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心学诞生的前夜(2)

为什么会有理学的诞生,这是个深远的话题。儒学在西汉取得正统地位后风光了几百年。魏晋五胡乱华时,儒家四平八稳的主张在乱世失去作用,于是销声匿迹,直到南北朝结束后,隋唐大一统王朝到来,儒学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来。不过,四百多年不在人间,魏晋南北朝时期佛道二教的高度繁荣,使得儒家思想没有了竞争力。唐代的韩愈曾向皇帝提出抑制佛、道二教,重新把儒家思想放到尊位上来的建议。韩愈的呼吁很快就化为泡影,唐帝国灭亡后,中国又迎来了一个血肉横飞的小分裂时代(五代十国),到处都是武夫当权,儒学再次显示了它脆弱的一面——只有在大一统时代才有力量——而退隐。

北宋统一中国后,第一任皇帝赵匡胤“抑武扬文”,儒学在告别人世接近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复兴时刻。这一复兴是震动天地的。几乎是一夜之间,北宋帝国成了儒家知识分子的乐园。人人都以读儒书、参加科考而高中为生平最幸福的事,连北宋的皇帝都指着儒书赞叹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我们都知道,儒家知识分子有个极坚韧的行为就是,千方百计把他们侍奉的对象(皇帝)纳入到自己设计的圈套中来。他们要求皇帝必须具备基本的仁义道德:必须要这样,必须不能那样。他们的政治理想就是:圣君贤相。问题就出在这里,儒家知识分子从来没有想过设计一种制度来限制皇权,而只是通过各种说教来让君圣相贤。一旦君不圣,相不贤,他们只有一个办法:干瞪眼。

董仲舒曾用“天人感应”的方式来限制皇权,但汉武帝穷兵黩武的历史照样发生了。“天人感应”思想认为,国君做了坏事,老天就发怒;国君做了好事,老天就高兴。北宋的儒家知识分子拿不出别的办法,但如果还拿“天人感应”来忽悠,他们自己都会为自己枯竭的想象力而羞愧。所以,北宋的儒家知识分子们开始对“天人感应”进行升级。

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时期发生的一件事给理学的诞生提供了温床。1058年,王安石在皇帝赵顼(宋神宗)的全力支持下进行变法。儒家的保守派群起而攻之,王安石将他们统统从中央驱赶到洛阳。正是在洛阳,以程颐为代表的洛阳知识分子群没有政事的烦扰,所以专心致志地搞起思想来。也正是在这时,这些儒家知识分子放弃了儒家知识分子本应该坚守的处理现实问题的实际性,而凌空蹈虚地谈起了天道和人性。

据说,程颐年轻时听了周敦颐对《太极图说》的解释后,大呼过瘾说:“周老师是天下第一等人。”朱熹很小的时候就曾问过老师:“头顶是天,那么天之上是什么?”陆九渊三四岁的时候就问老爹:“天地的边际在哪里?”

正是这种区别于注重现实的古典儒者的探索精神,让理学诞生到人间。理学虽然诞生于南宋,可在南宋时命运多舛。朱熹晚年,发生了“庆元党禁”,一大批理学家和信奉理学的朝野著名人士被列入伪党名录。理学受到重创,直到南宋灭亡,都未恢复元气。不过元朝初期,蒙古人对思想的宽松政策使理学重获青春。理学就在它倒下的地方(中国南方,当年的南宋地区)站起来,开始发光发热。1314年,元朝皇帝把朱熹特别推崇的“四书”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并且指定朱熹的《四书集注》作为它的参考书。直到此时,理学在全中国被普及,渐渐有了压倒其他思想的权威。

然而,自理学诞生的那一刻到它拥有唯我独尊的地位时,它自身不可避免的缺陷始终像个恶灵一样跟随着它。

首先,理学在“存天理去人欲”的执行上过于严苛。这一点,程颐登峰造极。程颐认为,人生应该严肃,并且要绝对严肃。他曾给小皇帝赵煦(宋哲宗)上课,当时是春天,树枝发出清新的芽,让人怜爱。赵煦趁程颐不注意,折了一根树枝。程颐发现,脸色大变,说:“春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您怎么忍心折杀它们,这真是没有天理。”这种忽视甚至是扼杀情感的理学,实在让人无法喜欢上它。

