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幸运儿彼尔(上、下)
- (丹麦)H.彭托皮丹
- 4978字
- 2016-04-12 15:30:50
不久,家里的独眼老女仆来叫他去吃晚饭。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在桌边就座了,大家一起等待着。他刚露面,他们就静了下来,从他们沉默的样子和绷得紧紧的脸上,他知道大家都已经知道发生的事了。他嗵的一声坐下,双手插在口袋里,想做出骄傲神气的样子,但谁也没有看他,但他看见有双大大的温柔又忧伤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那是坐在桌子那头的姐姐西格妮,她黑黑的眉毛都快皱到一起了。
尽管已经听见了邻室传来的脚步声,但当父亲推开门时,彼得·安德烈斯还是吓了一跳。牧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大家,他静静的在桌边坐下,低着头,双手合十,没有感谢上帝的恩赐,而是谈起了彼得·安德烈斯的事。
“有件事,”他说着,深色眼镜之后眼睛紧闭着,“一直压在我的心里,事情很严重,吃饭前,我想和我亲爱的孩子们谈谈这件事。”接着他证实了他们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事情的真实性,他们的兄弟犯了错。“这件事既不必遮掩,也没有借口可找。所有发生在暗地里的事,都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这是上帝的旨意,那么这件事也应该拿出来接受主的判决。彼得·安德烈斯没能遵守上帝的律法与诫令,他硬着心肠不顾父母的警告,也违抗了上帝所说的不得行窃的教导。”
“是的,我的儿,你不可吝惜承认你的罪恶,但你也要明白,你的父母还有所有的兄弟姐妹对你的爱,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番话。我们不会放弃希望,一定能找到通往你心灵的道路,这样你才不会像那个犯了罪的兄弟该隐一样,受到上帝严厉的谴责:‘你将永世流离,飘荡在大地上。’”坐在桌边的孩子们都开始用红色和蓝色的格子手帕擦眼泪。女孩子们都哭了起来,哥哥们也都被深深的触动了,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最后,父亲祈愿作结:“现在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如果彼得·安德烈斯能将我的话铭记于心,诚恳地请求上帝和旁人原谅他犯下的错,那么这件事我们将再也不会提起,就忘了这件事。那么,孩子们,让我们一起来对天上的主祈祷吧,愿主拉起你们这迷途兄弟的手,愿主能收复他叛逆的心,引他走出罪恶的束缚,远离毁灭之路。噢,永生的主啊,请赐福我们吧,愿我们在审判日那天能一个不少地聚齐在你辉煌的宝座周围。阿门。”
对于父亲所说的话,只有彼得·安德烈斯一个人感受完全相反。他从不允许自己被父亲打动,与此相反,他更愿意学习那些年纪比他大的朋友们,那些帮工和学徒们,他们对牧师可并不怎么尊重。
尽管如此,对于父母总希望他能记住的上帝的教导以及《圣经》上警示的话语,男孩儿并不是完全毫无触动。每到礼拜日,他看着父亲穿着白袍跪在祭坛前,或是站在布道坛雕满花纹的共鸣板前,心里有时会瞬间感到一阵敬畏。
在这种时候,《圣经》上的话语对他完全不起作用。起初他有点儿害怕其中那些不同寻常的训诫语句,但这种害怕也没持续多久。在他并不复杂的孩童认知中,把上帝严肃的警告和翻过栅栏偷苹果联系起来真是太蠢了。父亲说得越久,兄弟姐妹们感情流露的声音越大,他面对这画面就越平静冷漠。
那时,这个十一岁男孩儿的心理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终于,他看待所有人都带上了一种高人一等的眼神。他困惑地盯着深受感动的哥哥姐姐可怜地哭了起来,看到这一幕,他甚至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然而,一般情况下,他的高兴都是假装出来的。这关于谦逊的教导深深击中了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荣誉感。他的双颊渐渐失去了光彩。父亲的讲话之后,他内心深处翻涌起一股可怕的躁动,阴沉模糊的复仇渴望就像闪烁的迷雾一样朦住了他的双眼。
这顿晚餐的记忆对这个男孩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此前一直无忧无虑的心中唤醒了对家人无法平息的仇恨,因为感觉被遗弃而产生的挑衅好斗感成了他将来人生的中心和驱使力量。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虽然住在父母的屋檐下,实际却无家可归。
