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被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安宁如月】
曾经有一位女子,叫张爱玲,以文字为生命。她说:“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点凄凉。”她是读懂了月色的,那朦胧的一片,是月的怅惘,月的怜惜,是月对尘世欲说还休的痴迷,亦如她对这个世界的爱与伤。
她爱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如同秋叶对根的依恋,即使干枯、泛黄,也要匍匐于根的脚下,成泥、成尘,期待再一次复生。张爱玲对尘世的执迷如此这般。她爱那汲汲名利、熙熙攘攘的喧嚣;爱花花绿绿、浮光掠影的繁华;她喜欢那片铜锈一般的惊艳。她不在乎那片惊艳中的腐烂,她要欢唱,唱着动听优美的歌,因为那腐烂之后,便是一个清明的世界。
像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必然占据天空,明朗而宏阔。她对尘世深深地动了情,她爱得欣喜、爱得悲怆。她欣喜于尘世给了她璀璨的声名和灼灼的才华,她仿佛走在果实累累的园中,尽情享用自己艺术耕耘的收获。她悲怆,她对尘世的爱终成为痛,她追逐的不过亦是凡夫俗子的名与利,却走在了岔路上,渐渐地不能回头,找不到来路。她成了南辕北辙的痴人,赶路愈是艰辛,目的地愈不见踪影。她苍凉地挥一挥手,诀别曾经的绚烂,曾经的辉煌,转身留下一个华丽的倩影,大隐于世。从此,世间于她便是一件锦绣做成的衫,耀眼夺目,却再也不肯屈尊,为之心恸。
张爱玲,苍凉是她的魂魄,尖锐是她的肉身。她始终看透人间的凄苦与无奈,就像明月千年不变地照着人世的悲欢。
张爱玲似月般冷静、睿智,她知她所爱的尘世的美终是泡影,她懂得人生本是爱恨纠缠,她将悲悯藏于心,写尽人世的沧桑与凄凉。她的眼像冰冻三尺的寒冬,一切浮华在她的面前凋零,碎成尘埃。
张爱玲声名妖娆,横空出世,却只待喧闹的尘世枉自追逐关于她的林林总总。她从不肯让人捉摸得透,她把月的清冷与神秘演绎到极致。
她说:“出名要趁早。”她喜欢名,毫不掩饰汲汲于名利的纯粹心愿。她叫嚷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要出名的欲望不停地催促她,她要赶上属于她的那片缤纷彩云,哪怕忽然坠至风口浪尖,被时代的大潮冲击得千疮百孔。她要做那凭借风力而直上青云的风筝,扶摇直上,翱翔在广阔而深邃的尘世天空。飞翔、摇曳,百般娇媚、风情万种。
她生在豪门之家,从小衣食无忧,却长着“一身俗骨”。
她爱钱,曾说:“我爱钱……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钱的坏处。”她对钱的爱慕,坦白得令人咋舌。她对钱向来分明,锱铢必较,钱的好处被她用尽。她恨不得自己变成那一枚铜钱,周游在尘世间,看芸芸众生的悲喜故事,换取自己的一掬泪,化为洋洋洒洒的文字。她喜欢用钱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物质的、精神的,乃至灵魂的。
张爱玲也像世间痴男怨女一样地恋爱,可惜她的爱没有千篇一律的皆大欢喜。在这出戏里,她低眉敛首,低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只为那个中意的男子。在他面前,她放下一切才情,轻轻喟叹:“噢,你也在这里吗?”那份娇柔与痴心,从她心底滋生,像脆嫩的小苗终于破土,得以见天日。
所以,她依恋他,追随他,静静地等待他的肯定,哪怕万劫不复。她和他成了神仙眷侣。在他眼里,她是“临水照花人”;在她眼里,他是给予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慈悲使者。他说,他因为她得以脱胎换骨,如同修行的人被圣者点化;她心里欢喜,她想,他也是她的机缘,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她甘愿羽化,碎成尘土,飞扬于他的光芒万丈之中。
然而,她到底无法融入他的生命。他给了她爱情、婚姻,以及世间女子执迷的所谓的承诺,却没有给她这一切最终功德圆满的结局——厮守。他在她的生命里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步履匆匆、无牵无挂的行人。终成陌路,诀别于天涯两端。他除了一道刻在她心上永远也弥合不了的伤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几度春秋之后,他又在享用她的声名、她的故事,为自己著书立说,讨世人的欢喜。张爱玲不答,不理,不介意,看淡了,看透了。他如同她身上的一条玲珑小虫,她弹一弹指尖,便从她的世界里清除。她爱得深刻,痴情,却也能伶俐地放手,洒脱得像修行的智者,知得与失,知惘与真。
张爱玲,安宁如月的女子,她风姿绰约地存在,仿佛只是岁月长河里的一瞬。她的这一瞬却是绚烂夺目的,仿佛是一颗镶嵌在浮华尘世里精巧别致的珍珠,光泽永驻。张爱玲是不经意间留给尘世的一段传奇。成为传奇不是她所愿,亦不是她所求,她的所求所愿都留在了岁月的深处。她已逃离了那恍惚的名利之魇,似游离于造化之中的仙人,进退随性,端然成媚。张爱玲是一段唱腔华丽的昆曲,从民国唱到今天,依然绕梁不绝。