其次,理学萌芽于北宋王安石变法时,倡导理学的那些人因为没有政务在身,所以不对政治负责,于是提出了高调的个人道德主义。他们希望每个政治家都应该具备他们所说的个人道德素质,程颐认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必须是完美的道德家,必须要有古典儒家所要求的一切美德:仁义礼智信,甚至包括个人卫生。司马光就曾攻击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一年才洗一次澡,连胡子里都是虱子,这样一个连“修身”都做不到的人,怎么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问题是,个人的道德和能力扯不上半点关系,可理学家非要认定,个人道德是能力的基石,没有个人道德,能力就大打折扣。王安石对那群高弹高调个人道德主义的理学家反击说,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壁上行”,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的确没有实现的可能。程颐还算是合格的,他的一生极端严肃,几乎没有笑过。但别的理学家就没有这种能力了。久而久之,理学家们大谈特谈的“存天理去人欲”渐渐变成说给别人听的口号。正是因为说给别人听,所以调越高越好,这让人在那些严苛的道德规定下无所适从的同时,也注定了理学师傅们不能知行合一。早在朱熹时代的南宋时期,就已经有人指责理学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一套却做一套,理学宗师们规定的那些道德要求,都是让别人用的,理学信奉者只是讲师,不是实践者。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理学迈进明朝时,在明朝各位皇帝的努力下,被打造成了国家意识形态。这个变异过程漫长但却相当顺利。明王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国不久,就在那位充满神话色彩的刘伯温的建议下,全盘接受了元王朝的科举制。朱元璋在思想控制上比蒙古人狠一百倍,他把理学之外的所有学说统统列入异端,甚至是孟子的“吊民伐罪”思想都被他砍了。如此一来,理学一方面作为科举考试的内容,使得凡是想通过读书改变人生的人必须接受,由此普及全国;另一方面,理学由此成了明帝国的唯一思想,成为国家意识形态。

如你所知,一种思想被确定为国家意识形态后,就成了不言而喻的真理。由此会给生活在其中的人带来下面的刻板印象:一切都臻于完美,你只要在它那一套架构中调节自己的生活,补充自己的知识,完善自己的心灵,就一切圆满。本身,理学就有一个严密完整的体系,在这一严密完整的体系中,一切问题都有答案,你不必再去寻找答案。实际上,在一个严密的体系里,你也找不到不同的答案。最有天赋的思想家就是最大胆的怀疑者。但你一旦怀疑,你就成了异端、叛逆。明朝第三任皇帝朱棣时期,一个灵性十足的思想者朱季友对朱棣说,朱熹理学有很多缺陷,即使不抵制,也不能把它普及。朱棣咆哮道:“你真是儒家的逆贼!”这位异端受到了严厉的廷杖惩罚,屁股被打烂,割下腐肉几斤,由于走路的姿势很怪,好多年他外出都要人背着行走。显然,理学在明代,已经严重制约了人们的想象力和探索精神。才华出众的思想家们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实践理学。

明代最著名的理学实践家主要有以下两人。一个是山西理学泰斗薛瑄,他对自己曾说过下面这段话而沾沾自喜:自有朱熹后,人间大道已明,不需任何多余的著述,躬行就可以了;另一位则是江西人吴与弼,他是圣人的奴隶,不仅仅恭维朱熹,而且恭维一切圣人。他经常梦到自己匍匐在周文王、孔子、朱熹的脚下聆听教诲。比如在他六十七岁那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他在日记中这样记载:“昨天晚上,我梦见孔子的孙子子思来访我。他说他是按孔子的命令来的,我感动得要死,也就在梦中醒来了。”吴与弼特别注重行,所以在他门下学习的人肯定是个出色的劳动力。但他的弟子中也有叛逆者,此人就是陈白沙。陈白沙慕名而来,几天过后就发现吴与弼没什么突破性思想,于是赖在床上,不去劳动。吴与弼就用棍子击打他,愤怒地说:“如此懒惰,怎么能做程颐、朱熹的门徒!”

陈白沙细皮嫩肉,当然经受不起棍棒的考验,于是号叫着离开了吴与弼。当他肉体的疼痛还未消失时,他的精神更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种疼痛就是:朱熹的理学好像是错误的,他叫人到外面去“格物”而获得“天理”,纵然把外面的理格了,又怎么能和我的心意一样?朱熹注解的“四书”是天理,我去格它,结果我的心发现,他的注解有问题,可大家都说,他的话都是天理啊。这可如何是好?

陈白沙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个心结,他从朱熹理学的殿堂里窜了出来,去探索陆九渊心学。

要了解陆九渊心学,就必须和朱熹理学相参照。朱熹理学的修养方法是以读经书和持敬为主。所谓持敬,就是统一自己的精神,抑制人欲,经常自觉天理。它的实践方法就是静坐。如果说,“读经书”是知性修养法,那么,“持敬”就是实践修养法。朱熹认为,这两者必须要互相帮助、互相依存,才能达到幡然领悟天下事物之理的境界。陆九渊心学在修养上特别重视静坐,主张直观性的感悟真理。朱熹则重视读经书,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的区别,就是在修养上,至于他们的终极目标都是一样的:得到天理,锻炼内心。

陈白沙转投陆九渊心学,奠定了他明代第一位心学家的不容置疑的地位。不过,他是从朱熹理学逃到陆九渊心学这里的,所以他仍然没有解决朱熹理学的“格物”问题。事实就是这样:理学当时已经是一个完美、严密的体系,在它内部,很难产生独创型的学者。

而当时是清一色的理学天下,想要在思想上被人瞩目,必须要从朱熹理学开始。王阳明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么,他是如何突破朱熹理学,一举创建王阳明心学的呢?

让我们从头开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