意念真诚’。荀子的言论虽然有很多毛病,然而也不能一概吹毛求疵。大体上看待他人言论,如果首先就有个定论,就是有了过分失当的地方。‘为富不仁’就是孟子引用阳虎的话,由此就可以看出圣贤的大公之心。”

薛侃录二十八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