【秋水无尘】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天,蔚蓝的天空透彻明净,上海一栋旧式洋房里,一阵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一个女婴降临人间。她的到来给这个富贵之家带来了欣喜,成群的仆人像等待着一场隆重的欢宴,等待她的出生。
这个并不出奇的女婴,父母给她取名叫张煐。二十年后,她造就了上海滩的传奇,似一阵凌厉之风刮过十里洋场。上海的繁华与深沉培育出她的妖娆,她在上海这片土壤里恣意生长,直到绚烂至极。
张煐后来叫张爱玲,她荣耀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他们都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人物。有这样的祖先,张爱玲家族的富贵与显赫自不必说。只是,张爱玲天生自持,家族于她,是偶然轮回中的相遇,她坦然又不以为然。或许,小的时候,也曾感到荣光过。比如她听说《孽海花》中的故事与祖父有关,也曾抱着祖父的集子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童年过去,家族的辉煌便在她的生命里悄然退去了,她不愿提及,也不屑提及。
只是晚年时,张爱玲了悟了人生,悠悠地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这番表白是对家族的缱绻深情。情归情,事归事,她对家族旧事的缄默多是由于骨子里的孤傲。晚年的张爱玲幽居异乡,与世隔绝,很少与亲戚朋友联络。她不是冷漠,也不是矫情,是看透,是明了,因为这些缘终究是镜花水月,身外之物,带不走的,不如就在此时放下。
然而,不管张爱玲愿意与否,她的血液中始终流淌着家族的缘,华丽、风光。
那曾是一个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家。虽然,荣光终湮灭在岁月中,家族到了张爱玲这一代几近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花园洋房里仍是富贵满堂的气派。几部汽车,簇拥成群的仆人,富贵非一般人可及,亦非一朝一夕的积累。但是,这个家族氤氲的陈腐气息钻进洋房的各个角落,挥之不去。萧条阴霾笼罩在得过且过的日子中,有一些颓废,有一些茫然。
幼小的张爱玲便与众不同。她不爱啼哭,安安静静,像懂得这世间充满悲喜。她细嫩的脸上,常常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似悟、似嗔、似懂非懂。
童年像可爱的牵牛花,爬在记忆的最深处,怀念时,便开出一朵花。每个人对童年的回忆都是美好的,那是一个人与世界最友好的时期,哪怕是一片云、一只昆虫、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伙伴,都那么令人怀念和着迷。张爱玲也曾道,童年是一段橙红色的岁月。
张爱玲两岁时,举家迁至天津。天津的住所是一处宽大、气派的宅院。院子是张佩纶结婚时购置的,张廷重带着全家住在这里。那时,张家又添了一个小男孩,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
在天津的时光,充满了夏日阳光的温暖,是张爱玲人生中色彩最鲜亮的时期。童年的张爱玲像一个精灵,纯净的心灵看待尘世间皆是美好,她迫不及待地要揭开生活的面纱,去领略其中的风景。她对大人说:“我要快快长,八岁就梳爱司头,十岁穿高跟鞋,十六岁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那时的张爱玲对生活是爱的,不似她长大后爱得尖锐与清醒。小张爱玲爱得纯粹、净洁,似露出尖尖角的小荷,爱那一池水的温柔。
在天津的住所,有一个大院子。那是张爱玲的游乐场,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都藏在花丛中,树荫下,她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游戏。她欢快的笑声划过院子的上空,飞进雕花窗内。
院中有一个秋千架,是张爱玲常常玩耍的地方。春天来临,院子里花香弥漫,那个秋千架仿佛也有了生动的气息。她喜欢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看眼前的景忽远忽近,看天与地伴着秋千起起落落。
夏天,她会穿着白底小桃红纱短衫、红裤子,在院子里看谜语书、唱童谣。从那时起,张爱玲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书成为她生命最华丽的附属,她因书而成名,因书而辗转人生。
张爱玲在天津的童年是愉快的,她曾回忆说有着“春日迟迟”的空气。
只是,仍有一件事令小小的她懵懵懂懂地有些伤感。那就是母亲的离开。母亲恨这个陈旧而腐朽的家,与父亲像油和水一般不能相容。所以,她要离开,去往陌生而斑斓的国度,去活一个完整的自己。母亲要走的那天,穿着绿衣绿裙,那是她喜爱的装束。佣人抱着张爱玲跟母亲告别,母亲趴在床上不停地抽泣,美丽的肩膀起起伏伏。张爱玲呆呆地看着母亲,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母亲还是走了,她听佣人们说,母亲去了海的那一边。