现在,他开始问自己是不是真正属于这个家庭,自己是不是父母收养的孤儿。这件事越想就越像是真的。所有的事情,包括兄弟姐妹们越来越躲着他,都在加剧他的怀疑。他不是听过几百次说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说法吗?父亲什么时候流露出爱他的样子或是说过一句温情的话语?然后还有他的长相。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觉得自己肤色似乎比兄弟姐妹们都要黑,脸颊通红,牙齿又白又硬。他又想起来,隔壁的一个仆人开玩笑地叫他流浪汉,叫他吉普赛人。
自己根本不是父母的孩子,这种想法在他思想里牢牢扎了根,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一直萦绕着他。这不仅解释了他在家里的特殊地位,也满足了他孩子气的自负心理。作为被全镇人笑话,眼睛半瞎,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头子的儿子,他总觉得这是种耻辱。另外,对家里贫穷的窘状,他也深感羞愧。在他年幼时,他宁愿在学校整天饿着肚子,也不愿意当着同学的面吃他的油脂三明治。一次,母亲用父亲的旧法衣为他改了件冬衣,他不肯穿,因为这光泽的布料能将质地看得一清二楚。母亲试图强迫他穿上,他一阵反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把衣服扯成了碎片,抛在地上。
他开始放纵自己,想象自己是某群流浪的吉普赛人的遗孤,是四处飘荡的吉普赛家庭的孩子。就像家里独眼老女仆经常说的那样,那些人就栖息在贫瘠的荒野之中,他的父母也曾在那里居住。他幻想着自己真正的父亲是位强大的首领,黝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背上,他肩头挂着披风,古铜色有力的大手中握着木矛,他是至高的君王,凌驾无边的黑暗之境,统领自由和暴风雨的国度。
彼得·安德烈斯正处在多梦的年纪,幻想的翅膀正欲展翅高飞。各种可能性的大门在他面前突然打开,他在无垠的梦想大地上自由驰骋。一切事情再没有不可能实现的,他在想象中来到一片梦幻般的童话国度。
通常,在长长的美梦最后,他想象自己是位王子,就跟刚在学校读过的故事主角一样,他被一伙周游穷党绑架,后又被转卖,然后就被囚禁在这所牧师的宅子里了。他如此全身心地沉浸在故事里,以至于有时好像都能记起一些童年时生活在幸福环境中的场景和片段了,好比一座有着很多大理石柱子和黑白相间的地板的大殿,他的小脚在上面滑过……比如一个四周高山环绕的蔚蓝湖泊……比如一只猴子关在金笼子里……比如一个穿着红斗篷的大个子把他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带着他一起骑进茂密阴暗的森林。
父母和学校的老师都渐渐察觉到他的忧郁寡言,有时他看上去就像个偏执狂。在家里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在房间里穿梭,对所有人事都淡然置之。在外面的时候呢,他的行为更让人难以预测。父亲从他嘴里休想得到只言片语,以前,他对母亲还心怀信任,在需要之时,他总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理解和宽容,但年复一年,他和母亲也越来越疏远。有时,一日将尽,他知道母亲独自在屋,就会坐在母亲床边,为她按摩那饱受静脉肿瘤折磨的双腿。但当母亲问起他在想些什么,他除了“对”和“不是”就没有别的回复了。尽管如此,她和丈夫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安慰自己,彼得的难以亲近归根结底只是他开始反省的一种迹象,但直到有一天,发生的事情令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冬末的一天晚上,这家人齐坐在客厅等待街上的巡夜人用歌声通知上床时间。西格妮像家庭主妇一般坐在大桃心木桌子后的马鬃沙发上,一边忙活着编织活儿,一边为父亲大声读着报纸。《祖国报》摊在昏暗的油灯下,父亲坐在晚间惯坐的那把老式扶手椅上,椅背又高又直,椅子上垫着最便宜的花纹坐垫。他疲倦地缩在椅子里,低着头,胳膊交叉在胸前。大大的绿眼罩把他那灰白满是皱纹,没有胡子的脸颊遮了一大半。他边睡边听着——也许根本没听——那单调的读报声,此时正读到一篇分四栏的外国新闻。希德纽斯牧师习惯早起,即使是在仲冬时节,教堂钟敲六点,他也会起床。另外,他对社会新闻报纸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把它们当作镇定剂,帮助自己进入晚饭后的小睡。
两个妹妹穿着大大的格子棉罩衫,坐在西格妮身边。虽然都已熬得双眼通红,但还是弓身用钩针忙碌地编织着。她们看上去完全就是长姐的翻版,有着和长姐一样稍显早熟的面孔,耳前垂着一样编得又小又紧的辫子,浓浓的眉毛下面长着一样又大又亮,稍稍凸出的眼睛。卧室门开着,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孩子坐在母亲床边,按摩着她饱经病痛的双腿。
彼得·安德烈斯也在客厅。他独自站在一个窗子边,偷偷窥看着桌上的时钟。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得很结实,衣服袖子和裤腿对他壮实的手脚来说都显短了。他的两个哥哥都已长大,现下在哥本哈根的大学念书。彼得·安德烈斯就成了家里年纪最大的男孩儿,分得了那个小小的阁楼间,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那里。西格妮刚读完报,彼得就趁此机会道晚安开溜,但走到门口时,父亲的问话止住了他的脚步。父亲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们,他找了个借口说还有家庭作业要写。
彼得·安德烈斯走后,父亲睡眼惺忪地问:“报上没有什么可读的了吗?”“那现在几点了,孩子们?”从卧室里传出母亲微弱的声音。
“九点十分了。”两个妹妹看着钟齐声回答。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们都知道巡夜人马上就要来了。街上除了经过行人的说话声什么也听不见,新下了一层雪,行人走起路来都悄无声息。“还接着读吗?”西格妮朝父亲转过身,“不了,就到这里吧。”他说着摘下眼罩,站起身来回走动好赶走睡意准备晚祷。几分钟之后,就传来了老巡夜人低沉的歌声,听上去就像是个醉酒人在大声地嘟哝。两个妹妹迅速地收拾好编织的活计,西格妮也开始为晚祷做准备。厨房里的两个女仆也被唤来了,西格妮在钢琴旁坐好。
卧室里又传出母亲的声音:“今晚我们唱《赞美主就在身边》好吗?”“你们听见了吗?”父亲站在大大的扶手椅后,双手叠放在椅背上。西格妮的高音音色优美醇厚,唱起歌来奔放热情,这与她在其他场合下都很温和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坐在钢琴前,厚厚的因劳作而发红的双手按在老旧泛黄的琴键上,从上视的眼光中不难看出,是什么样的信仰、希望和爱赐予了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女力量,叫她牺牲自己的青春来照顾整个家庭和弟弟妹妹。点亮她小小圆圆面庞的并不是幻想的喜悦,唱赞美诗的时候,她并不是在幻想天国之门将会打开,灵魂将在赐福的目光中升天。作为名副其实的希德纽斯家族传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天主教的神秘主义。
她的目光和神情充满自信,声音也因此而变得特别深沉有力,这种自信源自她清醒而切实有据的信念,西格妮认定自己是少数遵守教规,走在狭窄小道上的信徒中的一员,他们最终将在天国获得报偿,天福将补偿他们在人间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和贫困。
赞美诗唱到第二段中间时,父亲突然抬起头。“安静!”他大喊一声打断歌声。与此同时,母亲也从床上叫道:“有人在按门铃!”其余的人这才听见屋子另一头传来的夜铃声,那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之中显得非常沉重,大家都不由自主惊慌起来。父亲穿过邻近房间走进毗邻前门的书房,打开窗户。
“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他大声说道。
客厅里也听得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街上传来。两个妹妹不安地看了看对方,接着把目光投向仍坐在钢琴旁的西格妮,她们的父亲厉声问:“您的孩子生病了……请问您贵姓大名,住在哪里?……克兰克斯特伊登?好,明白了。您的孩子几岁了?……一岁?奇怪了,这个镇子的居民非要等到出了事才想起要找牧师。平时,你们就不需要感受上帝的存在吗?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早不给他施浸礼呢?是的,我当然会来的。您请先回去准备必需物品,在我到之前把一切准备停当。”
“还有,”他又朝那已离去的人身后喊道,“您再在门口台阶上点盏灯。”
牧师回到客厅叫着彼得·安德烈斯。“我去叫他来。”西格妮知道父亲视力不好,没有人陪同,夜里独自出门走在滑溜的街上可不行。“西格妮,你留在这里帮我把袍子穿上,贝尔去叫他就行了。”牧师说着瞅了瞅那老女仆,然后走进卧室更衣。这时,母亲点起灯,用一贯低沉的语调说:“约翰尼斯,穿暖和点儿。今天晚上很冷,听着教堂的钟声,我就感觉得出。西格妮,去把父亲背心拿来,就挂在衣柜里的。”
老贝尔回来说彼得·安德烈斯并不在房里,房子里哪儿也没找着他。牧师刚在扶手椅上坐下来,准备让西格妮用针给他别紧衣服后领,听到这话,他脸色变得苍白,不得不站了起来。透过贝尔不安的神色,牧师知道她还有知道的情况没说,于是就走到她近旁,严厉地问:“怎么回事?告诉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女仆见牧师发怒吓得直发抖,就坦白了全部事情,她的房间就在彼得·安德烈斯楼下,近来听见过男孩儿夜里溜出去发出的声响。今晚她发现男孩儿房间空着,于是就仔细查看了一番,她发现门廊窗户半开着,外面雪地上还有新踩出的脚印。
这时,母亲想从床上欠身起来,但也只得躺回枕头上苦叹,一只手像头晕似的蒙着眼睛,牧师走到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