八岁时,张爱玲的家搬回上海。这次搬迁,在她小小的心灵中是欣喜的。因为她看到了海,“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没有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
在上海,她家住在石库门房子里,红油板壁,她说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不久后,张爱玲的母亲从海外回来。母亲带着他们搬进了一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华美的朋友。母亲和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部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会快乐得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这座洋房在母亲的料理下,一切都带着款款的优美。母亲希望张爱玲也成为优美的淑女。她学画画,学英文,弹钢琴,她说生平只有这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然而,这段学做淑女的历程,并没有太久。因为她的行为举止似乎总是与母亲的理想背道而驰。
她唯有对文字和故事痴迷。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母亲说起它的历史,就要掉下泪来。她的感性从那个时候起便细腻而丰富起来。后来,她写文字,写故事,把对尘世的理解写入文字中,这便成了她的宿命。
岁月是可恨的,因为它有始有终。张爱玲幸福的童年至此已近尾声,童年的清新逐渐离她而去。美丽的秋千架成为一幅干瘪的、蒙尘的画,挂在了记忆的深处。张爱玲也由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成了孤独、惶恐的少女。这一转变因为父亲,也因为母亲,或许根源是那不可捉摸的命运。
橙红色的墙,掉了墙皮,斑斑驳驳的痕迹,看着扎眼。
人生的某段岁月,思量起来,亦如是。
【凌厉少年】
少年时的张爱玲变得敏感、沉静,因为她的心灵已不再只有单纯,而是有尖锐,有倔强,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她的早熟令人吃惊,她的内心世界充斥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深刻,她的思索带着穿透力,如同混迹尘世却又命运多舛的智者。然而张爱玲仍是眷恋生活的,像同龄人一样,爱天空的淡蓝;爱蒙蒙细雨的早春;爱炫彩的衣裳和生活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只是,她的眷恋似乎总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超脱,对纷扰尘世的觉醒,时而令她痛苦,时而令她不安。
这似乎源于家庭的变故。父亲和母亲在张爱玲十几岁时离婚了。在张爱玲的生命里,父亲和母亲一直像两条平行线自顾自地延伸,不曾有过交集。他们给了张爱玲生命,给了她快乐的童年,却再也不能共同构筑一个圆满温暖的家供她成长、嬉戏,体会人生的百般滋味。于是,她的生活像铺着一条冰冷的铁轨,从岁月的深处延伸出来,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她的心从此漂泊,沿着那条铁轨,踟蹰向前。
少年的张爱玲对父母的情感并不平等,她强行把父亲和母亲的家分作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的两半,两个完全矛盾、对立的世界。然而她也不得不在这两个世界里徘徊,脱离不了任何一方的影响。
父母离婚后,张爱玲和弟弟与父亲一起生活。父亲搬到了一栋旧产业的老洋房里。但是那个家,让张爱玲觉得压抑,记忆里到处昏暗、嘈杂。“……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怪异的世界。而有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这慵懒与苍凉的生活片段,少年张爱玲觉得似乎可有可无。“赏心乐事谁家院”,平凡而世俗的场景,她站在窗前抬头便可望见,但与自己又有何相干?童年,那树下读着歌谣,阳台上骑着小车的日子终是被岁月掩埋了,怎么怀念都是徒然。环境的改变,张爱玲并不觉得不适应,只是天生敏感、深刻的性情,令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苍凉的感觉。似看秋日的枯荷,似看冬日的老树,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总弥漫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